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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失誤片談

本文刊《濟南大學學報》2018(1)。

古籍的整理工作,古已有之,起碼可以上溯到先秦時期。《國語·魯語》中記載「正考父校商之名《頌》者十二篇於周太師」、《論語·子罕》中記載孔子使「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古籍整理實踐。當下,我們要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其中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對古籍進行整理,使之在當下學術生態中更廣泛地傳播,而讓大眾從中獲取精神營養。當下的古籍整理工作,傳統的方式主要有標點、校勘、注釋、今譯、疏證、輯佚等;隨著學術的不斷發展和技術的不斷革新,還產生了諸如編製索引、影印出版、古籍數字化之類的新型整理方式。其中,標點、校勘和注釋是古籍整理中最基礎的工作,直接決定了古籍整理工作的質量。

從事古籍整理工作,需要整理者既精通相關專業基礎知識,又接受過古文獻學基礎知識的訓練。古籍整理工作者要掌握古籍內容相關的專業基礎知識,比如,整理一部古代詩集,需要整理者起碼要懂得詩歌格律;整理一部古代醫書,起碼要有一定的中醫基礎知識;整理一部古代音樂文獻,起碼要對古代音樂有一定了解。漢代,劉向奉詔校中秘書,就是由劉向領銜,而「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這是最早關於區分專業以進行古籍整理的明確記載。雖然當時整理方式與今人古籍整理有著諸多不同,但這個方法無疑為後人提供了典範。與此同時,從事古籍整理工作還要求整理者要經過古文獻學的系統訓練,掌握目錄、版本、校勘方面的常識,以查找並判定版本,分析其源流,梳理其系統,以確定底本、參校本,撰寫校勘記等;同時也需要掌握文字、音韻、訓詁等方面的基礎知識,以識文斷句,弄懂文義。

古典學術研究工作者,遇到不懂原文的情況,可以避而不談,而古籍整理工作者則無法迴避。這就要求古籍整理工作非具有深厚學養者不能為。但是具體整理工作中,往往存在一些尷尬:其一,原作者與整理者之間知識背景不對稱的尷尬。中華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古代的一些著作往往包羅萬象,或經史子集四部兼備,或涉及天文地理、職官典制等等諸多方面。現實中,很難找到這樣的通才來整理古書。其二,學術評價機製造成的尷尬。在現行學術評價體系中,對古籍整理著作不夠重視,有些單位在計算成果時「打折」,更有甚者,將古籍整理著作不算成果。這種學術評價機制,造成了社會有廣泛需求,而有能力者卻不願意為的尷尬。其三,古籍整理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容錯的尷尬。古籍整理失誤難免,但是對失誤的性質要加以區分。有些內容相對單一的古籍,若整理中存在許多失誤,自然需要嚴厲批評,但像十三經、二十四史這樣的經典著作,整理者付出了再多艱辛與血汗,恐怕也不可能杜絕其中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一些學者參與討論,「疑義相與析」,並撰寫糾錯文章,有益學術。但這些失誤有時候會被行外,甚至是古代文學、古代史專業從未參與過古籍整理工作的學者無限放大,進而故意引起公眾狂歡,進而由學術批評變為人身攻擊。其四,具體操作層面的尷尬。比如,古籍整理行業標準尚未建立,現有規範不夠完善,特別是全式標點符號有時候存在可爭議空間、繁體字規範字形尚未確定;明知道某個重要的版本在公藏機構收藏,卻因管理規定等因素而看不到;一些不具備從業資質的學者或出版機構也參與其中;等等。

下文結合具體案例,從標點、校勘、注釋和其他這四個方面來談一談古籍整理中的一些失誤,並提出自己的一些思考。

一、標點失誤

古籍標點是最見功力,也最容易出現失誤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出錯。從失誤的性質來看,有些是無心之失,有些是點校者學力不足之失。古籍讀不完,知識學不盡。標點古籍時,遇到一些超出點校者既有知識經驗的情況,恐怕並不會是小概率事件,所以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標點失誤。我整理《松泉集》中部分內容,其中出現了一些標點錯誤,承責任編輯細心審稿,予以指出。但即使是這樣,現在還能從中發現我的一些標點錯誤。

