你是否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給未出生的你的一封信
有誰徵求過他們的意見呢?所以,他們出生了,生活,並且在給予他人生命之後又死去,這些被給予生命的人同樣也沒有機會作出選擇。
千百年來,每個人的情況都是如此,直至輪到我們。
每一次,都是憑著這種傲慢,我們才得以降生於世,如果沒有它,我想我們根本就不會存在。
1
你是否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已存在:為了戰勝虛無,一個生命降臨到世界。
當時,我睜開雙眼躺在黑暗中,我驀然確信你就在那裡。你存在。彷彿一顆子彈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動。當你再一次撞擊我時,無限的驚奇便在我心中湧起。我感到我掉進了一口深井,以致一切對我來說都顯得那麼恐懼、那麼陌生。此刻,我幽閉在恐懼里,這恐懼滲透了我的臉頰、頭髮和思想。我迷失在這恐懼中。
我知道,這不是對其他事物的恐懼,因為我不在乎其他事物;這不是對上帝的恐懼,因為我不相信上帝;這也不是對痛苦的恐懼,因為我不畏懼痛苦。這是對你的恐懼,對突然把你從虛無中拋出,讓你附著在我身上的這樣一件事情的恐懼。
我從不曾急切地期望著你的來臨,儘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終會存在於某一時刻。我在這種意識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著你。但我仍向自己提出了這樣可怕的問題:
你是否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
是不是有一天,你會帶著責備的心情沖著我大聲哭喊:
「是誰賦予你權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為什麼?」
孩子,生活就是這樣一種艱難的嘗試。它是一場日益更新的戰爭。它所有歡樂的時刻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插曲,並且你將為它付出太高的代價。我怎能知道把你遺棄將會更好?怎能認為你的確不願意返回沉默?
你無法對我說這些,因為你生命的誕生僅僅是一團勉強形成的細胞。也許,它不是生命,而僅僅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哪怕是點一次頭,使用一種暗示。我的母親就曾要求我給她這樣的暗示,這也就是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理由。你看得出,我母親並不希望我來到這個世界。我的生命實際上起始於他人粗心的某一瞬間。
為了不讓我誕生,她每晚把藥丸融在盛水的杯中,然後流著眼淚吞下它。她堅持喝著那種藥水,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她身體里蠕動,給了她重重的一蹬,要她不要拋棄我。當我給她這種暗示時,她正好把那杯子舉到嘴邊。她立刻翻過杯子,倒掉了杯中的水。幾個月後,我便有幸來到了這個世界。
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禍還是福。在我幸福時,我認為這不錯;當我不幸時,我感覺這很糟。但有一點我敢肯定,即使在悲哀的時候,我也不曾為我生命的誕生痛感惋惜,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虛無本身更糟的事情了。讓我再說一遍:
我不害怕痛苦。因為我們是伴著痛苦而降生、隨著痛苦而成長的,我們已經習慣了痛苦,就像已經習慣了我們的手臂和雙腿一樣。事實上,我甚至不害怕死亡。死亡至少意味著你誕生過一次,至少意味著你戰勝過虛無一次。我真正恐懼的是虛無,是不存在——那種由於偶然、過失和他人的粗心造成的我生命的不存在。
許多女人都會這樣問她們自己,為什麼她們要讓一個孩子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由此會導致飢餓、寒冷、毀滅和恥辱嗎?它會被戰爭和疾病殺戮嗎?她們放棄了那種飢餓將會滿足、寒冷將被溫暖的希望,否定了人的一生將有忠誠和尊敬相隨的期許,拋棄了人會把生命奉獻給消除戰爭與疾病的任何努力。也許,她們是對的。
