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天」的一個綜合觀察
中國文字有一個大缺點,就是許多許多的辭彙,是沒有明確的定義的。許許多多的辭彙,它們的意義變化無定,一會兒是這,一會兒又是那,好像是個變形蟲阿米巴(ameba)。所以,要了解這些辭彙究竟指的是什麼,必須藉助於高明的方法與解說。
變形蟲,真核生物,又音譯為「阿米巴」
以中國人對「天」的思想來看,中國人分別表現在「天」、「帝」、「上帝」等辭彙上面,我們必須對這些辭彙做一番排比與歸納,才能體會出它們的真義。例如《詩經》、《書經》中「天」、「帝」、「上帝」的出現次數,高達四百二十一次,可見這種觀念的深入人心,值得仔細的探討。探討的方式之一,就是先盡量給這些辭彙予以範圍、予以確定,以先求得它們的真義。
在沒求得它們的真義以前,胡亂使用這些辭彙,很容易進入一團迷霧裡,對中國思想的了解,也就「可憐無補費精神」了。
所以,能掌握住高明的方法與解說,才能掌握這亂成一團的中國思想,才能從迷霧裡走出來,做光明的導向。
神性」的「天」
中國人對上天的看法,一開始是很模糊的。常用的字眼是「天」、是「帝」、「上帝」。
但這種 「天」、「帝」、「上帝」,到底指的是什麼呢?當然不是耶和華那種上帝(雖然現代的華洋教棍們常常附會說:「中國古籍中的上帝就是耶和華」),因為耶和華這種上帝是比較明顯的,中國人的上帝最初卻沒有耶和華那樣明顯的具象。雖然具象不明顯,仍可看出他的「神性」意味、人格性的意味。《詩經》、《書經》里說「敬天之怒」、「逢天僤怒」、「畏天之威」、「唯恭行天之罰」、「天命靡常」、「天命匪解」、「天命誅之」、「天降慆德」、「天降喪亂」、「天亦哀於四方民」、「皇矣上帝」、「昭明上帝」、「上帝監民」、「聞天上帝」、「皇天上帝」、「昊天上帝」等等,都顯示了中國古代的上帝,是有意志的、有情緒的,他發起威風,也不在耶和華之下。《詩經》、《書經》中記錄人對上天的歌頌,誠惶誠恐的語氣,也活像舊約中的記錄;而《書經》里「天乃錫禹洪範九疇」等話,也活像舊約中上帝賜摩西的十誡。所以,中國古人眼中的上帝,是「神性」的,只是神得有點模糊而已。
群神
但是,「天」也好、「帝」也好、「上帝」也好,並不是這樣的大神一位,在中國人的思想里,這位模模糊糊的特大號以外,還有別的雜牌。楚大夫觀射父答楚昭王的一段傳說,最可注意。觀射父說: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音Xí,指男巫師),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國語-楚語》)
這種「民神不雜」,表示最初管老百姓的官和管神的官是兩分的,是不混在一起的。「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之下,給群神解決「處」(居所)、「位」(祭位)、「次主」(排名)的問題,於是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可是:
及少皞(hào,即少昊,三皇五帝之一)之衰也,九黎(lì)(九黎是上古九個部落,蚩尤是大酋長)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祭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juān)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荐臻,莫盡其氣。顓頊(zhuān xū,三皇五帝之一)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
顓頊(zhuān xū,三皇五帝之一,又稱黑帝、玄帝)
這種「民神雜糅」,表示傳說中從黃帝之子(少皞)、蚩尤之徒(九黎)以後,這種兩分變為混同了,混同到「民神同位」了,神甚至要「狎民則」(搞起人間那一套)了,以致顓頊不得不出面解決,命「南正重」管神的事,命「火正黎」管老百姓的事,重新把人神「絕地天通」(劃清界限),回復到原有的境界。
這位楚國大夫這段話,使我們得到了三點結論:
一、古代的神,是群神,不是單一的神。
二、神可以降禍福、受享祭,是有人格的神。
三、神可以鬧到與人「同位」、可以「狎民則」,是有人性的神。
這三點結論,使我們聯想到古代希臘的群神,和他們的人格與人性。古代希臘的群神是胡鬧的,胡鬧得與凡人無異,完全「無有嚴威」,完全「不蠲其為」(不幹神該乾的事),這種相似,不是很好玩嗎?