而從形式來看,標點失誤則主要有技術性失誤和知識性失誤兩類。

(一)技術性失誤

古籍整理標點的技術性失誤,主要出現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由於目前沒有專門的行業標準出台,只有行業內默認的習慣,而有些習慣性標點方式還存在爭議的空間,導致一些古籍整理著作產生了一些技術性失誤。

全式標點中,專名線的標法就常常讓古籍整理者頭疼。比如,「文淵閣大學士」之類詞中的「文淵閣」,有的標專名線,有的不標,各有理由,讓人莫衷一是。再如,「北京大學圖書館」「廣西大學文學院」一類的詞,目前有兩種標法:一是全部加專名線(如中華書局《新五代史》修訂版,修訂凡例第2頁);一是只「北京大學」「廣西大學」加專名線(如中華書局《方言箋疏》,點校前言第6頁)。從地名需標專名線這個角度來看,「圖書館」「文學院」不是地名,後者是正確的;而從機構名可標專名線的角度來看,「圖書館」「文學院」只是一個二級機構,也是不需要標專名線的。這雖然出現在前言中,不是整理的內容,但涉及對專名線的認識問題,故而一併提出。

有一些習慣性標點方式,行業內默認遵守,但有些學者,甚至是知名學者,因標點經驗不多而忽視了這樣「行規」。比如,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春融堂集》,點校者精於詞學,故而在詞集標點中,很好地貫徹了詞集「韻用句,句用逗,逗用頓,駢驪處用分」的傳統標點格式。然而,該書將詩歌標題加標點的做法,則不合「行規」了。按照通行規則,標題是不加標點的。還如,「王氏」,一般全標專名線,而「姓王氏」,則只「王」字標專名線,「氏」字不標專名線。中華書局《新五代史》修訂版將「本姓王氏」的「王氏」標了專名線(第83頁),有待改正。又如,王守仁被尊稱為陽明先生。在標專名線時,「陽明先生」四字需要全標,但中華書局本《朱子晚年全論》第2版僅標「陽明」,於「先生」二字不標(凡例第2頁),這就不合理了。

(二)知識性失誤

古書用語簡潔,有些詞語會給今人的理解帶來困擾,比如,先秦典籍中的「詩」,是指《詩三百》,還是其他詩歌,「禮」是指某部禮書,還是某個具體的禮儀,有時候很難區分,常讓點校者犯難。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王荊文公詩箋注》:「詩:『退食自公。』」(第240頁)這裡的「詩」顯然指《詩經》,要加書名號。

古代著作,特別是一些學術大家的著作,往往牽涉極廣,標點時就難免會出現一些知識性失誤。比如,中華書局本《晉書》卷二十四《職官》「太僕,統……車府典牧,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第736頁),當標作「車府、典牧、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少府,統材官校尉、中左右三尚方、中黃左右藏、左校、甄官、平準、奚官等令,左校坊、鄴中黃左右藏、油官等丞」(第737頁),晉代官職有中黃令、左右藏令、鄴丞、中黃丞、左右藏丞,應標作「中黃、左右藏」「鄴、中黃、左右藏」;「司隸校尉……記室書佐、諸曹書佐守從事、武猛從事等員」(第739頁),諸曹書佐和守從事是兩個官職,中間應加頓號。又如,中華書局本《通典》卷三十七《職官》第六品「王郡公侯郎中令、中尉、大農」(第1005頁),檢視《四庫全書》本和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北宋本,作「王郡公侯郎中令 中尉 大農」,則此處當空一格,不宜標頓號。考晉代官制,王國「有郎中令、中尉、大農為三卿」,但到東晉時,「公國則無中尉」,「侯國又無大農」,[]很顯然,點校本改動原書而標出頓號,是失當的。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論語後案》「此所謂『德以躬行無虧』言」(第39頁),就破句了,當標作「此所謂德,以躬行無虧言」。宋儒朱震字子發,中華書局本《朱子晚年全論》第2版於「朱子發謂……」(第33頁),「朱子」二字標專名線,「發」下專名線失標了。

