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二十二年
【春秋夢碎】（經傳串講）
一 大赦天下葬母親
本年一開春，魯庄公即大赦天下。文姜之罪在大赦中得到了諒解和救贖。如此，無罪的文姜可以堂堂正正地作為國母被安葬了。
二 田敬仲完世家的開始
陳國的政治鬥爭複雜而激烈，陳國的太子禦寇被陷害殺死，太子禦寇兩位好友敬仲和顓孫逃亡到齊國。就此埋下了齊國從春秋到戰國的巨變伏筆。此後齊國田氏是他的後裔，戰國時那個著名的孟嘗君是他的七世孫。
陳敬仲是陳厲公的兒子，大概因為他腦子裡那個「卜筮」的原因，才選擇逃亡到齊國。
顓孫，是陳宣公兄弟的兒子。他和敬仲逃到齊國，然後又到了魯國。原因是他有一個同族親戚在魯國，讓我們回看庄公11年時，南宮長萬被射傷，魯庄公的車右歂孫俘虜了他。能做車右的人不僅有本事，當然也是國君最信任的人。諸多史料顯示，顓孫這個氏，都出自陳國，彼此是血親。所以齊國的顓孫到了魯國。
三 具有深厚修養的敬仲
敬仲在陳國時就是一位被稱道的君子，到了齊國，齊桓公就打算任命他為卿，這個「卿」高於大夫、更高於士。對於敬仲來說，這無異於一步登天。如果換做一般人，會興高采烈接受這個職位，至少賭氣讓小小的陳國看看——我逃出來了，但是我到了霸主國家，還當了卿。但是敬仲這個人謹慎，有長遠眼光。他誠懇地拒絕了。
敬仲對齊桓公說：「我逃亡到齊國，這說明我缺乏教訓，在您領導的寬厚的政治氛圍里，不嫌棄我的罪過，我這個寄居在外的小臣已經很滿足了！這是君王您的恩惠。能在齊國安身就已經是得到很多了，哪裡還敢接受您賜給的高位呢！這樣會很快地招來官員們的指責，所以我謹此冒死回稟您。我不能擔任卿的職位！《詩》說：高大車子上，君王用弓招我。不是我不想前去，是我害怕友朋。」
敬仲這番話可謂千古明智，他沒有當著齊桓公責備陳國人，而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這個原因很實在，不是裝摸做樣的——逃亡到齊國來是因為自己缺乏教訓。
然後，他非常明確自己什麼身份、處在什麼位置——寄居在外的小臣。在上述兩點的基礎上，齊國能接受他，說明齊國有寬厚的政治氛圍。這樣的讚美，齊桓公想不接受都不行！再往下，他掏心掏肺——流亡到齊國，剛一來就接受這樣的高位，這等於給自己樹敵啊。然後他賦詩一首，在春秋時，什麼人說話賦詩？只有那些修養到位的君子才有這水平。他引用詩不是賣弄，而是進一步說出了兩個含義，一是讚美齊桓公，怎麼讚美的？就是那句「君王用弓招我」，這句話有深意，夏商周文化傳統，聘用士大夫都用弓，一是諧音希望你建功，二是表明我信任你，賜你弓不怕你反過來射我，這表示君王胸懷。當時的齊國人才濟濟，而管仲就曾用弓箭射過齊桓公，但是齊桓公大度到什麼程度？不僅不記恨還讓管仲做了上卿！這句詩引用得多麼恰到好處！接下來敬仲又說，我不敢接受啊，我的朋友還不知道處境怎樣，我接受了這樣的俸祿，他們怎麼看！
在人類歷史上，有人會說話，有人不會說話。敬仲這個人甚至超越了會說話。《易經》上早已道出說話的秘密——修辭立其誠。敬仲掏心掏肺的話語里透著他的修養、透著他的生命有重量，不輕浮。
聽到這樣的話語，齊桓公更捨不得他了！不做卿，那做工正吧。工正是從堯舜以降就很重要的職位，掌管國家工程和技術人員的官，其實也是上大夫的級別了。
四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君子
讀書到此，我們已經看得出齊桓公是多麼喜歡敬仲了。
齊桓公這人對三件事沒夠，一是不同地區、不同性格、不同風格的美女，二是不同地區、不同風味、不同材料的美食，三是不同本領、不同國家、不同性情的人才。後者讓他無愧於春秋霸主位置和名號。據《管子》一書記載，他喜歡管仲就和管仲徹夜長談。現在也是，他命令敬仲請他喝酒，邊喝邊聊。聊的什麼，可想而知。從白天聊到天黑，齊桓公興緻更高，說：「點上蠟燭咱們接著喝！」
敬仲馬上行禮，說：「我和君王飲酒之前占卜了，可是占卜白天喝酒。沒有占卜夜裡喝酒。所以不能陪您夜裡飲酒了。」春秋時謹慎的臣下請君王飲酒，不隨便為之，是要占卜的——敬仲如此小心翼翼，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這裡有一個問題，就是你修養到了，你就不會覺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很累，因為這已經是你生命的品質了，不是不是諂媚和低三下四。
