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學禮的詩與畫
姚學禮的詩與畫
文/馮國偉
(一)
畫為詩心,詩為畫境。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對姚學禮的詩和畫都是非常貼切的。
野花為誰而開,開得如此燦爛。它是開在有情人的心裡。
姚學禮既是詩人也是畫家。詩與畫是他人生的一對翅膀,他籍此掠過塵世的角落,把自己的所見所思轉化為語言和圖式,表達個人對這個世界的冷暖滋味和獨特感受。
對姚學禮來說,從畫到詩、從詩到畫並不是一種表達方式的轉換或者一種技術手段的轉化。它只是個人生活狀態的兩面,順應著不同時期不同環境不同心境的人生選擇,是被迫的,被動的,而又是被迫中的適應,被動中的主動。
這是一種非典型的生長,也自然會結出與眾不同的果實。
這就是隴山,粗野而生動,這是無名世界的繁花,也是一個人的藝術居所。
(二)
姚學禮生於1948年,他的童年和中學時期正趕上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所以他的繪畫經歷也每每與各種各樣的運動息息相關。
他幼年就表現出對繪畫的喜愛和天賦,因為家旁邊就是戲台,每天夜戲必有人畫布景,因此也常常胡抹幾筆。上小學時,正逢大躍進運動,平涼沿西蘭公路打起一堵堵土牆,畫上壁畫,號稱世界第一壁畫長廊。因為他畫的挺好,被老師帶著四處畫壁畫。一天畫一兩幅,一連畫了大半年,幾乎一個學期沒上課,整天沿著牆畫工農兵、大躍進、放衛星。上中學後,又跟隨當時下放平涼二中教美術的藝術家水天中老師練習風景和靜物寫生。多年後,水天中談起自己的這個學生還不免惋惜:「姚學禮是當年畫得非常好的學生,可惜後來他不畫了。」平涼二中畢業,因為教導處因其父在自由市場購買40斤磨面吃,被工商局認為支持資本主義,取消了他參加高考的資格,於是只好參加平涼縣城關鎮工藝美術廠,當了一名泥塑玻璃畫美工。1966年,平涼大搞紅色海洋,沿街彩塑領袖像和畫街頭巨幅毛主席像。由於姚學禮畫得像,一夜可以畫出五米高的頭像,各單位為了表忠心,紛紛請他畫毛主席像。後被到平涼寫生的西安美院教授看中,力邀去西安美院上學。但當時正逢停課鬧革命時期,他又因毛主席像畫得好被當地一家工廠以熟練工破格錄取,就這樣與繪畫擦肩而過。
這段繪畫的經歷前後十餘年,之後,從工廠到文藝創作室再到文聯,從寫材料寫講話稿到寫詩歌寫散文寫小說,姚學禮棄畫從文,從此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但是從他後來的文學創作中可以看到,對繪畫的敏感帶來的視覺思維一直影響著他的創作,也使他很早就與那種寫實歌頌體的文風拉開了距離,與當時尚在地下狀態的「朦朧詩」接上了脈搏,充滿了新鮮的意象和奇異的想像。
不妨讀一下他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所寫的詩《古宅》:
叩響門環
手指也被綉蝕成深山了
不在深山,如在深山
默默的目光長著,
默默的目光紅著
莫非目光也綉蝕了
呼喚無奈地落下,在地上紅了
樹葉無聲地落下,在地上紅了
我肯定是一片綉蝕的晚霞
不在深山,落在深山裡紅了
而古宅這時卻站起來
轉身悄悄地走了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水與土的關係,可以潤無聲,也可以泥石流。
這首詩後來在海外發表,引起了很大關注。1987年10月,東南亞文學獎得主,南洋大學校長並任新加坡社會科學院院長的王潤華博士評價說:「《古宅》是姚學禮的代表作,作者以精練準確的語言,把古宅銅繡的色彩寫活了,詩中的手指、目光、呼喚、落葉、晚霞都立體化了。這樣成功的意象,如果龐德及其他意象派大師讀了,想必都會感到後生可畏。」
在2004年《詩刊》社於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的姚學禮詩歌作品研討會上,著名評論家謝冕即席朗讀了姚學禮的詩《度春荒中的日子》:
哈巴狗 迎著炎陽吐舌頭
它身後的影子像一條黑狼
領著狗走來的村長
像當空舞動的警棍
北風逮捕了一片烏雲
押送南方
雲以更邊的邊陲
流放春雨
夜色染黑油燈的山村
睡不著的嘆息在黑暗中燃燒火苗
一張巨大的白條
使全家所有財產都變成小小黑字
淚水已干 干成春旱
只有荒草一樣茂盛的筆畫
還在紅頭文件上生長
粗礪的手始終拔不掉荒草
荒草就在山間起伏
起伏著荒草一樣多的農民
農民一樣多的貧窮