怎麼冒出來的?
古代中國群神中,有頭有臉的,有這些:
一、天神(叫天、叫帝、叫上帝、叫皇天,是許多神里最大的神。)
二、地神(叫社、叫后土。就是土神、土地神。)
三、穀神(叫稷、叫后稷。就是農神。) 供奉(地神、穀神)的地方,叫神稷。
四、風神(給天神傳消息的,就是鳳。鳳和風本來是一個字。)
五、山川神(水旱瘟疫之災,和他有關。)
六、風雨神(管日月星辰,管風調雨順。)
七、蠶神。
八、其他的一些專屬的神。
這些神,他們的出身大都和祖先有關,都是人死以後變成的,變成的方法是上帝分封的,或是自然就冒出來了。
以天神為例:《書經》有「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的話。「格於皇天」就是商湯得伊尹輔佐成功,升配於天的意思,可見天神是人的祖先變的。
以地神為例:《左傳》注說「土為群物主,故稱後也。其祀句龍焉。」句龍是共工氏之子,可見地神也是人的祖先變的。
以穀神為例:穀神叫后稷,后稷根本就是周朝的始祖,原來叫棄。唐堯使他做稷官(土地的官),號曰后稷。后稷開始傳了十五代,就到了周武王,就得了天下。可見穀神也是人的祖先變的。
祖先變神仙
關於中國人對上天的看法,從文字學上,可以告訴我們不少真相。「天」字在古文字中,本來是一個像人形的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在金文(孟鼎、彔伯戎敦、毛公鼎)中,都是如此。王國維在《觀堂集林-釋天》中說:「殷虛卜辭作(上〇下大)……所以墳其首者,正特著其所象之處也。」
「天」字殷墟甲骨文、金文、小篆寫法
「帝」字在古文字中,「象花萼全形」,「示生殖繁盛之義,與祖字象生殖者同。」
「帝」字甲骨文、金文、小篆寫法
「祖」字的左邊「示」字是崇拜,右邊的「且」字是男人生殖器。這些字眼,都跟人和生殖有關。
「祖」字甲骨文、金文、篆文,
甲骨文為男性陰莖的象徵
再查《詩經》、《書經》有「文王在上,於昭於天」、「三後在天」、「對越在天」、「桓桓武王……於昭於天」等等,顯示了「帝」死後,也就加入了「天」的行列。這些證據,告訴了我們,在古代,「天」、「帝」、「祖」這些字眼間,距離是多麼近。
在甲骨文中,殷人「祀帝」、「祀祖」是很明顯的,但「祀天」就不明顯,這說明了最早的「天」,是近於「帝」的;最早的「帝」,是近於「祖」的,「天」的觀念、「帝」的觀念,只是祖先神的觀念。
所以,當我們看到《詩經》、《書經》里那些統治者祭祀的情況,那些有犧牲等供品的奉獻,就可以了解,祭天和祭祖,對中國人無疑是一回事。
「天」的擴大
在周朝統一以後,中國才開始有象樣的統一王朝,才開始有嚴密的君臣之分。於是,「天」的觀念才開始擴大。換句話說,中國最早的上天觀念沒有那麼大。
隨著統一的局面,周朝不但接收了商朝的領土,也接收了商朝的鬼神。於是,不但人間的政權擴大了,天上的神權也擴大了。
《書經-盤庚中》記統治者盤庚對臣民的訓詞,有一句警告說:你們的祖先跟過我的祖先,你們若不聽話,「我先後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我的祖先就會找你們的祖先算帳,你們的祖先就會不要你們了,不管你們死活了!)這種心態,是典型的「訴諸祖先」的模式,最值得我們的注意。
在這種「訴諸祖先」的模式里,證明了:
一、死後的祖先,會成為鬼神。
二、鬼神之間,仍有從屬關係。
三、鬼神可對活人施福降禍。
所以,地上的統治者,憑著他們可以通天的本領,打著死人的旗號,來統治活人。
可是,到了春秋以後,諸侯的權力變大了。他們開始自行通天了,不勞天子代勞了。在《左傳》里,我們可以看到「天禍許國」、「天未絕晉」、「天實置之」、「天奉我也」、「天禍鄭國」、「天將假手於楚以斃之」等話。這時候的「天」的觀念,顯然已不是「帝謂文王」(《詩經》)時代的專利了,「天」已經開始能同天子以外的巨公們打交道了。這真所謂「天低皇帝遠」了。
「天」的修正主義
