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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夜話】——潘綿芬

潘綿芬

中村夜話

東洲村有一座大教堂,位於村東頭空曠的田野中,背面依著九龍江,周圍種著幾棵鳳凰樹和桂花樹。

教堂屋頂高聳的紅十字架,在晨曦中格外耀眼,遠遠的就能看得見。禮拜日教堂的鐘聲響起,清脆而響亮,附近的村莊都能聽得到。這是閩南螺子島十八社半唯一的基督教堂,據說已逾百年。

東洲村信基督教的村民不多,潘家是這個教堂的看護人,潘綿芬就住在教堂里。潘綿芬的叔叔是個牧師,據說民國初年去美國教會接受過洗禮,回國後在閩南的鼓浪嶼、白水營、石碼街等地教堂證道。潘綿芬小時候長得水靈靈的,兩個眼睛大而有神,活潑生動,惹人喜愛。六歲就在鼓浪嶼教會辦的毓德女子學堂上學,跟著一個叫瑪麗的老師住,講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她經常在做禮拜時伴著腳踏風琴唱詩,歌聲稚嫩清純,教友們都親切地叫她「潘安琪」。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潘綿芬已經二十七八歲,長得個子高高的,美目豐臀,成熟性感。走路時步履輕盈,哼著歌,挺著胸脯,神態優雅飄逸。她經常穿著無領白布衫和藍裙,挎著個淺藍色碎花小布包,在東洲村教堂邊剪些桂花放在包里,也經常送給同村的姐妹們插花瓶。

在東洲村裡,跟潘綿芬同齡的姑娘都嫁人了,孩子也上學了,潘綿芬卻還待字閨中。東洲村的人都在議論:潘綿芬年紀那麼大還未出閣,是因為在鼓浪嶼有個對象,還是個「美國番仔」,是早年間來廈門傳教的美國牧師「打馬字」的遠房親戚。

傳聞潘綿芬在等那個情郎。

潘綿芬從廈門坐「電船」到石碼街,回到東洲村跟人打招呼時,有些小媳婦們總愛圍著她聊天。她把廈門帶回來的「百雀羚」,挖一點給大家抹一抹臉,分一些鼓浪嶼糕點給大家嘗一嘗,講些在廈門見到的新鮮事。老隊長的兒媳婦吳刁花是個心直口快的熱心人,潘綿芬要回教堂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潘綿芬說:

「『麵粉』啊,你都快三十了,還不嫁人?桃子熟了沒摘下來是會爛掉的!」

在閩南語中「綿芬」和「麵粉」諧音,村裡人不叫綿芬總叫她「麵粉」,或許是因為她皮膚又白又嫩,像個麵粉團兒。據說當年叔叔給她取名「綿芬」的本意是希望她如桂花那般純靜淡雅,散發陣陣清香,沁人心扉。叔叔還給她取了個洋人的名字叫「斯蒂芬Stephen」,意即加冕的基督徒。沒想到後來她戴上的並非「王冠」,而是一頂「美帝特務潘麵粉」的高帽子。

那是文革瘋狂的年代,東洲村這個偏僻平靜的江邊小村子,也掀起了一股「破四舊」,抓「牛鬼蛇神」的浪潮。紅衛兵們雄赳赳的開進東洲村大教堂「鬧革命」,把屋頂上的木質紅十字架放倒下來,拉去生產隊的牛棚做支架,拴水牛。教堂的鐘、風琴和桌椅都抬到小學校里,在教堂牆上還刷上大紅標語:「打倒一切反動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反動派、牛鬼蛇神幾字還打上大大的紅叉。那個耶穌神像也被村裡的孩子們套上繩子,在村裡拉過來拖過去「遊街示眾」。

潘綿芬的叔叔剛好去國外躲過了一劫,厄運卻降臨到清純漂亮的潘綿芬身上。

紅衛兵們把潘綿芬抓了起來,讓她揭發叔叔「裡通外國」的罪行。潘綿芬爭辯道:她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叔叔生活,只知道和叔叔在教堂里讀聖經,做禮拜,修剪花草,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裡通外國」。紅衛兵從屋裡搜出一些畫著洋娃娃的餅乾盒,追問說那些東西是誰寄過來的。潘綿芬據實交代說是叔叔的親戚朋友從香港或者國外寄給他們的,是什麼人她也不知道。紅衛兵們得不到想要的「罪行材料」,就把潘綿芬捆了起來,召開革命群眾批鬥大會,揭發批判「反革命特務分子」潘綿芬的罪行。