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段玉裁《經韻樓集》,其中《祭戴東原先生文》,整理者標點為:

維乾隆四十三年,歲次戊戌,十月丁巳朔越八日,弟子巫山縣知縣段玉裁謹遣役李志德,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吾師戴東原先生之靈曰:

嗚呼!先生名世之英,儲靈匯秀,先覺群生。自漢以後,六籍晦冥,辭章浮艷,道學虛聲,一華一空,無補於經。聖人之道,下學乃精。詁訓制度,物有其情。公實生知絕學,乃賡六書九數,條貫縱橫,至嘖不亂。胸羅列星,乃瀹其源,乃摭其菁。郊廟鴻鉅,菹醢瑣零,天象地輿,制儀寫形。典謨雅頌,天人性命,洞發重扃,殷奏其聲。潤色萬物,流浹杳冥。無疑不泮,無謬不 。

聿自癸未,始識先生。幸得為徒,執摯請正。先生曰否,相友相型。玉裁唯唯。師弟之盛,盛於炎漢。《六經》孔明,昌黎抗顏。籍湜硜硜,恥學於師,願鑒其酲,十年四聚,問答紛縈。如雺得霽,如劍得鎣。同之太原,同居燕京。行則同輿,飯則同鉶。自慚蠢愚,不寤多瞠。別久會希,溯洄依巠。弟子至蜀,師揚於廷。間闊五千,書郵不停。每奉翰墨,如聆咸 。雲胡丁年,起起悼驚。足疾而隕,庸醫可剄。易簀之前,書來錦城。細論音均,繩墨以絣。切切節節,丁丁嚶嚶。仲秋告歸,養痾筆耕。鄙人狂喜,亦擬東行。自今從游,投老合井。豈意山頹,梁木其傾。哀音至蜀,風凄雨霝。翩其丹旐,言返休寧。遺書誰取,碑石誰銘?先生之才,而不公卿,禮樂黼黻,以光太平,先生之德,而不遠齡,鮐背凍梨,申公宓生。海內故交,凄其涕零。著錄多士,哭寑失聲。矧茲淺劣,尤辱丁寧。負土九江,仰慚桓榮。日月如駛,東望傷情。一介之使,只雞之誠,用述故言,用慰幽靈。無戀陔蘭,陔蘭孔馨。微言未絕,竊願參訂。魂兮有知,鑒此心盟。尚饗!(第181—182頁)

祭文正文部分的標點有破句,以致文義有晦澀難解處。鳳凰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經韻樓集》與此大同小異,只是略有修正,將上海古籍版「菹醢瑣零」和「以光太平」後的逗號改為分號,將上海古籍版的「溯洄依巠」改為「溯洄依璽」。(第174—175頁)經核對底本,當以「巠」為是。而兩書中的「投老合井」,其義不解,底本中作「投老合併」。其實這個正文部分應該是韻文,韻腳為梗攝字。這段話的正確標點應該是:

嗚呼先生,名世之英。儲靈匯秀,先覺群生。自漢以後,六籍晦冥。辭章浮艷,道學虛聲。一華一空,無補於經。聖人之道,下學乃精。詁訓制度,物有其情。公實生知,絕學乃賡。六書九數,條貫縱橫。至嘖不亂,胸羅列星。乃瀹其源,乃摭其菁。郊廟鴻鉅,菹醢瑣零。天象地輿,制儀寫形。典謨雅頌,天人性命。洞發重扃,殷奏其聲。潤色萬物,流浹杳冥。無疑不泮,無謬不 。