不但「天」擴大了,有關一切天的事,也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的有了修正主義,例如:
一、在求神問卜方面,殷人最多,甚至定期祭祀每年高達三百六十次。後來就沒那麼頻繁了。道具方面,用龜卜的習慣,也漸漸減少,用別的代替了。
二、在祭祖方面上,古代人要離開家,在清凈地方齋戒幾天。後來就沒有這樣麻煩了。
三、在祖先象徵方面,古代人要用活人扮成祖宗模樣,坐在上面,給大家祭。後來只祭牌位就好了。
四、在祭品消耗方面,古代人要把整隻的牛羊豬狗給燒到火里、埋在土裡、或淹到水裡,真是所謂「犧牲」。後來的人就小氣了,不但很少以整隻出現,並且祭完了以後,由人代鬼神受用了。
五、在祭品項目方面,例如古代要獻鬼神以玉器,為了表示真的交出來,就把玉敲碎或丟到河裡。後來的人就捨不得了,就寧不為玉碎了,就根本取消了。
六、在禱告用語方面,古代人和神之間,有時候會發生討價還價的情況,周公就在祭祀時向祖先說:「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不許我,我乃屏壁與珪。」(你答應我,我就把玉給你;你不答應,我就拿玉走了。)後來這種兒童式的討價還價取消了,人在禱告里只做需求,不做試探了。
封禪的花樣
在這些修正里,「天」是一個最特殊的,因為他最模糊。在一般人的感覺里,他高高在上,遠不如其他的神跟他們那樣長相左右、那樣親近,所以一般人也就不太買他的帳,一般人是不祭他的。祭他留給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去做,這叫高高在上對高高在上。統治者祭「天」,叫「郊祀」。
因為「天」在天上,所以祭他的地方,愈高愈好,愈高就離他愈近。當時人們相信最高的山是泰山,「登泰山而小天下」,可見泰山之高。雖然泰山實際上不過是一座小山,在中國的高山裡是小老弟,但是古人不知道,所以要上泰山祭天。
上泰山祭天,有專門名詞。在山上的祭叫「封」,在山下的祭叫「禪」,混在一起,叫「封禪」。事實上「禪」是祭地,但在祭天大典中,祭地就給吸收了。
封禪觀念最早見於《管子-封禪》篇。齊桓公稱霸後,想封禪,但是管仲反對。反對的理由是古代聖王封禪,有十五種祥瑞出現,像東海有比目魚、西海有比翼鳥等等,現在我們沒有這些,怎麼好封禪呢?於是齊桓公就死心了。
到了秦始皇出現,他自負得很,要封禪,結果走到半山,碰到雷雨,弄得掃興而歸。
秦泰山封禪刻石
到了漢武帝出現,他又繼承這種封禪的觀念。《史記》有《封禪書》專寫這種大事。在這一方面,越來越籠罩在迷信的大霧裡。
漢武帝
上帝排行榜
在秦漢大統一以前,中國的天神是地區性的:《列子》中有「楚人鬼而越人禨(jī)」的記載,可以顯見中國南方天神的地區性。《史記-封禪書》中有八神將的記載,可以顯見中國東方天神的地區性。但是隨著政權的擴大,神權也跟著擴大了。秦朝的原始地區性的神只是公元前8世紀前用馬來祭的白帝;可是到了公元前7世紀,就加進青帝了;到了公元前5世紀,又加進黃帝、炎帝了。到了公元前3世紀,漢朝得了天下,漢朝的開國者:
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稱。」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說。於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漢書-郊祀志》)
漢朝開國者說等他來了才湊足五帝的數目,這種「天人合一」的氣派,隨著政權統一的局面,愈來就愈鬧大了。到了漢武帝時候,又聽了妖人謬忌的主意,在五帝之上,又冒出一個太一,是個特大號的神。後來又杠上開花,在太一之上,加上天一、地一。這是公元前2世紀的事。六百年間,神權以政權為函數,變成政權的因變數,可以擴大到一至於此!最後,妖人公孫卿向漢武帝做了偉大的結論,那就是:人間的帝王修仙升天后,可以變成天上的帝王。最後的定案是:還是把太一當做唯一首席上帝,太一之下是五帝。漢武帝怕五帝太孤單了,給他們每位討了一位老婆,叫做后土(地後),整個天神的結構就完工了:
太一下:天帝(五帝)——五位;后土(地後)——五位
就是太一、天五、地五的局面,中國人對於天神的具象,到此就登峰造極了。
玉皇大帝及其他
從漢武帝以後,「神性」的「天」在中國,分兩個分支在發展著:第一個分支是愚夫愚婦的上帝與群神所象徵的「天」,這個「天」,在上帝方面,從太一慢慢轉移到道教的玉皇大帝的頭上。玉皇大帝是天帝,也叫玉帝、也叫玉皇、也叫元始天尊、也叫上清虛皇道君,11世紀宋朝真宗的時候(1015),他被尊稱做「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玉皇大天帝」。道教的神很混亂,道教中最早有上上太一的神,「人頭鳥身,狀如雄雞」。既叫上上太一,顯然是占太一神的便宜而寓我在你上面之意。演變到後來,「人頭鳥身,狀如雄雞」總不太像話,於是道貌岸然的玉皇大帝便應運而生了。從此在中國民間,真正的「天」的象徵,就是玉皇大帝,具象開始明顯了。
玉皇大帝
除了這種太一式的特大號神之外,其實中國人真正信的、真正親近的,是群神,是一人一家一姓一集團一地區親信的神。試看漢武帝明著是頂禮太一的神,骨子裡親信的神,卻是他外祖母祟奉的家族小神——神君。漢武帝是中國愚夫愚婦的代表,他們心中的「天」,是太一到玉皇大帝級的,是群神級的。中國「神性」的「天」的最後流落,不過如此。
墨子的「天志」
第二個分支是思想家們的「神性」的「天」。這種「天」沒有什麼神的具象,既無人頭,也無鳥身,更不像雄雞了。但這種「天」卻有「神性」的意味、人格性的意味。它是《詩經》、《書經》里所指的那種有意志的、有情緒的、神得有點模糊的「天」。這種思想,首先出現在《墨子》的《天志篇》中,墨子主張「順天意」如何如何、「天之意」如何如何:
墨子,古代科學鼻祖,
提出「兼愛」、「非攻」、「尚賢」、
「尚同」、「節用」、「節葬」、「非樂」等
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然則義何從出?子墨子曰: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知者出。……然則,孰為貴?孰為知?曰,天為貴,天知而已矣!然則,義果自又出矣!(《墨子-天志篇》)
又說:
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則天災將猶未止也,故當若天降寒熱不節、雪霜雨露不時、五穀不熟、六畜不遂、疾苗戾疫、飄風苦雨荐臻而至者,此天之降罰也,——將以罰天下之人不尚同乎天者也。(《墨子-尚同篇》)
董仲舒的「人副天數」
這種「天」有意志、「天」有情緒的思想,到了漢朝,被董仲舒接收了,又加油加醬,發明出他的「人受命乎天也」的「天人合一」大體系。董仲舒說:
人之身,首妢(fén)而員,象天容也;發,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象口呼吸,象風氣也;胸中達知,象神明也;腹胞實虛,象百物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於身。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臟,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暝,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
又說:
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於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這些硬把人跟「天」做外形比附的鬼話、最後愈比愈落實了,原來「天」是人的「曾祖父也」!