他讀完後非常感概:姚學禮的詩寫得太形象,太傳神了,把當年橫行鄉村的「土老爺」寫得很逼真,把那個年代西北農民的艱難也寫出來了,尤其最後一段更讓我感動。……姚學禮是一位出色的和重要的西部現代詩人。可惜我和他相識太遲了。
姚學禮的詩寫景,寫自然景觀,比如《大西北》《樹》《六盤山》《噗哧花開了》《喊不住的河流》等等。寫社會景觀,比如《那年收麥》《庄稼人坐在塵土裡》《最嗆我的是你的注視》《做女人就作你手下的麵糰》《在駱駝倒下的地方》等等。他以所居住的甘肅平涼隴東為經,以六盤山和祁連山為緯,以農耕文化和城市文明的衝突為對比,吟詠出了與常人概念並不相同的隴山隴水。因此,他雖然居於甘肅平涼小城,但他的詩名遠播,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在香港、澳門、台灣,以及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日本、美國、德國的華人世界發表詩歌散文逾千首,一時引人瞠目。他也寫人,他的詩集《色卦》《柔土》《水筮》以中國歷史上有名的三百名女性人物為藍本,為女性作傳,為女性發聲,被評論家何鎮邦認為「是直覺的象徵,纏綿的意象,是富有學術意義的原創性寫作……是有他自己的典型意義和史的意義。」與他相識多年的賈平凹稱他為「西部苦騷人」「隴東王」,在為他的詩寫評論時感概地說:「姚學禮的鄉土詩是牆內開花牆外香。」
這種成長經歷決定了他藝術的非典型性。因為居住在西北小城,他的聲名並沒有受到國內的更多關注,但也是這種局限,讓他保持了自我狀態的完整。他是一個有根的藝術家,唯其根深才顯得茁壯,唯其孤寂才顯得獨特。
這種獨特的生活背景、生存環境賦予了姚學禮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生存感受,因此,他的作品也非常具有個性化和個人氣質,正如謝冕先生所言:「有一種原創性的活生生的語境」。這種原創性的活生生的語境也進入了他的畫面,給我們帶來了不一樣的審美體驗。
西北,就在隨手一指的地方。這就是詩與畫的骨氣所在。
(三)
年少時的繪畫夢沒有實現,這是當時社會環境的安排,個人無法決定。而讓姚學禮重新拿起畫筆則是來自一次人生的玩笑。1998年,在一次閑聊中,說起過去的繪畫經歷,人人都譏笑他在胡諞。「你們不信,我畫給你們看」。因為要爭一口氣,擱置多年的畫筆又重新提起,並且一畫二十年,姚學禮的畫就在這樣的情境中帶給了我們全新的感受。
因為有一些早年的視覺基礎,也因為要一抒心中塊壘,姚學禮並沒有如常人一般從物似著手,而是直接奔向了意象。他畫故事,畫思想,畫哲學,這是他詩人的視角所至,也是他眼睛高度近視必然選擇的方式。
他畫人物,因為沒有受過專業素描教育,所畫顯然都受到了連環畫和民間人物造型的影響。不過有意味的一點是,他文革時在照壁上畫5米高的毛主席像完全沒有學過什麼技法,而能畫得眾人皆贊,而那些專業的美術老師卻不會畫,不敢畫,這裡顯然也並不是膽大所能解釋的。多年不畫,加上視力問題,他的人物畫顯得粗疏簡單些,但他繪畫的本意並不在技術的精細上,而是表達的準確上。他採取看圖識字的方式畫了一套《畫說平涼》,並於2003年出版了畫冊《好夢崆峒——圖說平涼歷史》一書,這就具有了開創性的意義。因為全是創作,人物構圖故事情節都需自造,人物似漫畫,而色彩多沒骨,有濃烈的鄉土氣息,讓我們想起了那些散落在民間寺院牆壁上的照壁畫,以圖敘事,以圖講史,倒也適合他這樣的文人身份。除了民間傳說,他也畫歷史人物,畫現代人物,並即興配上自己的詩。詩有傳統詩,也有現代詩,讀起來讓人多有畫外之思。比如《讀書是危險的》《世界上可以沒有路》,畫外之趣,讓人莞爾。
畫是思想的一種形象外化,詩心才是畫的靈魂。
如果說畫人物只是一種繪畫情節的恢復和文人心結的抒發,那麼姚學禮的大量積墨山水畫則證明了他畫家身份的確立,以及他的繪畫稟賦和能力,更有他作為畫家的獨特價值和空間。他的畫讓我們見識到了學識和素養,情感和思想是如何讓繪畫之樹茁壯生長的,儘管這株樹長得不名貴,不合群,不符規矩,但生機勃勃,茂盛粗壯。以致賈平凹先生見到後也由衷說,我要研究研究你的畫。
姚學禮的畫如同他的詩一樣,都是將焦點聚在他生活的隴山隴水之中,有強烈的地域色彩。他筆下的隴山隴水來自於他多年的觀察,既不是對景寫生的臨摹,也不是借古移情的騰挪,而是他一生行跡所至目光所及心性所達的印象。正如他所說:我一生活在隴山中,見慣了隴山隴水,隴山多土山,被風吹的渾圓如饅頭狀,並沒有尖銳山峰,即使是六盤山的石頭山,也因泥石流和荒草覆蓋變成弧形,隴山今已無水,很少有瀑布。正是因為這樣的觀察和體驗,他筆下的隴山沒有可參照的作品,沒有可臨摹的範本,完全是跟著感覺走,經過近二十年的筆墨試驗,一點點找感覺,才慢慢形成了頗具個人氣質的宿墨山水畫。