但難道虛無會比痛苦更可取嗎?即使我在為我的失敗、幻滅和挫折哭泣時,我也堅信痛苦遠遠勝過虛無。如果我把這點推及生命,推及讓生命誕生與否的兩難處境,我相信,我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會發出這樣的吶喊:生命的誕生比生命的遺棄更為美好。然而,我能把這一推論強加於你嗎?難道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如果僅僅是為了我自己和別的什麼,我沒有興趣讓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因為我完全不需要你。
2
孩子,我們的邏輯充滿了悖論
你沒有回答我,沒有給我暗示。你怎麼能夠給我答覆和暗示呢?僅一次機會太少了。要是我去詢問醫生有關你存在的證明,他只能輕鬆一笑。但我已為你作出了選擇,你會誕生。
我是在一張圖片上看見你之後,才作出了這一選擇的。這是一張三周胎兒的圖片,它在那本雜誌上,與那篇論及生命發育的文章刊登在一起。當我看著它的時候,我內心的恐懼消失了,如同它來時一樣迅疾。你看上去像一朵神秘的花,如蘭花一樣晶瑩。在它的頂端,人們將會看到那個最終會變成腦的、由兩個隆狀物構成的頭部。頭的下部是那個將長成嘴巴的孔洞。你僅僅才三個星期,就幾乎清晰可見。圖片上註明的文字是——大約八分之一英寸,這是你身體的大小。你正在發育,開始慢慢形成眼睛的輪廓,形成類似脊椎神經系統、腸胃、肝臟、肺葉那樣的東西。你的心臟已基本形成,看上去顯得很大,它與身體的比例是我的十倍。從它形成的第十四天開始,它便有規律地跳動,讓血液在周身循環。
我怎麼能夠拋棄你呢?我關心的是,是否是由於一次偶然的機會,抑或什麼過失才促使你心臟的第一次跳動。難道我們會在其中發現我們自己的這個世界不是由於一種偶然,或者一種錯誤才開始形成的嗎?
有些人堅信,除了一種偉大的平靜、一種死寂無邊的沉默外,太初之始一無所有;只是之後發生了一次分化,一次分裂。在這之前,並沒有任何東西預先就存在。這種分裂和分化連續不斷地發生:沒有預見,沒有理智,它只是導向一個個永無目標的結局。也許是出於偶然,也許是出於某種錯誤,在這些結局中產生出了細胞,這細胞隨即數以百萬計地分裂、繁衍,直到樹、魚和人類的出現。
難道你認為在那次分化之前,會有人思考那種兩難處境?難道你認為有人會在乎細胞是不是會喜歡這樣?你認為會有人對生命的飢餓、寒冷和它的不幸感到驚奇?我懷疑。即使有人已經存在——比如一個或許可以超越時空、充當太初之始的上帝——他也不會去關心人世間的善惡。生命真正發生,原因是它能夠發生,所以,它不得不發生,因為與那種唯一的傲慢相一致的東西是合法的。對你來說,情況也一樣。我作出了那種負有責任的選擇。
孩子,我並不是為我作出這種選擇。我敢發誓,讓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歡樂。我不願看見自己挺著一個大肚子在大街上行走,不想看見我親自哺乳你、擦洗你和教你怎樣說話的情景。我是一個有工作的女人,並且有許多其他可乾的事情和興趣。我已經對你說過我不需要你,但我仍將與你一道堅持下去,不管你是否願意。我要強加給你那種曾經也強加過給我、我母親、我祖母和我曾祖母的同樣的傲慢:這種強加可以一直追溯到那個由別人促使其降生的第一個人,而不管這人願意與否都是如此。
或許,要是他或她有機會作出選擇,那他就會由於恐懼而作出這樣的答覆:不,我不想誕生。然而,又有誰徵求過他們的意見呢?所以,他們出生了,生活,並且在給予他人生命之後又死去,這些被給予生命的人同樣也沒有機會作出選擇。
千百年來,每個人的情況都是如此,直至輪到我們。
每一次,都是憑著這種傲慢,我們才得以降生於世,如果沒有它,我想我們根本就不會存在。
孩子,要有勇氣。難道你不認為,一棵樹的種子需要勇氣才能衝破表層的土壤,發芽生長?因為只需一陣微弱的風就足以將它摧毀,只需一隻老鼠的爪子就足以置它於死地。但它沒有畏懼這些,仍是抽芽,堅強地挺立,生長,傳播著別的種子,最後長成森林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你哭喊著:
「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麼?」
我將回答你說:
「我做那樹所做的,這樹在我出生的數百萬年前就已經這麼做了,我認為這是無可非議的事情。」
