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玲：她把時代淘汰了
別讓我最後才知道
真情流露
劉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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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1號晚上，劉嘉玲上了吐槽大會。她來的目的應該是宣傳新戲《半生緣》，她在裡面演舞女曼璐，雖然她跟小說中的曼璐形象差得有些遠，劉嘉玲中年後有些氣勢磅礴，這樣的曼璐感覺是可以騎在祝鴻才頭上作威作福的，不會為了綁定老公的心還要強迫妹妹替她生個孩子。她倒是可以去演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裡那個頗有決斷又傷感的金大班，或者《沉香屑第二爐香》里那個關起門來當小型慈禧太后的姑媽。
扯遠了。無論如何，她來了吐槽大會。
池子開玩笑說過，他為什麼有時會缺席吐槽大會——「那麼多嘉賓，總有那麼一兩個脾氣不好的」，開玩笑說是被嘉賓打得住院了。但事實上除了曹雲金那次，大家齊刷刷拿師徒風波說事外，更多時候大家還是點到為止——林丹來的那次，沒有聊出軌門；徐帆來的那次，雖然馮小剛跟女明星被拍到過好多次，但還是強調說徐帆跟馮小剛夫妻倆好得很；李小璐來得早，只吐槽了她演技和整容，要是現在……現在她也不會上吐槽大會了。
但劉嘉玲這一期，能吐槽的點，一個也沒有放過。
吐槽她圈錢，建國說，李誕為什麼沒來這一期呢，因為累了嘛，累了就歇著，這種賺錢的心態就很健康，不像有些前輩，紅了一輩子，這麼大歲數還來內地撈錢——說完還賤兮兮地摸著自己的臉偷看了劉嘉玲一眼。
吐槽她沒有梁朝偉紅。程璐說，另一半比我紅怎麼了，今天劉嘉玲能來，不就是因為梁朝偉沒有檔期嗎？
吐槽了她的演技。「嘉玲姐是我的偶像，是香港電影的一個標杆，雖然比同時代的極個別女星差一點點——比如林青霞王祖賢梅艷芳張曼玉楊紫瓊等等。」
吐槽她跟梁朝偉貌合神離。「梁朝偉閑暇的時候，就會飛去倫敦，十幾個小時，喂喂鴿子，再飛回來，寧願這樣，也不願在家好好陪劉嘉玲。」說梁朝偉跟她在一起，是因為「以前沒得選」。
連她一生中的敏感人物都提到了——張曼玉。程璐是這麼說的，「雖然梁朝偉跟劉嘉玲結婚了，但他的花樣年華，屬於張曼玉」。連「劉嘉玲能梁朝偉結婚是因為張曼玉沒有檔期」這種話都出來了，劉嘉玲還是坐在主咖的位置上，穩穩噹噹地笑，她假裝生氣，但現場的人和我們觀眾都非常明白，她非常沒有動怒。港片的黃金時代過去了，可是她淘汰了時代，活成了一尊黃金雕像。
我很喜歡這個表情切換，是真的從容
一個弔詭的事實是，從前我們梳理港片的黃金時代的時候，常常把她落下，無論是盤點港片里的美人，還是盤點經典角色。虎撲步行街票選女神的時候，王祖賢、李若彤、邱淑貞這些隱退多年的赫然在榜，關之琳、李嘉欣這些「花瓶」也永遠會被提及，朱茵憑藉一個紫霞大殺四方，可是裡面沒有她。我們想起劉嘉玲的時候，除了「你餓不餓啊，我下碗面給你吃」外，就是《東成西就》里那個連眉毛都喜感的周伯通。
可她從前其實很美的。