這些作品尺幅都比較大,四尺六尺甚至八尺,走近看都是筆墨痕迹,並沒有具體的形象,但是離畫越遠,越會看到一個粲然生動、萬物生髮的世界。無論是濃密的綠蔭,漫山的紅花,還是錯落有致的山體,讓生活於此間的人感嘆:沒錯,這就是我們看到的隴山隴水。
姚學禮山水的獨特性,最集中體現了三點:其一是「這一個人」的意義。他一直認為:繪畫最大的價值在於獨一性,哪怕你給這個世界提供了一個種子,別人是西瓜,你僅僅是芝麻,這芝麻雖小卻是多了一個品種。因此,他不是盡量使自己回到古人而體現高古畫品,而是清醒我是一個現代人,用現代人文化心態入手,用當代人複雜細膩的情感思維去表現一種有距離感的視角效果。其二是「以點寫象」的畫法。姚學禮的畫法是基於對真山真水的心靈體驗,而不是對古人技法的挪用,因此他大膽地強化了水法和墨法,借鑒民間繪畫的一些元素,用不同的點法和色彩描繪物象,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渾樸厚重又生機盎然,表現出了隴山隴水特有的地理形態。其三是「以詩入畫」的境界。姚學禮的山水與他的畫是一脈相承的,他的畫意雖不是刻意表現,但骨子裡的氣息已流動在他的畫中。他畫的空間感極大,而他往往又於畫的空白處信手將自己的詩或即興感懷書於畫上,詩書畫對他是一體的,無障礙的。這使他的畫充滿了現代詩的節奏和熱度,這一點與古人的文人情懷是拉開距離的,雖然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卻活潑潑地生動和繁茂,這無疑也是一種鮮明的態度和表達。
這也正是姚學禮山水的嚴肅處和閃亮處。他並不是僅僅把畫畫當作消遣,而是寄託了他關於藝術的思考與想像。
深沉的愛才是藝術最茁壯的根系,可以自由生長。
(四)
一幅畫是對一個世界的認識,也是一種人文精神的獨特體現。
姚學禮曾自嘲:我的可笑是從不把自己看成詩人和畫家,只是平涼城裡平平常常的放涼了的涼粉釀皮子,涼粉是平涼的快餐食品,我畫上的配詩也是快餐詩,畫是主食,詩是「畫眼」,是破解畫意的導語,或者說是打開畫面深層意思的鑰匙,我雖現場隨意為之,但都在畫面表達不了時,以詩點題,別開生面,洞悉其奧。
詩與畫終究是他命運不可拆散的骨肉,從畫到詩,從詩到畫,再到詩畫一體,他把時代給予他們這一代的無奈和困境變成了筆下豐碩的營養和心中盛開的美景。
它們野,野得火熱;它們粗,粗得生動;它們辣,辣得過癮。它們高腔大嗓,卻絕不忸怩作態,它們就是這片土地和這個時代的進行時和現在時,你有可能不適應,你有可能不理解,你有可能非常喜歡,這都沒關係,它們本來就自自然然地在此地生長,無須披上多麼錦繡的衣裳,扣上多麼動聽的名號。正像姚學禮在一首《樹》的詩中所寫:
吃在睡的地方
睡在吃的地方
唱在吃睡的地方
和誰也不爭
只把綠葉的手伸向空處
這是誰都可以得到的陽光
這是誰都可以得到的風
這是誰都管不了的雨
這是誰都統治不了的明月
在誰都占不去的高空
把幸福寄託
如果不能向上
也就站著死亡
這正是一輩子在隴山隴水粗礪的生存環境中野蠻生長的姚學禮的詩和他的畫的真實寫照。
他無須跟隨別人歌唱,他就是此地的主人:
來了,看見,寫下或者畫下。
2017-3-3於南昌心賞地
(後記:無須諱言,姚學禮是我岳父。他寫詩的成就無須我多言,但他作為一個畫家的實踐,十餘年來卻一直在我的視線中。作為一個藝評人,十餘年我寫了不少於二百餘名畫家,但卻一直沒寫我岳父。我倒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看到岳父的畫每年都有非常大的變化和他大量的作品讓我不知如何說起。越近的人有時反而越不知如何表達。但我,終究是要寫的,並不僅僅因為他是我岳父。)
人物簡介:
姚學禮,詩人,作家。1948年生於甘肅平涼。曾任甘肅作協副主席,平涼文聯主席、作協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作頗豐,出版詩歌、散文、小說、評論集三十餘本,倡導創立崆峒學並對崆峒文化研究作出貢獻。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在港澳台及國外發表詩歌、評論等作品千餘首,引起廣泛關注。
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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