聿自癸未,始識先生。幸得為徒,執摯請正。先生曰否,相友相型。玉裁唯唯,師弟之盛。盛於炎漢,《六經》孔明。昌黎抗顏,籍湜硜硜。恥學於師,願鑒其酲。十年四聚,問答紛縈。如雺得霽,如劍得鎣。同之太原,同居燕京。行則同輿,飯則同鉶。自慚蠢愚,不寤多瞠。別久會希,溯洄依巠。弟子至蜀,師揚於廷。間闊五千,書郵不停。每奉翰墨,如聆咸 。雲胡丁年,起起悼驚。足疾而隕,庸醫可剄。易簀之前,書來錦城。細論音均,繩墨以絣。切切節節,丁丁嚶嚶。仲秋告歸,養痾筆耕。鄙人狂喜,亦擬東行。自今從游,投老合併。豈意山頹,梁木其傾。哀音至蜀,風凄雨霝。翩其丹旐,言返休寧。遺書誰取,碑石誰銘。

先生之才,而不公卿。禮樂黼黻,以光太平。先生之德,而不遠齡。鮐背凍梨,申公宓生。海內故交,凄其涕零。著錄多士,哭寑失聲。矧茲淺劣,尤辱丁寧。負土九江,仰慚桓榮。日月如駛,東望傷情。一介之使,只雞之誠。用述故言,用慰幽靈。無戀陔蘭,陔蘭孔馨。微言未絕,竊願參訂。魂兮有知,鑒此心盟。尚饗!

還如,學界公認《詩經》中的句子至少二言,而有的書多次標出一言。《邶風·終風》三章:「終風且曀,不日有曀。」中西書局本《詩經通解》標作:「終風且曀。不,日!有曀!」(第37頁)《秦風·小戎》首章:「小戎俴收,五楘梁輈。游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中西書局本《詩經通解》標作:「小戎俴收。五楘梁輈。游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第133頁)《大雅·盪》二章:「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興是力。」中西書局本《詩經通解》標作:「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興是,力。」(第355頁)顯然有誤。

二、校勘失誤

與標點失誤相同,古籍整理中的校勘失誤,也可以分技術性失誤和知識性失誤兩類來看。

(一)技術性失誤

校勘的技術性失誤,主要是由於古籍整理者對於校勘常識陌生而產生的。比如,在確定底本時,有些整理者未經嚴格比對,不做長編,就隨意確定底本。某點校者選用稿本作底本,而用刻本作參校本。我在審讀該稿件時,發現該稿本並不如刻本精善,就向點校者提出了考慮換底本的意見。也有些整理者未對版本源流作出梳理,就確定底本和參校本,撰寫校勘記。比如,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只是羅列諸多版本,對其源流未作梳理,甚至在許多版本未曾寓目的情況下,就展開校勘工作。又如,我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某位學者提交的文章自稱是對《毛詩註疏》進行校勘。實際上,該文只是羅列諸多版本中的異文,也沒有梳理出版本系統,這隻能算作長編而已,並不是校勘。

還有,業內有一些公認的校勘常識,如:底本不誤而參校本誤,不出校勘記;底本用字與參校本用字是通假關係,不出校勘記;底本明顯訛誤可以徑改,不必出校勘記。而有些整理者因不熟悉這樣規範,出了校勘記。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如上文提及的《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有校勘記:「『焉』,四庫本、博古堂本、文盛堂本並做『惡』。」(第108頁)語氣上看,作「焉」是,故不需出校。「『邪』,明內府刻本、四庫本、博古堂本、文盛堂本並作『耶』。」(第105頁)作語氣詞用的邪、耶,混用無別,不需出校。「『魯』,明內府刻本、四庫本並作『曾』。」(第143頁)。從下文來看,這裡肯定是「曾子」而不會是「魯子」,可以徑改為「曾」。

此外,校勘與研究不同,而有些整理者忽視了二者的界限。比如,《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的校勘中,常常列出《公羊傳》《穀梁傳》的異文。《春秋》三傳異文,已經屬於研究的範疇了,若從校勘角度開看,此舉花了功夫,卻屬蛇足。