東洲村小學有個小操場,邊上有個土檯子,村裡的社員大會經常在那裡舉行。

召開批鬥大會斗的對象都是村裡的「四類分子」,即地富反壞。村裡有地主、富農,還有偷生產隊稻穀的所謂壞分子,就沒有發現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潘綿芬的叔叔去過美國,又跑到國外沒回來,潘綿芬不揭發、不老實交代她與叔叔所犯的「特務罪行」,就被紅衛兵安上了「反革命特務分子」的名號,和村裡的地主、富農們一樣成了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

那些早就覬覦潘綿芬美色的所謂「革命群眾」,一聽說要批鬥潘綿芬,都躍躍欲試,情緒特別亢奮。村裡有個外號「土殺魚」的賴皮,每次批鬥潘綿芬都主動請纓,拿著繩子把潘綿芬五花大綁押上台。潘綿芬戴著頂高帽子,胸前吊著個「反革命美帝特務分子潘麵粉」的牌子,被反綁著雙手跪在一條長椅子上,按著頭,還美其名叫「坐飛機」。

每次批鬥潘綿芬的時候,看熱鬧的男人特別多,光棍漢更是起勁。潘綿芬被按著跪下的時候,白嫩的乳溝,裸露的乳房清晰可見,藍裙子也被撩了起來,大腿露在外面,可以看到細細的毛孔。野點的漢子們都抻著脖子眼睛直勾勾的瞧著,結了婚的男人乜著眼睛在潘綿芬身上溜來溜去,生怕好色被媳婦發現,回家得跪搓板。

吳刁花的丈夫參加批鬥會後,感嘆道:「他媽的,這麼白嫩嫩的娘們,娶回家都不想出去幹活啦!」

氣得吳刁花抄著菜刀威脅丈夫道:「你再去參加批鬥會,老娘就挖掉你的狗眼,割掉你的雞巴!」

幾番批鬥潘綿芬以後,參加大會的男人們越來越少了。村裡的媳婦們怕自己的丈夫垂涎潘綿芬的美色,想入非非,鬧出事來,都不讓自家男人出門參加批鬥會。

她們自嘲說:「雞母沒關打內葉(老鷹)!」

只有那個賴皮「土殺魚」是個「十一叔」——光棍漢,對鬥爭潘綿芬樂此不疲,三番五次打著紅衛兵造反派的旗號,糾集本村幾個小青年綁著潘綿芬遊街。

後來,村民終於知道「土殺魚」的「革命熱情」動機不純。幾次喝醉酒的時候,「土殺魚」總是滔滔不絕地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迹」:說他每次綁潘綿芬的時候都會摸到她堅挺的乳房,還說潘綿芬屁股圓潤,皮膚白嫩,真想干她一次。一邊說一邊抓撓著癩痢頭,色眯眯的眼睛迷濛陶醉,連口水都流出來。

沒過多久,潘綿芬瘋了。

村裡人私下議論說,那個楚楚動人的潘綿芬在一個刮颱風的夜裡被人姦汙了。大家都猜想是「土殺魚」乾的壞事,但「土殺魚」堅稱絕不是他,說他那天去了十幾里外的江門農場扳罾抓魚沒回村裡,還張三李四的道出幾個證人來。這筆風流帳雖然最後沒記在「土殺魚」身上,但也讓他臭名昭著,終身娶不到媳婦。

潘綿芬住的教堂里被村民們堆滿了稻草和粗糠。出事的隔天,好奇的小媳婦們在教堂的粗糠堆邊發現了幾點血跡,還有一塊被撕下來的布頭,正是潘綿芬經常穿的那件藍裙子的布料。

是誰姦汙了潘綿芬,東洲村的人紛紛猜測。「土殺魚」被排除作案嫌疑,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們,紛紛請出媳婦來作證,怕脫不了干係,壞了名聲。後來,老隊長說潘綿芬是反革命特務,不用追查了,這樁事情就不了了之。

革命造反派鬥了潘綿芬等「四類分子」一段時間後,沒有新鮮感了,漸漸失去了「革命熱情」,東洲村又回歸平靜。

村民們看到潘綿芬像變了個人似的,蓬鬆凌亂的頭髮不時沾著粗糠,發黃的白布襯衫汗漬點點,藍裙子沒了,一條用「尿素肥料」布袋子剪裁縫製的破長褲,遮掩著潘綿芬修長的大腿。

