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無問西東》的缺點和不足
桃花說要寫一寫《無問西東》的缺點,我怕被她搶去了,趕緊下筆。
它的好處早已無須贅言。韋小寶請我用一句話來形容,我說「格調高致」,他答:明白了。
因此,它天然帶來的負面影子就非常明顯了。高致的東西,難免距離人間煙火遙遠。人們或者願意看岳母在脊樑上刺字,因為有年代和泛黃的紙頁隔著,來得痛快又安全,而且還可以有芒刺般的審美。「高蹈的靈魂不是走著的,是飛的」,所以我們不容易看得見影子;偶爾看得見,我們就會為此歡呼雀躍,以為自己因為這得以目睹而獲得某種提升和救贖。我們會由衷地稱讚自己,以為平日里那種瑣碎委頓的人並不是真實的自己,看一場電影就洗一次天浴,靈魂清秀輕巧地可以一躍三尺——這種捆綁不但可疑,也相當無聊。
由此看來,對於平凡人生,高致是一種先天原罪的東西。它俯不下身子,無法泥地里打滾。它天然有一種拒絕在裡面。它不可能和平凡人生同呼吸共命運。即使影片也在張果果身上附麗以掙扎、困惑,也會因為去母校跑一圈而得以超脫和洗滌——這說的還是高致的人生。這太遙遠了!生活的狗血劇情不是這樣的,它更鋒利,更藏污納垢,更兇險,也更負重而行,由此,一身泥漿血汗掙扎前行的眾人才更血肉豐足,所以,佛說佛在眾生。
以前我不理解,覺得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愛的就是愛的,不愛的就是不愛的。後來我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無問西東》里存在的很大一個問題就是:呈現出了「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愛的就是愛的,不愛的就是不愛的。」它的思維還是二元式的。它的構圖因為呈現需要,是二維的,平面的。
它需要這樣呈現,也需要這樣思維,因為它其實是一個命題,導演要「證明命題」,「解命題」。這是影片,它只能選擇其一而越走越深,這不是它的錯,這只是某種「原罪」。
第二,降到影片本身的效果上看,它為自己設置了一道觀影屏障。儘管它用故事情節和家國情懷吸納迎合了觀眾,但也同時排斥了這部分觀眾,它幾乎帶有一種看不見的清高和精英式視角。我不推薦小學和以下的孩子看,因為他們沒有基本的知識背景,無法完整把握導演要呈現的清華精神延續和弦歌不輟的精神實質。在這方面,導演已經儘力用情節的推動和演員的票房吸引力去進行了消解,表面看,收到了一定效果,但它的屏障依然在。士子氣質如金玉之聲,它無法遮掩自己的先天特質。大雅當然可以大俗,但這是更高意義上的重疊回歸,絕非皮相的偶合。它是說,哲學意義上的人生呈現和意義,在源頭上其實是一致的,它是一種自覺,也是一種不覺,它的確也是山,但是萬山歸來後的山。一動不動的山當然也是山,我們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土石堆砌,是固體,是物質,是粉塵顆粒。是無意義,是意義消解,是原始對自覺、是無意識對圓滿的解構。
《菊花與刀》里對日本等級秩序有一種很有趣的解讀和觀照,它說:各安其份。
這種「份」是不逾越,是自得。但電影的屬性又天然是要求票房號召力的,它要求迎合,打破,要求各個位置上的「份」進行流動。這就難辦了。所以我們看到口碑和票房雙贏的電影,其實都帶有某種妥協,或者留出很大的緩衝帶,讓各個「份」在這緩衝帶上暫時棲息。
《無問西東》面臨的恐怕也有這種兩難和緩衝。或者說,每一個優秀的導演都會面臨。
這樣,在保證純度和保證寬度之間,導演們會憂心忡忡,有的就會犯尷尬症。
《無問西東》尷尬不尷尬呢?也是有的。因為士子精神並非一種生命常態,它是高貴之花。電影要維護這種高貴,又要人看得懂。你不能指望所有人看電影之前去看看《日內瓦公約》對飛行員跳傘後的不射擊約定吧?我們只能看熱鬧一樣看看西南聯大的資料,比對一下歷史圖片和影片鏡頭的吻合度,甚至導演熱心呈現的那段跑警報燉冰糖蓮子,我估計都會很少有人注意。影片要照顧的東西太多,枝蔓繁複,大師們光彩太過,也一定程度上讓兩個小時的影片表現力捉襟見肘。「看得懂」「看得進」之間總要取捨,這也是一種二元對立,辛苦導演們了。
在這方面,如果不是全景式呈現,野心構架,影片反倒可以突圍而出,比如《本傑明巴頓奇事》《低俗小說》《霸王別姬》,就給了一種嶄新的思路和解答。但話又說回來了,《無問西東》只能是它自己,它肩負使命,必須進行論證和交卷,這是它的不容易,也是它的本身桎梏。巧的是,也正是這一點成全了它。
很多人抨擊片中人物的扁平化和沒頭沒尾。當然也有。不過這一點我倒是可以理解。因為電影雖然是四段式穿插構架,作為人物性格來說,其實是截面式的,不需要一一從頭開始、如何蛻變成長。米雪扮演的母親讓人印象深刻,她不必解釋自己的來路去處,她孤獨地高貴和美麗,只需要留下一個身影就足夠了。沈光耀和陳鵬血肉豐滿,吳嶺瀾恬淡恢弘又略帶面目模糊屬性,背誦泰戈爾,有真正的大師風貌,在人物刻畫上完全立得住,是一種寫意。
吳嶺瀾的存在具備象徵性,很像片中薪火相傳的那點明亮。幾個月前看紀錄片《蘇東坡》,看著看著忽然悲從中來,不覺哭了起來。這麼鮮活美麗的生命存在過,讓人悲欣交集,就如泰戈爾的詩:世界對你,無意義無目的卻又充滿隨心所欲的幻想,但又有誰知,也許就在這悶熱令人疲倦的正午,那個陌生人,提著滿籃奇妙的貨物,路過你的門前,他響亮地叫賣著,你就會從朦朧中驚醒,走出房門,迎接命運的安排。
美麗的生命就是那提籃的陌生人,讓人悲傷,又讓人期待。
什麼時候,我們以談論詩歌為恥,我們以高蹈為恥,以守護為恥,以流淚為恥,以博學為恥,以提起靈魂為恥。我們無厘頭,我們忙著解構,忙著打破,忙著心靈雞湯,忙著碎片化,忙著開心就好,忙著精緻利己主義,忙著快餐式,忙著聽狗屎的營銷號說:「過了四十,女人穿衣服必須追求品質」。他二大爺個蛋蛋的,區區衣服都要追求品質,人為什麼不能?