(二)知識性失誤

校勘的知識性失誤,主要是由於相關知識背景欠缺,造成該校的沒校,不該校的卻校了。比如,古籍中「厎」字常訛成「底」,以致學者往往忽視二字差異,以為可以通假,故而不作校改。這個失誤是由於對文字學不夠了解導致的,其實應該直接回改。又如,《春秋胡傳》言及《鄭風·狡童》時說「詩人刺忽之不昏於齊」,《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將「詩」改為「鄭」,並出校勘記曰:「據《詩經·國風》和上下文意改。」(第55頁)所謂「詩人」,是古人對《詩經》某篇作者的稱呼,改成「鄭人」既無版本根據,也不合語言習慣。這個失誤是由於不明改字原則、不明古人語言習慣導致的。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王荊文公詩箋注》:「《語》:『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之。』」(第240頁)「其由與之」,文義不通。所謂《語》,即《論語》。檢視《論語·公冶長》,「之」爲衍文。此處應標點為:「從我者,其由與?」並出校說明刪字情況。這個失誤是由不熟元典導致的。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新校經義考》,為「蔣弘道」出校曰:「《四庫薈要》本作『蔣宏道』。」(第5頁)作「宏」顯然是避乾隆的諱。乾隆登基時,大學士鄂爾泰上書提議御名「弘」字諱改作「宏」,乾隆未允准,認為缺末筆就可以了。而乾隆二十八年,又規定「科場文字及一切文移書奏」要寫成「宏」。到乾隆三十四年又有所鬆動,故而其時缺末筆的「弘」和「宏」並存。華夏出版社本《宋人經筵詩講義四種》出校曰:「『謹』,四庫本作『慎』。」(第144頁)宋孝宗名趙昚,宋人諱其嫌名,慎字或缺筆,或改作謹。如此來看,這兩處是不需要出校的。這兩個失誤是由不熟悉避諱文化導致的。

開展古籍校勘工作,必須具備文字學知識。比如,《宋人經筵詩講義四種》於「何彼穠矣」出校曰:「穠,底本及叢書集成初編本等作『禯』,據四庫本改。」《毛詩》文本是作「襛」的。從文字學角度來看,衤、礻、禾旁常混。[]襛是正字,禯、穠都是訛俗字。張參《五經文字》:「襛,見《詩·風》。從禾者訛。」可見,這個校改不當。

開展古籍校勘工作,必須具備目錄學知識。往往有些其他領域內的專家,因不熟悉目錄學知識而出現了失誤,有的誤據俗本,有的對版本源流判斷失當。比如,有整理者以四部備要本作為底本,顯然不合理。《宋人經筵詩講義四種》中的第二種為張栻《詩講義》,整理者據四庫本來整理,也顯然是選擇了一個不恰當的底本。《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認為《春秋胡傳》的內府本和四庫本「同屬一源」(校釋說明第Ⅷ頁)。《四庫總目》標稱該書底本為通行本,顯然並不是內府本。這樣的判斷就會影響到校勘質量。

開展古籍校勘工作,往往還要對古書成書情況有所了解。比如,《清史稿》《清史列傳》都記載張廷玉於雍正三年(1761)七月署大學士事,四年授文淵閣大學士,五年進文華殿大學士,六年二月進保和殿大學士,七年加少保;而汪由敦為張廷玉作的墓志銘說:「甲辰七月,署大學士事。丙午二月,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十月,進文華殿大學士。戊申三月,進保和殿大學士,兼管吏部。十月,加少保。」[]我在點校《松泉集》時,注意到了這個差異,但於此未出校勘記。我的思考是,像這類正史記載與墓志銘不合的現象應該比較普遍,而這恐怕是各自史料來源不同造成的,並不宜將其簡單地當成錯誤來看待,從而出校勘記。而有些學者據墓志銘校正史,甚至說墓志銘可以補正史之缺,恐怕不太妥當。