董仲舒,儒家代表人物,
以儒家宗法思想為中心,雜以陰陽五行、讖緯之學,
把神權、君權、父權、夫權貫串在一起,
形成帝制神學體系。
董仲舒這樣的比附,是有目的的,他是要「以人(民)隨君(主),以君隨天」的,是要「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雖然他說天立君主,「非為王也」,「以為民也」,但是君主若是暴君,此種暴君,卻只有有待於「天奪之」,人民是不能「奪」的,「曾祖父」是可以「奪」爺爺、爸爸的,兒子是不能「奪」爸爸的。因為君主是人民的爸爸,所以人民除了叫爸爸,是休想起二心的。
天路歷程
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神性」的「天」,最後演變成兩路:一路是愚弄愚夫愚婦的,這條路是純神權的發展,最後歸根在玉皇大帝和群神身上;一路是欺壓愚夫愚婦的,這條路是頂天之命以擁護君權,最後歸根在對天子的愚忠上面。這兩條路,都是可悲的、黯淡的,都是中國人的不幸。
在這兩條路以外,有沒有第三條路呢?
有的。這第三條路,就是相對於「神性」的「天」的一條路,那就是「自然性」的「天」。
「自然性」的「天」沒有「神性」的意味、沒有人格性的意味,這種「天」是沒有意志的、沒有情緒的。在中國的思想里,我們可以找到這一股氣味。《詩經》、《書經》里有「亦傅於天」、「翰飛戾天」、「上天同雲」、「天乃雨」等話,這種「天」又顯然沒有什麼「神性」。所以,又可以這麼說:中國古代對上天的看法,是「神性」、「自然性」都有的,兩者劃分得有時也不明確。
梁啟超說:「商周之際,對於天之寅畏虔恭,可謂至極。」後來:
宗周將亡,詩人之對於天,已大表其懷疑態度。如「昊天不佣」、「昊天不惠」、「昊天不平」(節南山)。「天命不徹」(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昊天疾威,弗慮弗圖」。「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無正)。「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天之方唯」。「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懠」(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盪)。「昊天上帝,寧俾我遁」。「瞻印上帝,曷惠其寧」(雲漢)。諸如此類,對於天之信仰,已大搖動。蓋當喪亂之際,疇昔福善禍淫之恆言,事實上往往適得其反,人類理性日漸開拓,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疑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啟超,清末維新派領袖,思想家
梁啟超說後來人怨天疑天是對的,但他未免把「天」的「自然性」太挪後了。中國古人「神性」的「天」和「自然性」的「天」早就是並存的,並不是「宗周將亡」時候,人們才把敬畏的「神性」的「天」換成了質疑的「自然性」的「天」。人們怨天疑天,往往是指那個「自然性」的「天」,但也混同了「神性」。這種「天」,在上層中國人里叫「天」、叫「天道」;下層中國人里叫「老天爺」。《豆棚閑話》里罵「老天爺」說: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
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
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這種怨天疑天的「天」,就是司馬遷怨疑「天道」的民眾版;這種怨天疑天的「天」,就是「神性」的「天「與「自然性」的「天」的混同,是中國思想的一個特色,雖然看來有點模模糊糊的。
孔子的「天」
這種模模糊糊的情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孔子的時候,「天」的思想已經在轉變,已經開始擴大,擴大到不但可以支援有德的統治者,並且可以支援有德的人了。在《論語》中,我們看孔子說的:
一、天生德於予。
二、知我者,其天乎?