跑題了嘛?
桃花對劉淑芬的揭示很對,她說:人要有愛的能力,也要有不愛的能力。劉淑芬接受不下來恩愛歡好過的丈夫不再愛她這個事實,歇斯底里反抗過然後跳井。的確是很好的一個支線,甚至單獨抽離出來可以敷衍出一部電影。劉淑芬是一個時期甚至一個時代部分女性的縮影,那種新舊時代交替帶來的陣痛體現到家庭王國的層面上,要由劉淑芬和劉淑芬的丈夫們來承受。劉淑芬的意義同樣在於揭示了婚姻的某種普遍性,這裡涉及到了一個無解的命題:感情改變了怎麼辦?對不起,我也沒有答案。
有人跳井,有人離開,有人忍受,有人重新開始,但可能沒有一個人真正覺得自己是對的,在半夜醒來的時候。
又跑了........
那些比較明顯的缺點還用說嘛。轉換的生硬,單薄的切換,生硬感的敘述。比如說李想跟院長請假時對三人身世的交代,比如張果果父母對祭奠之人身份的揭示,比如重頭戲空戰時那個日本飛行員五個六個七個八個的數數,比如張果果說「我和他們不一樣」,都像個電影學院導演系學生不及格的學習之作。李想的退縮不真實。劉淑芬對王敏佳的攻擊導致被打死也有生硬之嫌,李想和王敏佳一牆之隔的批鬥會和歡送會對比顯得刻意,陳鵬對王敏佳說的那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顯得矯情。這些陳舊而且毫無新意的導演手法,對於我們這種觀影老油條來說,相當摧殘。
當敘述的野心、架構的艱難、導演的能力、對美好東西的追尋熱情產生衝突的時候,一定會在電影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迹。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不用苛求。人們被大師們的襟懷風貌感染並仰慕,也會把這種好感投射到電影本身上,比方說,母愛是人類的基本情感,謳歌母愛的電影,拍得再笨拙,我們也會選擇性原諒。但是這裡面也有一個基石,那就是它本身必須是真誠的,裡面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母親,而不是弄個假母親騙人眼淚。所以再怎麼找缺點,還是源於我們對《無問西東》是肯定的,甚至熱愛的。質樸的東西最有力量,它的內核夠質樸,追尋了一些人類基本的美好情懷,這種情懷我們高度認可,並因比對一地雞毛的現實和夢寐難求而產生難言的羞愧;我們自身不純粹,但我們都還有純粹的夢想,這點氣吊住了我們,免除了我們萬劫不復的命運;而且它呈現的歷史也是真實的,是還原,不是再創造,我們對西南聯大的仰慕也就不會成為無源之水。在這個角度上來說,它的缺點甚至是某種保障和成全,它因而不油膩,沒有讓技巧遮蓋住本身。
其他可圈可點的,一是米雪版的母親,驚喜太大。二是王力宏的沈光耀,黃曉明的陳鵬,陳楚生的吳嶺瀾,凈得人物精神內核和神采。三是陳鵬拉著王敏佳一路狂奔解釋什麼是核的橋段,也近似於寫意的手法,非常動人。飛揚的才叫青春愛戀,老氣橫秋老態龍鍾克制隱忍的那不是年輕人的戀愛版本而是中老年人的,對不對?四是西南聯大精神的準確描摹和清華校園美麗的攝影。水木清華四個字如故人來歸,吳嶺瀾回憶泰戈爾訪華時身邊站著的那些人的美好自信,包括那種神往,實在是震動到我了。五是文人氣質的獨白我喜歡,開頭結尾和貫穿始終的對白、音樂有飽滿的書卷氣質。跑警報在山谷里授課泰戈爾的詩讓教授安寧的臉上如有神光籠罩。王敏佳隨陳鵬去山村裡時,村子裡貧窮粗糲的人們邊勞作邊唱著一首外國的歌謠,這樣亦真亦幻的情節我喜歡。受夠了總是零距離描摹狗日的生活,要是電影就是對生活的原始呈現,那我們還去看電影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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