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布魯諾
宇宙是惟一的、無邊無際的、穩定的……它不能被理解，因而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在那種程度上，它是無限而不可決定的，從而是穩定的。
——吉奧爾達諾·布魯諾《第五次對話》
布魯諾的銅像樹立在羅馬鮮花廣場他被執行火刑的地方，俯視來往的行人。
1600年2月17日，在一貫缺乏幽默感卻時常充滿想像力的羅馬異端裁判所監督之下，當時最著名的學者之一吉奧爾達諾·布魯諾在羅馬鮮花廣場被執行了火刑。異端裁判所在逮捕了布魯諾之後，將其囚禁了足足八年。這八年間，布魯諾受到了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摺磨。異端裁判所試圖讓這位學者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並且希望他能夠以某種形式悔罪。
但布魯諾始終沒有屈服，於是羅馬異端裁判所便只得以八項罪名起訴布魯諾，並交由世俗的軍隊執行了殘酷的火刑。
八項罪名羅列如下：
1、持有有違天主教信仰的觀點，並且公開對抗天主教信仰以及信仰的代理人——教會；
2、持有有違天主教有關三位一體、基督的神性、道成肉身等信仰的觀點；
3、持有有違天主教有關耶穌即為基督等信仰的觀點；
4、持有有違天主教認定耶穌之母瑪利亞處女生子等信仰的觀點；
5、持有有違天主教有關聖體轉化和彌撒等宗教禮儀的觀點；
6、宣稱存在許多個世界，並認為它們永存；
7、相信輪迴和人的靈魂會轉變成動物；
8、施行魔法和巫術。
聖殿騎士遭受火刑。在針對聖殿騎士的指控中，包括了崇拜偶像、不承認耶穌、向十字架吐口水、雞姦、同性戀、亂倫等一系列罪名。
罪名中沒有教會常用的諸如雞姦、崇拜惡魔等刺目的字眼，前五條都是用來指控異端的例行罪名，換言之，就是反對天主教會和教會認定的教義。後三條也並非空穴來風，布魯諾本人確實是興起於15世紀的赫耳墨斯主義的忠實擁躉，他不僅潛心研究過占星術、鍊金術——赫耳墨斯主義者認為是宇宙智慧的重要部分，還一直宣揚復興所謂的古埃及赫耳墨斯宗教。因而布魯諾信奉古埃及人的輪迴轉世也不足為奇。
亞歷山大帝國曾經統治的區域——希臘化地區，佛教造像的外形也受到希臘化時代的深遠影響。
赫爾墨斯宗教誕生在希臘化時代的埃及。亞歷山大大帝病死後，龐大的王國迅速分裂。在其繼承人所統治的各個新興王國統治下，整個地中海東岸，包括埃及都進入了一個希臘化的時代。希臘統治者發現埃及本土的智慧之神托特與希臘的赫耳墨斯神非常相像，便將兩個神結合成一個神——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來崇拜。傳說這位神曾經留下文字著述《赫耳墨斯的翡翠石板》，陳述了所謂的宇宙三大智慧，就是鍊金術、占星術和通靈術。這自然是假託神的名義所作的，反映的是希臘化時代的一派哲學觀點。
一份17世紀的《赫爾墨斯的翡翠石板》譯本。牛頓曾經將拉丁語的《翡翠石板》譯成英語，作為鍊金術的參考筆記。
雖然赫耳墨斯主義中關於鍊金術、占星術的觀點與科學沒有任何交集，但這兩種「技術」的核心卻是實驗。因此，它們反而受到了文藝復興時代一些科學工作者的青睞，表面上重複著江湖術士般無稽的把戲，實際上卻是在積累讓真理浮出水面的基礎數據。
於是，鍊金術的發展催生了化學的誕生，而占星術的蓬勃也造就了天文學的濫觴。
曾經提出劣幣驅逐良幣理論雛形、貨幣量化理論等重要經濟學概念的波蘭人哥白尼，就是占星術研究的專業人士。雖然哥白尼時常忙於醫師、法律顧問、宗教人士、經濟顧問等許多份工作，但他的業餘時間幾乎全部獻給了占星術相關的觀測工作。大量的觀測數據，使他開始懷疑傳統的托勒密系統——地心說，轉而認定太陽為宇宙的中心。他的學說在他生前甚至得到了教宗克雷芒七世的褒獎（教會反對日心說是在哥白尼去世60年後）。但深怕受到天文學界批評的哥白尼，直到死前才允許自己的著作《天體運行論》出版。