每天拂曉,人們看見潘綿芬面色灰暗,目光獃滯,提著個裝豬糞的竹籃子,敲著一根劈開半截的竹棍,漫無目的行走在東洲村的村頭路尾,嘴裡神神叨叨地念著「依瑪那利」、「來油那抹哎呦瑟夫」等莫名其妙的詞句。

那些頑童上學遇到潘綿芬,就用閩南話編的順口溜譏笑她:

「豬屎籃,拌麵粉,煮湯鍋,鏘鏘滾,麵粉粿,豬屎棍,夾來吃,臭損損!」

潘綿芬總是傻笑著閃開一邊,獃獃地看著天真的孩子們走過去,然後念念有詞:「耶和華有恩惠,有憐憫,不輕易發怒,大有慈愛!」

夕陽西下,潘綿芬經常一個人坐在江邊一棵叫老龍頭的榕樹下,看著江水發獃。

潘綿芬發瘋後的第八年,發生了一件蹊蹺事,又讓東洲村人議論紛紛:潘綿芬肚子大了起來。

這是吳刁花最先發現的。吳刁花習慣天亮就端著木盆去教堂前的池塘洗衣服,有幾回她看見潘綿芬走出教堂邊門,扶著牆壁或蹲在牆邊稀里嘩啦地嘔吐,起先她也不介意,因為潘綿芬瘋了之後,有上頓沒下頓,吃的食物有的是憐憫她的村裡人送的,有的是她撿豬糞在路上撿來的,不乾不淨的,還經常吃隔夜過頓的飯菜,鬧肚子是經常的事。

過了一段時間,吳刁花發現潘綿芬臉色鐵青,臉上浮腫得很厲害,乳房鼓鼓的,小腹還微微的隆起。憑著自己懷孕的經驗,聯想到一兩個月前潘綿芬劇烈嘔吐的情景,吳刁花忽然醒悟:潘綿芬可能懷孕了!

這在東洲村可是個大事件。潘綿芬未嫁,又是個瘋子,怎麼會懷孕呢?是哪個雷公沒劈死的「夭壽仔」做的孽。

東洲村民風淳樸,儘管文化大革命讓一部分人顛倒黑白,瘋狂了一陣子,但多數村民對於那種傷風敗俗的惡行還是深惡痛絕的。村裡的小媳婦們義憤填膺,開始站隊排查,凡是平時遊手好閒,輕佻好色的男人們都列入了懷疑對象。「土殺魚」有點驚慌失措,唯恐被人家安上強姦犯的惡名,就溜之大吉,到江門農場投奔妹夫,在九龍江出海口搭了個草寮子,扳罾抓魚,討小海鮮賣,很少回村子。

吳刁花和村裡的小媳婦們討論說,要讓潘綿芬把孩子生下來,到時看看誰的種,讓他原形畢露。早些年還沒有DNA鑒定,但東洲村有句俗語說:飯可以偷吃,孩子不能偷生!哪個模子印出來的「紅片龜」,一看便知。閩南農村過年過節做的印有「壽」、「福」字的龜型狀糯米年糕,用的是哪家的木模子,鄰里鄉親熟悉的人都知道。意思是等潘綿芬把孩子生下來,看孩子像誰不就可以猜出哪個短命「夭壽仔」乾的「好事」。

村裡一幫熱心腸的小媳婦們紛紛拿出家裡的雞蛋、鴨蛋煮給潘綿芬補身子。吳刁花還經常用竹籮筐到池塘邊罩些小魚蝦,做些醬油水魚蝦讓潘綿芬下飯。有些剛生完孩子的小媳婦,把自己的大肚衣送給潘綿芬穿。

一段時間後,潘綿芬的臉色開始有了血色,身子也渾圓起來。

冬至前夜,天下著小雨,東洲村十分寂靜。村民們在家裡搓冬至圓子,準備冬至中午祭祖。半夜時分,從教堂方向傳來幾聲狗叫聲,接著忽隱忽現有女人的哭喊聲。吳刁花推醒丈夫,聽了一會兒動靜,警覺地說:「壞了,有人要向潘綿芬下毒手!」說著,鞋也沒穿拉著丈夫就往教堂一溜小跑。

教堂里黑魆魆的,幾扇破窗戶被風吹得啪啪響,教堂的窗戶特別高,吳刁花就讓丈夫抱著自己趴在窗台上往裡看。在教堂裡面草堆邊,隱約看見一個正弓著身子的人影,伏在地上呻吟,一個矮個子男人的影子正揮動棍子拍打著地上那個人。吳刁花一眼看出弓著身子的人影正是潘綿芬,正拚命的揮著手,喊著:主啊,救我!救救我!而那男人背著面,教堂里黑燈瞎火,看不清是誰。

