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家店鋪的寶貝頁面,以及三場大火
marrs green
——讀《金瓶梅風物誌》
把一本深藏蘊藉的書看透,需要各型「導遊」來指路。如今《紅樓夢》解讀界能才輩出,將我們不需回看的讀紅歷程聊得繁花滿枝。然後,《金瓶梅》也來了。
《金瓶梅》就像是一家鬧市店鋪,每天一睜眼就是滿坑滿谷的衣箱與食盒,到處在開列貨單,鬧哄哄都是送貨人、收貨人和往返京師、杭州、臨清的快遞哥。既然都耽於物欲,那麼就把這些貨色們交割清楚,再配上「寶貝」的照片與商品詳情頁。黃強先生主動請纓,對各類貨品詳加描述,來龍去脈一一分明,就是《金瓶梅風物誌》。
黃強開篇就拋出店主西門慶系影射明武宗正德帝的有趣觀點。西門一家園子、用度、服飾花團錦簇,卻都風格齁膩。眾妻妾在元宵節不成體統的當街走秀,並不高級,直叫人想起《金陵十三釵》的一張海報。如果不是黃強指明他家多種款花式面料是僭越之物,我們至多覺得那不過是闊財主放誕。黃強認為,這種膽大妄為並非明代禮崩樂壞的風習,而是因為西門慶本身就影射著皇帝。正德帝愛玩一人分飾幾角的遊戲,將自己降封為朱壽大將軍;《金瓶梅》更狠,乾脆將他一路貶到才是五品的山東提刑所副千戶。
在講到正德皇帝與西門慶共同愛好的花燈時,黃強提到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宮那場大火——皇上正去豹房,回顧帝國最重要的宮殿火光衝天,竟戲笑說:「好一棚大煌火。」事不關己地觀賞自家火災以巨無霸的氣魄力壓宮廷與民間的一切花燈。
這提示我們回望另外兩場大火。劉姥姥正講鄉野村女抽柴呢,賈府馬棚失火,賈母在全書唯一一次表現出有違世家千金和誥命太君儀容的慌張,兩股戰戰,滅火後仍心有餘悸。家中上下還可笑地將失火改稱「走水」。富貴人家誰不做著家業千秋萬代只好、不了的迷夢。立定了遠看失火,自然還有《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回,陸虞侯、富安、差撥三個,在廟檐下立地,一邊給藏身在裡面的林沖備細說明上集劇情,一邊遠遠欣賞他們的縱火作品,不捨得走,還要「再看一看」。由不得林沖不咬碎鋼牙,憤而夜奔。
再看正德帝在眾人簇擁下遙望煙火表演,那沒心沒肺的玩笑話里竟藏著一絲悲涼。他在龍椅上荒唐折騰了十六年,似乎心中蘊積著無窮愁懣,非要 「把一切都打碎」才快活。西門慶並不吝嗇,可假如家裡失火,也必是要跳起來救的。他沒有正德皇帝的那股「喪」的精神,也沒有賈母、探春等整天琢磨富貴能不能永恆的憂患,臨終前也只樁樁件件交代著今生的打算。
每一種大膽的解讀都是一家之言。西門慶與明武宗的種種共同愛好,也許是《金瓶梅》作者聽了皇帝的逸事因而與主人公合體,可又也許,荒唐何須學習,惡行哪用示範,放縱慾望即可。主席台如何層層設座,下到基層,也有樣學樣,中國人無師自通地擅長進行大、中、小、微型的模仿秀。每一片慾望與投機的州縣,都有一個西門慶。
《金瓶梅風物誌》著眼於風俗與名物,掀開了華袍底下的破洞內衣。作為服飾專家,黃強既以面料圖案的皇家氣派論證男主人公的影射;也明眼看出,潘金蓮穿的一件扣身衫子,是一件合體顯身材的惹火款式,細節表現潘金蓮的心機與肉體促銷。潘金蓮的涼薄與刻毒不可饒恕,可其成因也深藏著「裸婚」的悲哀。西門慶那些沒有嫁妝傍身的女人們和焚身以火的僕婦們,誰不把把紅綃帳變成了交易場,趁著西門慶意亂神精迷,她們個個頭腦精明地適時索要報酬。宮廷與貴胄家庭內闈建有等級分明的薪酬體系,從正妻到末等丫環都有月份錢,而在才是富一代的商人家庭,卻沒有形成給妻妾們每月發工資的制度,有錢的吃嫁妝,沒錢的只有在肉搏現場臨時成交。
用一本書,為一個時代代言。我想,《金瓶梅》的作者當初並沒有這個宏願。但像《金瓶梅風物誌》這樣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書籍,可以鼓舞讀者深層品讀一個時代的野心。
唉,讀透一本書,真是前路漫漫,但是也真幸福,風景層出不窮,總也看不完,於是富有整個江山。當我們再次翻讀《金瓶梅》時,不再是空手上路,而是裝備了《金瓶梅風物誌》饋贈的乾糧、工具和紅外線探測儀,讓此行獲利更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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