東邪西毒里的桃花，有一雙焚燒了很多寂寞後因此亮晶晶的眼睛，阿飛正傳里，她是穿著一件弔帶裙身段玲瓏眼神灼熱的咪咪——只是這兩部戲裡，她都遇上了她的宿敵張曼玉。她運氣不好，趕上了港片最最美人云集的時代，她的美又是偏俗的那一掛的，劉嘉玲拍了很多內衣廣告，她也真的有一種拍內衣廣告的氣質，美得直白、世俗、一覽無餘。其實劉嘉玲的眼神很有意思，年輕的時候有股軸勁，老了是一種萬水千山只等閑的睥睨，但廣告商永遠只提取她身上「俗美」的那一面，所以她總在吃燕窩或者穿塑身內衣。
但她應該相當不介意。
劉嘉玲贏到的是梁朝偉和金像獎金雞獎，是我們普通人一生難以企及的高度，但她一生經歷的壞事，比起我們普通人來，也分文不少。
劉嘉玲是蘇州人，父親是泰國華僑，小時候父親就申請去了香港當銀行職員。母親一個人的月收入養活孩子，經常是母親一發工資就得先還清之前的應急債務，但剛還完就又要借錢買米糧。後來政策放寬，她父親申請讓妻兒出境來香港，劉嘉玲去見爸爸的時候，穿了自己最鮮艷的一套衣服——艷黃色上衣和鮮紅色的喇叭褲，但喜滋滋的劉嘉玲到了香港很快發現自己是如此另類，街上沒人這麼穿，他們看她，像是看馬戲團成員。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人看大陸人總是略帶輕蔑的，大陸人也心知肚明，電影《甜蜜蜜》里，張曼玉扮演的李翹明明是廣州人，卻仗著會說廣東話撒謊說自己是香港的。很多年裡，貼在劉嘉玲頭上的標籤是「蘇州妹」，她沒有張曼玉身上那種舉重若輕的姿態，張曼玉1998年替愛馬仕走秀的時候，劉嘉玲還在被批評不會穿衣服，審美俗傖，大紅大綠都往身上堆。
她也曾經是想嫁豪門而不得的女明星。1986年，吳君如介紹劉嘉玲給許晉亨認識，她後來回憶這段戀情的時候說，「許晉亨有誠意地約會我，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們兩人沒吵過嘴。他的家人？我覺得表面上接受我吧，但跟他三年在一起很辛苦，要應付很多外界壓力，外邊很多話說，對我全是負面的，好像我配不起他，我覺得很不公平。」
在這段拍拖里，劉嘉玲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什麼叫人與人之間的「殊途」——「後來我慢慢長大，我覺得我跟他很不相同，我很怕整個星期每天都預先安排了什麼時候去什麼ball，穿什麼衣服，每個不同場合見不同的陌生人，我不可以放鬆。當我說拍戲如何辛苦，他又不明白，只叫我別做啦，他談生意我又不明白，兩人其實很少溝通，只是玩呀玩的，你知道，交際應酬，看西片之類，而英語我只能聽得懂三分之一。」這麼辛苦維繫的戀愛，最終的下場是被許家狠狠打臉，1987年，劉嘉玲在記者會上脫口而出「我們即將會舉行婚禮」，而許晉亨的回應是，「我確實和嘉玲談過，但是沒有具體時間」。拖啊拖，終於拖到1988年，兩人正式承認告吹。
可能是看不上劉嘉玲的「大陸妹」身份，可能是豪門對女明星偏見很重，可能是嫌劉嘉玲過分高調，總之沒成，但命運好玩的點就在這裡，2008年——許晉亨跟劉嘉玲告吹20年後，經歷過其他的女明星，也經歷過跟賭王女兒何超瓊的失敗婚姻，許晉亨迎娶了豪門闊太的集體公敵，一個美得更斬釘截鐵，俗得更讓人無話可說的李嘉欣。
我最喜歡的一個流行詞就是活久見。真的，你們要捱啊，要等，只要命夠硬，真的什麼奇觀都能看見。