吳刁花抓著窗戶正想攀爬進去,啪的一聲窗欞掉了下來,砸在丈夫頭上。

丈夫沒好氣地大罵一句:「幹什麼屌,要把我的頭砸破是不是!」

裡面的人一聽外面有動靜,丟開棍子拉開教堂的邊門就跑。吳刁花借著外面的一絲光線一看,頓時驚訝得手腳打抖:那個跑出邊門的身影太熟悉了,矮矮的個子,走路雙腳有點外翻,閩南人叫「鴨母蹄」的,不正是自己的公公,生產隊的老隊長嗎!

吳刁花嗖的滑了下來,喘著氣對丈夫說:「裡面沒什麼事,可能是潘綿芬在做惡夢。我們別多管閑事了,趕快回家!」丈夫莫名其妙,明明聽到教堂里有動靜,還聽到開門的聲音,怎麼就沒事了呢。吳刁花的丈夫有點遺憾,沒好氣地罵道:

「媽的,哪只風流猴子吃了東洲村的蟠桃,抓起來不揍他個半死,老子不解恨!」

吳刁花沒去理會丈夫酸溜溜的嘮叨,拉著丈夫一溜煙回家。一進門她就呆坐在卧室里大口喝著開水。剛才那一幕,讓吳刁花差點驚暈了,要是別人發現了實情,色魔竟是道貌岸然、年近花甲的老公公,她和他們全家怎麼在村裡抬頭做人!

第二天一早,吳刁花也沒去洗衣服,把丈夫早早叫起來,讓他到老隊長住的舊屋瞧瞧老頭子去。特別囑咐昨晚的事千萬別聲張,否則她要撕了他的嘴巴,然後回娘家去。

一刻鐘後丈夫回來說:老頭子說要去公社裡開會,兩三天才能回家。後來,冬至前夜那事兒吳刁花和丈夫再也沒提起。

隔年端午節前,村裡正張羅著在九龍江劃龍船的事,潘綿芬臨盆生產了。村裡的接生婆和一幫小媳婦把潘綿芬抬進教堂里,忙了一陣子,潘綿芬生了個小女孩,五斤多,臉皺巴巴的。小媳婦們一時也看不出像村裡的哪個男人。吳刁花說,潘綿芬是個瘋子,不可能養大孩子,小女孩是無辜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大家心裡過意不去,不如送人養大了,也給潘綿芬留個念想。

小女孩出生的第三天,吳刁花和小媳婦們偷偷地將潘綿芬的小女兒送到縣城醫院大門口,包著嬰兒的黑白格子花帕上縫著一片布頭,用墨水寫著:公曆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農曆丙辰年五月初四吉時出生,望好心人收養。東洲村民敬托。

入秋過後,東洲村教堂邊的桂花一茬一茬盛開,遠遠地就能聞到桂花香。

那年中秋,毛主席去世了。

過了冬至,東洲村人發現,潘綿芬失蹤了。在教堂後面九龍江邊的那棵叫老龍頭的大榕樹下,村民們看見樹下擺著潘綿芬撿豬糞的竹棍子和竹籃子。

村民們猜測說,瘋子也有母性吶,潘綿芬可能失去了孩子,悲傷過度,跳江自殺了!

九龍江潮漲潮落,時光悄然流逝。東洲村依然偏僻而平靜,人們也漸漸把潘綿芬淡忘了。

十幾年後的一個禮拜日,秋高氣爽,桂花飄香,東洲村的教堂又響起了鐘聲。

教堂里搬進了一架錚亮的鋼琴,琴蓋上面刻著一行英文字:Love yourneighbor as yourself!(要愛人如己)下面落款是:基督徒潘綿芬敬贈。

東洲村人大為疑惑,又記起教堂里曾經住著的那個被折磨得瘋掉的女人潘綿芬。認識潘綿芬的小媳婦們都上了年紀了,她們欷歔不止,認為潘綿芬如果能活著,那是上天的厚愛。

前年,曾經去過鼓浪嶼做禮拜的教友說,他們經過鼓浪嶼泉州路的一座老別墅,看見過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婆子,坐在小花園裡的藤椅上,安詳的看著一本聖經,很像東洲村的潘綿芬。

他們說,從那座別墅里,飄出淡淡桂花香,樓上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2015年秋寫於石碼)

發表於《廈門文學》2016年六期,《龍海文學》20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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