三、注釋失誤

相較於標點和校勘來說,注釋是更高層次的整理工作,也更容易出錯。尤其是元典的注釋,往往用功多而收效少,出錯率卻高。注釋是一個探索活動,錯誤在所難免。凡探索,哪怕是錯誤的,只要不是無根之游談,都值得鼓勵。但是,也有些學者不明訓詁而注書,這樣就難免出出現本不該出現失誤,更有甚者,該注的不注,不該注的亂注。

有些學者在自己專業領域內取得不俗的成就,但是其專業與訓詁學不搭界,故而對訓詁學沒有理性認識。比如,中華書局本《四民月令校注》「其有贏帛,遂成秋制。」整理者注釋說:「『制』是指作成的衣服。」(第21頁)其實,制(製)本義是裁衣服,引申指衣服。這裡的「制」就是指衣服,而不必指「作成的衣服」。又如,某書初版將「六轡」解釋為「六匹馬」(第191頁);將「或」解釋成「或者」(第307頁);將「宿」解釋成「住宿」(第320頁);將「兵,兇器」的「兵」解釋成「軍隊」(第346頁);將「首鼠」解釋成「猶言首尾」(第439頁)。該書修訂時,出版社約我做審讀編輯,我提示作者將以上誤譯加以修改:六轡是指六根韁繩,拉的是四匹馬;或是指可能;宿是指隔夜;兵,此處指兵器;首鼠,連綿詞,指猶豫。

有些學者對於訓詁學認識不足,也參與注書,往往就只是依靠《漢語大詞典》這樣的工具書,這樣就難免會出現錯誤。比如,有學者校注陳柱的《中國散文史》,注釋「班班」一詞,羅列《漢語大詞典》的三個義項(第10頁);注釋「至今則之」的「則」為「法則、準則、仿效」(第72頁)。稍具訓詁學常識的人就會知道,一個詞在句子中怎麼可能會同時有三個意思。同書「執事」一詞,被校注者注釋成「漢朝廷施職兵權的部分」(第94頁);「六甲」一詞,是指一種詩體,凡二十句,每二句首字為自甲至癸的天干十字,卻被校注者注釋成「六個甲日」(第109頁)。該書出版前,出版社約我審讀這份稿件,我把這些問題都指出來,請校注者加以修改。

注書者不能沒有訓詁學常識,但是也不能只有訓詁學常識。《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於「螽」注釋說:「昆蟲,身體綠色或褐色,善跳躍,對農作物有害。」(第48頁)這裡注的是概括義,但未能有助理解原文。《春秋》書「螽」,一定是發生了比較嚴重的蝗災。《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於「則當樛屈待下」,注釋說:「樛,求。」(第53頁)顯非其義。樛、屈同義連用,指彎曲。《宋人經筵詩講義四種》於「何其華之穠乎」,注釋說:「穠,草木茂盛貌。」(第77頁)前文的「華」,是「花」的古字。注釋言及「草木」,非其義。其實《漢語大詞典》的解釋「襛,美盛貌」(穠,當作襛,前文已經言及),已經給出了正確的釋義。《宋人經筵詩講義四種》中的另一條注釋說:「必我從,倒裝句,『必從我』。」(第156頁)古漢語中不存在所謂的倒裝句,這是語法學界的共識。

在釋義以外,還有些注釋中有注音。有時候,有些學者過於相信自己的知識經驗而不去翻檢字典,以致產生了不必要的錯誤。新世界出版社版《晉書地理志校注》在對犍為郡作注時,校注者特別加註拼音,說:「犍音jiàn。」(第128頁)這顯然不對,犍字在《廣韻》分屬元、仙兩韻,都是平聲,平分陰陽,不可能讀去聲。在現代漢語中,犍只有jiān、qián兩讀。此處作為地名,應該讀成qián。