三、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在孔子這種語氣里,「天」仍是「神性」大於「自然性」的,因為「天」是「神性」的,所以人同「天」的關係,是宗教性的,此所以有「禱」出現。到了宋朝,朱熹想把孔子的「神性」的「天」曲解成「自然性」的「天」,因此在注《論語》時說「天」即「理」字。但是清朝錢大昕就提出抗議。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三「天即理」里反問:若天是理,那麼獲罪於天無所禱,就可變成向理禱告了,「豈禱於理乎?」當然是沒有這種道理的。
所以,孔子本人承認「天」是有「神性」的,這是定論。因為有「神性」,所以「天」是有意志的、有情緒的。孔子見了別人的小老婆(南子),他的學生子路不高興,孔子就發誓說如果怎麼怎麼了,就「天厭之!天厭之!」「天」可以「厭」人,其意志性、情緒性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承認「天」是有「神性」的,對鬼神問題,孔子就無法不承認。孔子是承認有鬼神的,但他主張「敬鬼神而遠之」,甚至「不語怪、力、亂、神」。為什麼呢?因為這些都是很難弄清楚的。所以,可以這樣近乎矛盾的說:孔子是一個「有神論的不可知論者」。
老子與莊子
比起孔子對「天」的思想來,老子、莊子顯然是進步多了。《老子》中有這樣的話:
一、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二、是謂配天,古之極。
三、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四、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這些話,表示「天」是有「神性」意味的,但是老子對「自然性」的興趣,顯然更大。《老子》中有許多「自然性」的話,他攻擊「天地不仁」;宣傳「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張「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認定「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些話,都可看出老子真正興趣的所在。
到了莊子,「自然性」的意味更細膩了;《莊子》中有這樣的話:
一、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二、無為為之之謂天。
莊子,崇尚自由的飄逸哲學家
這是很明顯的「自然性」。這種「自然性」,甚至一直滑到人為上: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庸詎(jù )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話說到這一地步,天的「神性」,一點也看不到了。
荀子的偉大思想——「天論」
到了荀子,這種「自然性」的「天」,已經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荀子》中雖然也有「居如大神,動如天帝」的舉例,但是《荀子》思想的真髓,卻是那洋洋滿篇的《天論》。《荀子》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聖人為不求知天。
正因為不要管天乾的是什麼職務,正因為要「不求知天」,所以才能「知人之所為者」,才能自助而不求天助。「天」是不能助的,因為「天」的現象是沒有意義的。荀子認為人間的治亂,和「天」沒有關係,因為日月星辰、寒來暑往,「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和四時也沒關係,因為春發夏長、秋收冬藏,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至於天上的流星、森林的怪聲、日食、月食等等,只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是與人無關係的;至於天旱去求雨,求不求都是一樣,「猶不雩而雨也」,也是與人無關的。荀子最光芒萬丈的結論是: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命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與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荀子,儒家思想家,提出「性惡論」
與孟子「人之初性本善」相違背,不被視為儒學正統
這是告訴我們,把「天」看得偉大而順從它、歌頌它、坐待它的恩賜,不如畜養它、控制它、利用它,叫它為人類服務;把天物看成就是那樣的,不如用人類的心智去增加它們、改變它們。放棄了人為的力量而指望「天」,那是不合乎「萬物之情」的。這樣的戡天參天、這樣的利用厚生、這樣的開物成務、這樣的「能治天時地財而用之」,才是人類應該走的正路!
可惜的是,兩千年來,由於獨尊孔孟的關係,荀子的高明思想,一直被忽略了、冷落了。對「天」的思想。雖然荀子早就為中國人做了高明的導向,雖然這種導向,早就符合近代自然主義對「天」的正確看法,可是兩千年下來,所生的影響卻很有限。研究中國思想史,寫到這兒,真不禁有點悲憤、真不禁有「天道無親,常與愚人」之嘆了!
1983年1月15日
原標題《我看老天爺》
節選自《中國命研究》李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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