她遭遇過綁架和裸照風波。1990年，年僅25歲的劉嘉玲被三名大漢強行擄走。距這一出綁架案十二年後，2002年底，香港《東周刊》刊登了一位不知名女星的裸照，掀起「裸照風波」。後來劉嘉玲公開承認，雜誌上的裸照女星就是她，她還說，自己被迫去荷蘭免費為那個綁架自己的老闆拍了一部電影。你們頻頻追憶的港片的黃金時代，也是黑幫勢力最囂張的時代，文雋說劉德華被人用槍指著拍過戲，林青霞寫專欄說，黑幫的小弟們拿著250萬來找她，讓她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還有小弟試探性地問她，如果我跑路的話你會不會借給我錢……那是女明星很不太平的時代，孤身伶仃只有美貌的女人，總是很難平平安安地存活下來，據說沈殿霞和翁美玲慘遭輪姦案脫不了干係，而「靚絕五台山」的藍潔瑛也被人侵犯過，最近有錄音指認說是曾志偉……
那時候沒有好萊塢的「ME TOO」運動，一個沒什麼勢力背景的漂亮女明星，不知道是經歷了什麼，又學會了什麼樣的騰挪障眼法術，才能偷生。
就連戀人好像都不完全是屬於她的。梁朝偉的花樣年華是不是屬於張曼玉不知道，但2015年，梁朝偉給爾冬陞寫了篇影評，叫《聽見流星的聲音》，裡面有段話是這樣的：
「時光流轉回2001年，那一年，我去橫店拍《英雄》。
那年的11月19號，新聞說晚上會有獅子座流星雨。半夜收工後，我拖著導演還有組裡的人跑去片場的樓頂很興奮地等著。突然，一顆流星划過，然後，又一顆。起初我們都會開心地歡呼，接下來就被越來越多的流星嚇到，每個人都不再說話。
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里，我隱約地聽到了「咻咻」的聲音，起初我有些奇怪那是什麼聲音，後來隨著「咻」的一聲，又一顆流星划過頭頂，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是流星划過天空的聲音。
因為那場流星雨，我至今對橫店都留有很美好的印象。」
看那場流星雨的人里，毫無疑問，有張曼玉。
2013年，劉嘉玲跟梁朝偉都結婚了，還有過張曼玉返港和梁朝偉敘舊，劉嘉玲驅車前來追堵，嚇得張曼玉街尾逃脫的八卦，八卦不一定是真的，但這個八卦能流傳這麼廣，多少可以反映出人民群眾的心聲——都覺得愛喝酒愛打麻將的劉嘉玲跟梁朝偉不配，她就像電視劇里的惡女人，破壞別人兩情相悅的女二號，要這麼狼狽地追圍堵截自己的丈夫。
人民群眾也不想想，他們仨人糾纏二十年，當中男未婚女未嫁，梁朝偉有的是反悔的機會啊，劉嘉玲又不是拿捏著他什麼把柄他才不得不忍辱下嫁，這一對夫妻無論如何都是自願結合啊。是梁朝偉說，當他拍戲拍到神志恍惚人戲不分，只要看到劉嘉玲在熱熱鬧鬧地打麻將，就會覺得回到了人間。梁朝偉給她的是一個「梁太」的名分，一份被萬千少女嫉妒的虛榮，但我相信劉嘉玲給他的卻是切實的溫暖的支持，不知怎麼的，總覺得他依賴她比較多，她更像說「別怕我在」的那一個。
但觀眾就是不樂意。而劉嘉玲顯然不介意，她在金星秀上對這件事的回應是——「我也只知道這麼多，這是個美麗的故事。如果他真喜歡張曼玉，我也很開心，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女演員。」
她怎麼也不算是女權主義者，香港人總是笑她俗，笑她跟富商們糾葛多年還是選了個同行結婚，她也真的長了一張跟名利牽扯不清的臉，可是當記者變身村口大媽，問她是不是懷孕的時候，劉嘉玲莞爾一笑：「就算我想要寶寶，也會找別人幫忙代孕啊」。她用經年不息的努力，給自己換來了選擇的餘地。真的，你看金星敢問她「你想要個孩子嗎」，她會覺得「不生個孩子對不起梁朝偉嗎」？