四、其他失誤

除上文所述之外,還有些失誤也需要引起古籍整理工作者的重視。

(一)古籍整理中俗字的處理。有些古籍整理工作者,對文字學發展史認識不足,以保留古籍字形以供相關專業人士研究為由,對俗字字形加以保留。這個做法也是不合理的。除了整理不得不保留字形的古籍,如文字學著作外,其他著作中的俗字是需要改成正字的。其一,綜觀漢字演變史,漢字字形一直處在變化之中,歷代整理前代文獻,對字形往往都有改動。從文獻整理角度來看,隸古定與楷書都起到了規範字形的作用。其二,古籍中往往有許多俗字字形,在今天來看,古籍整理著作中保存這些字形只是對部分文字字形的研究者有用,卻給其他閱讀者造成障礙,會影響古籍的有效傳播。而文字字形研究者,他們需要的是影印本,而不是整理本。其三,古籍用字,字形隨意。保留俗字字形,會給整理、出版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二)古籍整理中部分用字問題。有些古籍整理工作者,對文字認識不足,常常會出現文字字形錯誤。比如,於於誤用、底厎不別的情況,屢見不鮮。又如,范甯,不寫作「寧」,有些古籍整理著作就弄錯了。又如,「苟」字,在一些繁體字出版物中,常被誤錄成「茍」。《說文》:「茍,自急敕也。從羊省,從勹口。」與從艸從句的「苟」不同字。還如,現在古籍整理工作一般將舊字形改成新字形。這個做法值得提倡,但是少數字形轉換還需要爭議。比如將「爭」「卻」作舊字形處理,改為「爭」「卻」,就不大合理。若將「爭」改成「爭」,依此類推,則「淨」需改成「浄」,而「浄」這個字形是古籍中較少見的俗字字形。若將「淨」改成「凈」,則又是簡體字字形了。顯然「爭」這個字形以不改為宜。「卻」和「卻」是隸定中產生的兩個不同字形。雖然古代也有少數俗體在後代成為正體,而讓原先是正體降為俗體的現象存在,但是,古代一直都以「卻」為正體,「卻」為俗體。從約定俗成的角度來看,還是應該提倡在繁體字出版物中用「卻」。

(三)古籍整理中的釋讀問題。漢字字形演變非常複雜,有些字的字形極近,有些字形同時或歷時為幾個字,往往稍有不慎,就會產生釋讀錯誤。比如,前文提及《音韻樓集》中「並」字被認作「井」字,就是一例。又如,「邛」與「卬」寫法相近,中華書局本《詩考·詩地理考》將「邛有旨?」的「邛」誤錄成「卬」(第92頁)。又如,「段」的俗字字形「 」「 」與「叚」相近,有時候也會被誤寫成「叚」。所以,我們會經常見到一些古籍整理著作中出現這個失誤。這樣的錯誤在草書釋讀中出現得更多。我最近作為特約編輯,遇到有整理者將一幅宋畫的題詩錄為:「薝葡花開日,園林香霧濃。要從花里去,雨後自扶節。」「節」與前文「濃」不押韻;「節」是仄聲,出律,此處當為平聲字;且「扶節」不辭。考慮到「節(節)」與「筇(笻)」草寫同形,我直接將稿中的「節」改為「筇」。整理刻本相對容易一些,若整理稿本,其中往往會使用刪改、替換、乙正等符號,而每個人對這些符號的使用又不盡相同,再細心的整理者,都難免會產生失誤。

(四)古籍整理規範的適用性問題。有著多年整理經驗的積澱,古籍整理學界逐漸形成了一些默認的行業規範,但是這個規範只是一個「共性」,整理者不能不加變通,一刀切地運用這些規範來整理所有古籍。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整理方式要加以區別。傳世文獻中,「寫本時代」的文獻與「刻本時代」的文獻整理應該要有不同的規範。「刻本時代」的刻本、稿本、鈔本等文獻的整理也不宜等而視之。即使同為刻本,不同的書也有各自不同的「個性」,整理者應該要視具體內容而制訂具體的整理規範。