由於我知道人類並不是樹,知道人的痛苦,我決不改變我的意圖。因為他有意識,他比樹要強大千百倍,變成樹對我們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好處,況且並非一棵樹的所有種子都能孕育出新的樹來,因為大多數種子都可能丟失。
所以,一張近似的面孔僅僅是一種可能,孩子,我們的邏輯充滿了悖論。
比如當你在談論某事的一瞬間,你實際上已看到了它的對立面。你甚至會認為那對立面和你所談論的事情同樣合情合理。我明智的今天也許會被那手指轉動的聲音所改變。事實上,我已經決定做個單身的女人。你的父親沒有與我在一起。當然,我對此不會感到遺憾。儘管我的雙眼經常凝視著那道他用堅定的步子走出的門,但我當時並沒有試圖去阻止他,彷彿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更多可說的話。
3
如果你生為一個女人,你會遭遇許多事情
我把你帶到醫生那裡。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我並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滿意的答覆。他只是搖了搖頭作為回答,說我有些煩躁不安,他也不能說些什麼,只是叫我兩周後再去,到時候好對我下結論說,看你是否是我想像的產物。我當時真應該返回去對他說他真愚蠢,因為他所有的學問還不及我的直覺。
一個男人怎麼能夠理解一個正懷著孩子的女人?他不能懷孕……這究竟是一種優越,還是一種缺陷?直到昨天,在我看來,它都還似乎是一種優越,甚至是一種殊榮。但今天,我改變了看法,我認為它是一種缺陷,甚至是一種無能。
把別人的生命包容在你自己的身體之中,這的確不能不說是有幾分驕傲與光榮,因為你能由此感覺到自己具有兩個生命,而非生命的一個孤獨的存在。一想到這點,我會從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勝利的自豪感。在這種成功相隨的滿足中,我相信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什麼能困擾你:因為這既不是你不得不去面臨的肉體的痛苦,也不是你必須去為之獻祭的工作,更不是要你必須去放棄的那種自由。
你願意成為一個男人還是女人?我喜歡你成為一個女人。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有機會去經歷我現在正在經歷的事情。我一點也不同意我母親的看法,她認為做一個女人就是一種災難和不幸。我母親在感到難受時經常嘆息:「唉,要是我是一個男人該有多好!」
我知道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由男人為男人們建造的世界,他們的專制是如此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語言中的一些事實。man(男人)這個字同時具有男人和女人的意思;mankind(這是由man派生出來的詞)可以意指所有的人;一個人說兇手,都是使用homicide這個字,而不管這兇手是男還是女。
在那些由男性杜撰的解釋生命的傳說中,上帝創造的第一個人是男人,名叫亞當。夏娃是之後為了給這個男人提供歡樂和給他引起事端才被創造出來的女人。在眾多的教堂裝飾畫中,上帝被描繪成一個蓄著鬍鬚的男性長者,而非一個披著長發的老婦人。所有的英雄幾乎都是男性:從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到嘗試飛翔的伊卡洛斯,至於那位被稱為上帝之子和聖靈之子的耶穌,儘管是女人給了他生命,但這女人也幾乎被人們稱為育兒器和奶媽。然而,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人們才覺得當一個女人才會那麼令人著迷。顯示勇氣、接受不生育的挑戰顯然是一種冒險。
如果你生為一個女人,你就會遭遇許多事情。首先,你將不得不為提出那種設想上帝存在、他也可能是一個長著白髮的老婦人或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的主張而作出努力。其次,你還得作出努力去解釋夏娃摘蘋果那天的所作所為並不是什麼罪惡,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應該被譽為人類了不起的反抗的美德。最後,你還得作出努力去說明在光滑的體內存在著一種清晰可辨的理智的哭喊。做一個母親並非一種交易,它甚至也不是一種義務,它僅僅是諸種權利之中的一種權利。對你來說,它將是另外一種叫你去相信這一事實的努力。