著名的占星學家第谷·布拉赫通過觀測，推翻了托勒密關於彗星是大氣現象的論斷，認定彗星也是太陽系中的天體，並發現了彗星的軌道形狀以及彗星與地球的距離大於地月距離等。第谷甚至觀測到一次超新星爆發，並使用「新（Nova）」來命名它——著名的第谷超新星。但第谷並沒有發展哥白尼的日心說，相反他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宇宙模型。他認為地球仍是宇宙的中心，太陽繞著地球旋轉的同時，其他一切星體繞著太陽旋轉——這一理論並沒有除他以外的支持者。
哥白尼觀測天體運動的場景再現，畫作的名稱是《哥白尼與上帝對話》
醉心於赫耳墨斯宗教復興的布魯諾被古埃及對太陽的崇拜所吸引，而赫耳墨斯主義誕生的關鍵人物佛羅倫薩的斐西諾也曾著力研究太陽占星學，這都深深地影響了布魯諾對哥白尼日心學說的態度。布魯諾在自己的著作《論不可度量者與不可數者》中將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稱為豐碑式的著作，並且不吝溢美之詞地讚美哥白尼，稱哥白尼「智慧卓絕、才華橫溢，應受尊榮，堪當讚譽」。從他的不少文章中能看到他忠實地捍衛著日心說。
但布魯諾認為自己比哥白尼看得更遠，他在《聖灰星期三的晚餐》中提到哥白尼雖然將大眾從錯誤中解放出來，卻沒能超越這些錯誤。並且他把哥白尼的理論成果歸功於數學上的突破，而非自然上的，也並不懂得日心說的重要意義。布魯諾把日心說的提出看成是古代真理和真正的哲學復興的訊號。布魯諾在一些公開演講中雖然不停地為日心說辯護，卻引用了大量斐西諾關於太陽占星術的觀點作為論據。這樣的表述說明在布魯諾的心中，哥白尼的學說——純科學的理論與赫耳墨斯主義——純宗教的哲學觀點之間的邊界非常模糊。他甚至把日心體系圖解釋為一些象形符號的疊加。
布魯諾並不認為日心說是他心中最終的答案，他在一些古代哲學家、神學家的觀點中尋找到了答案。古羅馬時代的盧克萊修曾經提出過宇宙無限論，他提出了一個模型，就是將一柄標槍射向宇宙的邊緣，如果標槍穿過去了，則代表外面還有空間，如果標槍被彈回來了，說明有東西阻擋了標槍，說明宇宙外面還有東西，都證明了宇宙是無限的。到了15世紀，神學家庫薩的尼古拉從泛神論的觀點出發，認為神是無限的，因此宇宙也是無限的，唯有此才能體現神的無限性。他還否定了地球中心論，認為沒有任何星球能成為宇宙的中心。
布魯諾顯然受到了尼古拉的影響，他在《論無限、宇宙與世界》中敘述過，神的面貌有無限的映像，對應著無數的世界，其中包括了地球，而為了包容這無數的世界，就要有一個無限的空間。他設計的宇宙模型，沒有中心，也沒有邊際。布魯諾提到的神並非他從事教士工作時侍奉的上帝，很可能是赫耳墨斯主義對他施加影響後，他所認定的某位古埃及的神靈，或者是他所認為會以無數面貌示人的神。所以他的觀點並非出自對科學的研究。
可觀測宇宙的空間尺度
布魯諾的這些觀點和論調似乎給了我們一個典型赫耳墨斯主義者的樣貌，但布魯諾的驚人言論並沒有就此結束。他以一種人類從未有過的謙卑，把人類置於整個宇宙之中去看待。他提出，在無限的宇宙中的每一顆星，都是一顆類似太陽的恆星，而在周圍圍繞著它們自己的地球，這些地球上同樣有著居民和生物。如果排除掉一切曾經被懷疑是描述外星人的古代記述——這些記述全部建立在地球是唯一的世界的基礎上，布魯諾是第一個真正提到外星生命的人。在後來的宗教審判中，這個觀點令教會感到震驚，因為這意味著這些外星生命也可能經歷過他們自己的福音。
宗教裁判法庭在抓獲布魯諾後，進行了非常謹慎的審訊，羅列的罪名也全部符合當時教會對他的行為所能抱有的唯一的態度。由於布魯諾對自己觀點的堅持，讓火刑的判決變得不可避免，但這也讓布魯諾成了一個偉大的科學殉道者。如果仔細地分析布魯諾的著作和言論，不難發現他的理論普遍出自赫耳墨斯主義引導下的哲學思想，而非自然科學的觀察和論證。難免讓人覺得對他的讚譽有些言過其實。但布魯諾不經意間體現出的謙卑，卻又讓外星生命這樣的概念出現在了人類的語句中。
今天物理宇宙學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布魯諾時代那些占星學家們的想像，布魯諾的無限宇宙模型卻是這些理論發展的開端。也許布魯諾會以為今日科學昌明的榮景就是赫爾墨斯宗教的復興，而欣慰不已吧。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