五、餘論

上文僅就我作為一個古籍整理著作的閱讀者、從業者和編輯,在目力所及範圍內,粗淺地談了古籍整理中的一些失誤情況。可以說,失誤是每一部古籍整理著作中不可避免的。很多時候,出現一些這樣那樣的失誤,也並不能說明整理者水平不夠。

從古籍整理失誤的類型來看,有些失誤是無心之失,有些失誤是可以彌補的,有些失誤則是不可原諒的。整理過古籍的學者都知道,工作時間一長,稍不留神,手就不聽使喚,明知道怎麼斷句,卻下意識地產生了標點失誤。很多時候,有幾處專名線和書名號漏標、有幾處破句,其實是這樣的無心之失造成的。古籍整理工作背後隱含著大量的研究工作,需要深厚的知識背景,並不是一項純粹的技術工作。任何研究與探索的過程中,都有出錯的可能。每一個古籍整理者都要經歷學步階段,才能逐漸成長為經驗豐富的從業者。每一個古籍整理者都要不斷學習相關知識,才能逐漸深化對研究對象的認識。在浩瀚的知識面前,學問再大的大家,也只能掌握其中微小的一部分。古籍整理者出現一些錯誤,如幾句話破句了,幾個詞注錯了,底本選錯了,並不宜無限放大。當然,不可避免地,也有些古籍整理中的失誤是不可原諒的:有些學者不具備古籍整理從業資格也整理古籍,有些出版社不具備出版古籍整理著作資格也出版相關圖書,有些編輯對古文獻學比較陌生也擔任古籍整理著作的責任編輯,從而製造出粗製濫造的古籍整理著作。還有些整理者敷衍了事,態度不端正。我曾經審讀某人的古籍整理稿件,其間錯誤太多,我讓出版社退還給他修改,他卻原稿交回。後來不得已,我幫助修改了那些錯誤。該書基本上可以視作是我標點的,只是我的名字卻未出現在該書上。這些現象近年來時有發生,應該盡量杜絕。

文學創作有文學批評,學術研究有學術批評,古籍整理也要有古籍整理批評。古籍整理批評應該是古籍整理工作的必要延續和有益補充,是古籍整理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籍整理批評者將自己的智慧貢獻出來,於著作本身、於整理者本人、於古籍整理事業來說,皆有益處。只有公正、客觀、合理、健康的批評,才能促進並推動這個學科健康有序地發展。但是,目前的相關批評也有一些不足之處。首先,目前還缺乏健康的批評環境。有些古籍整理者因為出現過一些失誤,就為人所譏,甚至影響到職稱評定。這樣不合理的事情時有發生,說明古籍整理行業需要一個寬鬆、健康的批評環境。其次,目前的批評風氣並不都是健康的。有些批評者只顧糾錯,故意忽視整理者的付出與取得的成績。有些批評者只是為批評而批評,甚至吹毛求疵,求之過深。我就曾見過有網友以自己不喜標引號,而批評別人標引號。其實標明引文起訖才是更見功力的整理行為。我提示他不要以自己的習慣批評別人的習慣,他才認識到其中的不妥。有些批評者或於古籍整理理性認識不足,或學力不足,在批評中以不誤為誤,甚至無理取鬧。更有甚者,有些批評者並不是基於純學術批評的立場,而是挾有私心,或罔顧事實而一味吹捧,或以搞臭別人為目的;有些批評回應者將回應變成回擊。這是學術倫理失范造成的不良現象。以上這些批評行為都不值得提倡。第三,目前的古籍整理批評機制建設很是薄弱。目前的古籍整理批評尚處於隨意而無序的狀態,更談不上學理層面的研究了。這方面的工作還有待管理者和從業者的共同努力。

[]班固撰,顏師古註:《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

[]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43、745、745頁。

[]陸明君已言及礻、禾旁常混,於衤旁關注不夠。其實三旁互混比較常見。見陸明君:《魏晉南北朝碑別字研究》,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頁。

[]汪由敦撰,張秀玉、陳才校點:《松泉集》,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886頁。「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原文逗號失標。這篇文章是我標點的,其全部責任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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