劉嘉玲演過侯孝賢的《海上花》。那不是一部熱門的電影，色調沉悶，人物一口上海話，她是蘇州人，在裡面的上海話講得最地道，不像李嘉欣那麼硬得硌人。我很愛這部電影，也推薦你們去看，裡面集合了劉嘉玲、李嘉欣還有伊能靜。每個角色都跟她們本人無限貼合。李嘉欣飾演黃翠鳳，手腕狠辣，顧盼神采，是一個一心要替自己贖身的精明利落女人，真的，李嘉欣在娛樂圈這麼多年，你都能清楚感覺出她對娛樂圈的看不上，一直在尋找富商「救風塵」；伊能靜演一個沒出息的紅伶諸金花，她們倆的對話極其精彩：
諸金花不肯做生意，被老鴇打了，黃翠鳳教訓她說：我跟你說了呀，做生意要巴結點，你不聽我的話，被打得這副樣子。
諸金花：講呀。就是姐姐教我的。我講，要做生意嘛不打，打了生意就不做了。我媽聽了這句話索性關上房門，按在床上，還問我敢不敢不做生意。
黃翠鳳：問你嘛，你就講一定不做，讓她們打好了。
諸金花：不過姐姐，痛得沒辦法了。再要講不做，講不出來了呀。
黃翠鳳：你怕痛么，應該去官人家做太太小姐，怎麼可以做倌人呢。
這段對話當時看得笑死我。伊能靜真的被李嘉欣死死碾壓，這段話簡直像李嘉欣本人在教訓她——一個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的，在教訓一個屁大事都要哭的玻璃心。
而劉嘉玲在裡面演的是周雙珠，閑適、練達，她不是熟悉人情世故了，她就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周雙珠就是劉嘉玲的化身。她熟知每個人的弱點，但並不嘲笑人性的弱點，她毫不手軟地利用別人，但也真心實意地替別人籌劃打算。
她真的成了香港娛樂圈的標杆。杜月笙說人吃兩碗面，一碗情面一碗場面，你想不出誰比她做得更好。她演技不差，但沒有哪一個角色演得比「劉嘉玲」本人更生動，她是世俗的勢利的愛財的，也是仗義的聰慧的有胸襟的，她活得靜水流深，那麼多大風大浪後，她成了海面的一部分，從此風波也只當給這人生助興。
我很煩別人跟我說的一句話是，我做事就是玩玩的，只為了開心。真正有錢的人從來不會說自己做事業是「玩玩的」，劉嘉玲這個年紀這個地位，也還在認認真真演半生緣，認認真真上綜藝宣傳。楊千嬅說過一句話，這個圈子就是斗命長，劉嘉玲被嘲笑被豪門拒之門外被綁架被拍裸照的時候，哪曉得還有這一天，她成為了香港娛樂圈的大姐大。
當然人生有一重境界叫做「我真的生不動氣了」。該拿到的都拿到了，拿不到的似乎也影響不了自己的生命質量。神經被磨礪得很粗，閑話只當瘙癢。劉嘉玲在吐槽大會上沒有給自己作任何「平反」。就，擁有強大的話語權的時候，人常常已經喪失了解釋的興趣。 都說這是一個洗白的節目，可她要洗白什麼呢，你們說梁朝偉愛的是張曼玉，也行吧，她索性跟你們一起，蹲個小板凳說「我也為他開心的」，開開心心當吃瓜群眾。
我總是喜歡硬朗的人。「子彈高飛 當放煙花」。若干年後，她變成了一堵銅牆鐵壁，風浪不能侵襲她，也沒什麼失去再能摧毀她，她說，那些你們猜想的動魄驚心的往事，「是美麗的故事」。
哦對了，這篇文章的開頭的配樂，是劉嘉玲唱的一首歌，挺好聽的，多少有點哀怨，但其中又夾雜了她的鏗鏘——總是有人猜我們不會愛到老，我要自己聽過就忘了。
倪 一 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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