儘管你很少能夠做到這一點。你經常,幾乎總是會失敗。然而你根本不必為此失去信心。戰鬥本身比獲勝更為可取,行走本身比到達更為美好:因為你一旦勝利或達到目的,你會感到內心空虛。為了克服這種空虛,你將不得不再次展開你的旅程,擬訂出一個新的目標。
是啊,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我希望你絕不會說那些我母親曾經說過的話。我絕不會說那些話。
4
你現在看上去倒像一條非常逗人喜愛的幼蟲,或更像一條剛長出鰭翅的小魚。那四條鰭將會長成手臂和雙腿。
但是,如果你生為一個男人,我也會同樣感到欣喜,也許更為高興。因為你將免去許多恥辱、許多奴役和虐待。如果你生為一個男人,你就不會為在漆黑的街道上被鞭子抽打的事情擔心。你不必強裝美麗的笑臉,以便一開始就贏得人們的青睞,不必修飾自己的身體以便隱藏你的智慧。當你和你喜歡的人睡在一起,你也不必在乎人們對你的那些令人作嘔的議論;人們不會告訴你原罪產生於你摘下蘋果的那個日子。
你會或多或少對生活作出有望的努力。你就有能力更加令人滿意地提出那個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也可能是個白髮老婦人或美麗小姑娘的主張。你有能力反抗而無需遭到嘲弄,有能力去愛而不必承擔對懷孕的恐懼,能夠為你自己沒有被人嘲笑而感到驕傲。
但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又會沉淪於奴役與不公的其他形式。你知道,生活,即使對一個男人來說也是相當沉重的。要是你是男人,你就應該具有結實的肌肉,因為他們會把沉重的擔子壓在你肩上,把專橫的責任強加於你;你應該長一簇鬍鬚,否則,如果你想哭泣,或更有甚者,你想得到溫柔,他們就會嘲笑你;你身子的前面應該長個小東西,如此,他們便可以叫你去殺人,或被戰爭所殺,讓你去充當一個在洞穴中營造永恆專制的同謀。但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成為一個男人同樣也是一種激動人心的冒險、一項絕不會讓你沮喪的使命。
如果你生為一個男人,我希望你成為那種我經常夢想的男子漢:對弱者賦予同情,對傲慢者給予輕蔑,對那些愛你的人抱以寬宏大量的氣度,與那些想支配你的人作殊死的鬥爭。最後,你會明白,那位告訴你耶穌是天父、聖靈之子的人的敵人,不可能是曾經給予他們生命的女人。
孩子,我想告訴你,要成為一個男人並不一定意味著要在身子前面長出那個小東西。做一個男人的意思是要成為一個人。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應該成為一個人。人是一個了不起的字眼,因為它並不限於一個男人或女人。它不會以是否長有那個小東西來作為劃分人的標準。從另一方面說,以有無這個東西來區別人的那條界線是相當模糊的。事實上,在一個人的體內,一個生命是否長成別的創造物,這完全取決於一種狀態。心和大腦沒有性別之分,行為亦然。你應該牢牢記住這一點。
要是你是一個具有心靈和大腦的人,我的確不願與那些堅信你只能以一種固定的行為方式(比如一種男人或女人的行為方式)來生活的人相處。我只想要求你充分利用生命誕生的那種神奇優勢,而決不屈從於人生的懦弱。懦弱是一頭長期潛伏著的野獸。它每一天都在伺機襲擊我們,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免於這一厄運,使自己不致由於它的侵襲而毀滅。懦弱恰似某種危險,時常威脅著那些平日在沒有危險的情況下表現尚異常勇敢的人們。你絕不應該迴避冒險,即使在恐懼使你退縮的時候也是如此。要知道,來到這個世界,這本身就是一場冒險,一場過後你會為生命的誕生甚感懊惱的冒險。
也許,對你說起這些略嫌太早。也許,我應該對那些令人憂傷和醜陋的事物保持片刻的沉默,向你述說一個清白而歡樂的世界。但是,孩子,這樣做無疑是把你推入陷阱。這無異於鼓勵你去相信那種幻覺:人生是一層柔軟的地毯,你能在上面赤腳遠行,毫不費力,彷彿沒有哪條道路上曾經充滿石頭。而實際上,你又往往會被這石頭絆倒,跌倒,被石頭傷害致殘。面對石頭,我們必須用鐵靴來保護我們自己,即使這樣做不足以保護我們自己,但至少也會保護我們的雙腳。有的人總愛揀起石頭來砸你的頭。我不知道他們聽到我的話後會說些什麼。他們會譴責我瘋狂和殘忍嗎?