左傳文本讚美敬仲：「酒用來完成禮儀，有節制，這是義；由於和國君飲酒完成了禮儀，不過度，這是仁。」
五 是命運的安排嗎——「卜」
當初敬仲在陳國時，陳國的另一個顯赫家族——懿氏家族，要把女兒嫁給敬仲，嫁之前算一卦。春秋時預測事物發展的方法有多種，左傳本年涉及到「卜」和「筮」兩種。
「卜」使用的材料是龜殼和牛骨。龜和牛被認為靈性動物（有史料記載包括人骨），其骨頭能通靈。方法是用火燒或鑽、鑿，產生裂亹（wen4 今用「紋」），通過裂亹判定出吉凶，叫作「兆」。有史料記載西方也有類似的占卜方法，但不是用火燒，而是直接看骨頭的裂璺。
敬仲媳婦用的是「卜」，得到的是「吉兆」，好兆頭——「吉，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這段話好理解，「京」是「大」。
六 是命運的安排嗎——「筮」
敬仲的奶奶是蔡國人，左傳桓公6年記載，蔡國人殺五父佗而立了陳厲公。大概這樣的篡奪引起了心理不安。恰巧成周有個懂《周易》的太史去見陳厲公，那時候敬仲尚年幼，陳厲公就請太史為小兒敬仲算一卦。太史算卦，用的是「筮」。
「筮」使用的材料是蓍草。蓍草被認為有神性，它的莖稈通靈。「筮」的方法雖然不是用一兩千字就能說明白，但也不至於「複雜的不得了」。現在市面上的算卦書很多，江湖天師也很多，方法也是五花八門，在此推薦周振甫先生的講解，周先生的講解貼近上古「筮」。另外周先生深入淺出，不故弄玄虛，是讀《春秋左傳》的很好的參本（周振甫譯註《周易譯註》江蘇教育出版社 2006年4月1版）
周太史占筮，得《觀》卦變成《否》卦。按周振甫先生講解的方法，推衍得出的卦，變成第二個卦。那麼，《觀》卦變成《否》卦，「變爻」就是六四爻。（見下圖）
看這個圖，一目了然——《觀卦》的六四爻，變成了《否卦》的九四爻。（這就是通常說的「變卦」，一爻之變，引起整個卦象的變化，引起變化的「爻」，是重點！細節導致全局改變。參考「學」字，其本意就是學子在屋子裡雙手捧「爻」，抓住爻，抓住事物的關鍵點，以通古今之變，是「學」。）
於是，周太史說：「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他這句話是《易經·觀卦》里的六四爻的「爻辭」。接下來我們看周太史是怎麼解這個卦爻的。太史說：「這個人要代替陳而享有國家了吧！但不在這裡，而在別的國，也不在這個人的命里，是在他的子孫的命里。」（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
那麼，憑什麼就說代替的不是這裡的陳國，而是別的國家呢？又為什麼說他命里沒有，而在他子孫的命里呢？我們再看圖。
《觀卦》的下面是「坤象」，坤就是土；上面是「巽象」，巽就是風；《否卦》的下面是「坤象」；《否上面是「乾象」，乾是天。
這個卦象按照漢代服虔的解釋，就是：風起於天而在地上吹，草木迎風而生，然後草木的果實又被吹落，被風吹落的果實不會留在原地，而是被吹向別的土地，在他鄉土地上生育繁衍。回頭再看那句：「觀國之光」，由於《觀卦》和《否卦》的相互作用，就導致了「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
卦象顯示的的最後結局就是——庭中陳列的禮物上百件，另外還有進奉束帛玉璧，天上地下美好的東西都具備了。什麼樣的家族才可能「庭實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只有諸侯才能有！關於此處可再參杜預注釋。
那怎麼知道就是「姜」姓國呢？原來，風起於天而行於地上，這就是山。什麼樣的山最高大？當然是太岳。而姜姓齊國正是太岳的後代！
至此，參閱《田敬仲完世家》和《陳杞世家》，瞭然「田氏代齊」的歷史，即可舉一反三地讀懂左傳本年內容了。而他記載的卦象和解卦，會隨之渙然冰釋。
此後，歷史前行，到昭公8年陳國第一次滅亡時，陳桓子也就是田桓子在齊國有了強大的勢力，到了哀公17年時楚國滅亡陳國，陳成子就取得了齊國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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