我已經看過你五周時的最後一張圖片。你還不足二分之一英寸長。你的身體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現在看上去倒像一條非常逗人喜愛的幼蟲,或更像一條剛長出鰭翅的小魚。那四條鰭將會長成手臂和雙腿。你的眼睛已長出兩粒細小的黑點封閉在一個圓圈中,在身體的尾部,我們可以看到一條細小的尾巴!雜誌上的圖片文字說,此時,要把你與其他動物的胚胎區別開來是完全可能的:你現在的樣子,讓人看上去彷彿就像一隻貓。事實上,你還沒有形成臉,甚至沒有形成大腦。孩子,我正在對你說話,但你不知道。因為黑暗包圍著你,你甚至不能感覺到你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拋棄你,而你對此卻毫無知覺。你無法弄清楚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福祉還是過錯。
5
我不想通過愛來想你,我想用生命來想你
昨天,我陷入了一種惡劣的心境。你一定會原諒我說過的那些要把你遺棄的話。那僅僅是說說而已,其實我不會那樣做。我的選擇仍然和當初一樣,儘管周圍的一切都會引起我的驚愕。
昨晚,我對你說起過你的父親。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我是在電話中對他講起這件事的,因為他在很遠的地方。從他的聲音來判斷,這對他並不是什麼好消息。首先,電話里半天沒有聲音,我得到的是一種死寂的沉默。而在我們通話時,並沒有別人掛斷我們。接著,對方發出一種嘶啞、結巴的聲音:
「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回答說:
「我猜有九個月了,至少也差不多有八個月之久。」
當時,他停止了含糊的低語,聲音變得刺耳了起來:「我想說關於錢的問題。」
「什麼錢?」我問。
「當然,是指用來墮胎的錢。」
我明白了,實際上他的意思是:打掉他。就彷彿你是個包裹似的。在我儘可能冷靜地向他解釋,我有與此截然相反的打算時,他作了一番長長的爭辯。爭辯中,他反覆不停地懇求,懇求中夾雜著某種勸告,勸告中摻和著恐嚇,恐嚇中又摻雜著諂媚。
「想想你的經歷,考慮一下那種責任,總有一天你會後悔莫及,別人將會怎麼說。」
無疑,他在那次電話上破費了許多。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那位接線員總是用一種迷惑不解的口氣問道:「你們還在談嗎?」我只是笑笑,幾乎有一種被逗樂了的快感。但當他——由於我傾聽的沉默而受到某種鼓勵——最後說我們各付一半的費用時,我實在是難以再高興起來。他說畢竟我們雙方都有責任。我驀然感到一種噁心,為他感到恥辱。一想起我曾愛過他,我便感到渾身都不是滋味。
我愛過他嗎?看來有一天,我和你將必須就被人們稱為愛情的那件事情作一短短的交談了。我仍然不理解愛情究竟是什麼。我在想,它恰似一場巨大的騙局,它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僅僅是為了讓人們保持安靜和獲得歡愉。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愛情:教士、快樂的郵遞員、文人學士、政客,還有他們當中那些做愛的人。他們常把愛情當作平息人們生活悲劇的靈丹妙藥,但它又無時無刻不在傷害、背叛和扼殺著他們的肉體和靈魂。我恨「愛」這個字眼,因為我在每一個地方、每一種語言中都能輕易找到它。比如:我——愛——行走,我——愛——吸煙,我——愛——自由,我——愛——我親愛的,我——愛——我的孩子。
我試圖在我的生活中絕不使用這個字。我甚至不想問自己,是否那種正困擾著我心靈和思想的東西就是被他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我的確不知道我是否愛你。我不想通過愛來想你,我想用生命來想你。至於說到你的父親,我愈是想我不曾愛過他,心裡就愈是感到恐懼。也許,我讚美過他,期望過他,但不愛他。對那些曾經在他之前來到我生活中的人來說,情況也是一樣,彷彿他們都是些在做一種失敗探索的沮喪的鬼影。失敗,還不完全是,畢竟它還具有某種意義。
要理解虛無對你自由的威脅,就需理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所能體會到的那種神秘的狂喜。比如,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或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世界上並沒有什麼皮鞭、鏈條和棍棒能把你困在一種盲目的奴役中,這些東西並不能使你陷入一種更加孤獨無望的意識里。要避免以那種沉迷的方式把自己託付給某個人:這隻能意味著你丟失了自己,遺忘了自己,遺忘了你的權利、你的尊嚴,也遺忘了你的自由。如一條沉入水中的狗,你徒勞地試著要去抵達一條並不存在的岸,一條被人們稱為「愛」和「被愛」的岸。你只能在挫折、嘲弄和迷幻中了結你的一生。
在最好的情況下,你也只能結束在對那種迫使你沉入水中的原因的不解之中:這就是那種伴著你生命的焦慮么?是那種在你自身中不能尋找,而需到別的地方去尋找的希望么?是不是那種對孤獨的恐懼,對煩惱的恐懼,對沉默的恐懼?是不是那種想去佔有或被別人佔有的慾望?按照某些人的說法,這就是愛情。我認為不,我倒擔心它多少有點像一種饑渴,一種曾經得到滿足、而如今又叫你感到莫名其妙的饑渴。
我真想嘔吐。孩子,儘管如此,這世界仍舊存在著一種可以向我展示這個該詛咒之詞其意義的方式。對我來說,這世界仍然存在著一種讓我可以找到這個詞所是和所在的途徑。我心中充滿了這種饑渴,並且需要這種饑渴。正是對這種饑渴的需要,才使我想到:也許,我母親所說的那些話是真實的。她常愛說愛情是這麼一種東西,當一個女人感到孤獨、無助和不能保護自己,而把孩子抱在懷裡時,由孩子的緣故所體驗到的那種情感。在你感到無助和無能時,這種情感至少不會給你帶來傷害,不會讓你感到絕望。
誠然你是一個能夠使我找到這個由四個荒謬的字母拼成的字的意義的人,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是否正在竊取我?吮吸我的血?吸干我的氣?我不在乎。
我能夠找到一種暗示。戀人們忍受著分離,用照片來安慰他們自己。我也總是把你的照片捏在手中。此刻,這種體驗已為一種沉迷。在我回到家中抓起那本雜誌的那一瞬,我計算著你的日子、你的年齡,我試圖尋找你。到今天為止,你已經有整整六個星期了。
在這六個星期之際,人們可以從後面看到你。你變得多麼漂亮!看上去再也不像一條魚,或一條幼蟲,不再像某種模糊無形的東西。你看上去已像一個人:長著一個碩大的光禿禿的腦袋;脊骨發育得很好,像一根白色的帶子安然地分布在你身體的中央;你的手臂再也不會被人們誤認為是隆瘤或魚鰭了,而明顯地像一對翅膀。你已經長出了翅翼!
我真想情不自禁地吻它們,吻你。在整個羊膜中你究竟像什麼?從圖片上看,你懸浮在透明的羊水裡,看上去真像一個插著一朵玫瑰的透明的玻璃杯子。你存在於那朵玫瑰存在的地方。通過羊膜,一種索狀組織連接在一個布滿紅色血管和藍色斑點的白球上。看上去它酷似一顆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星球。是的,它又像一根無窮無盡的線,像生命的意識那麼久遠,通過大地延伸,為了抵達你的存在而跨越了遙遠的時空。這無疑是一條生命的邏輯和意義之路。所以,他們怎麼能夠認為人類僅僅是大自然的一個突變事故呢?
那醫生要我隔六個星期後再去。我打算明天就去,因為交替著激動的歡樂,總有一種焦灼之情如針一樣在蜇刺著我的心脾。________本文摘選自《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作者:[意]法拉奇譯者:毛喻原/王康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副標題:一個女人獻給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書出版年:2010-03頁數: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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