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楚生 陳少默 龔望 孫其峰 盧輔聖五家隸書談
隸書一體萌芽於戰國,肇造於先秦,風行於兩漢,漢以後幾日見衰微。有唐一代雖有中興之勢,然世事所趨,書風相挾,隸書創作呈現出揩化的風貌,此風波及宋元,延至朱明。滿清金石之學大興,隸書一道遂呈舊規而顯新態,其間名家輩出,新樣迭現。當世學人,雖有范可鑒有式可依,然其難至艱,正如啟功先生所言「不難在精工,而難在脫俗」。
餘論當代五家,並非別無他家所在,只是此五家實屬一己之偏愛,故心中私以為其高至甚。五家者誰?長安陳少默,海上來楚生、盧輔聖,津門龔望、孫其峰。
來楚生(1903—1975),原名稷,號然犀。別號很多,有負翁、一技、木人、非葉、楚鳧、懷旦等,晚處易字初生,亦作初升。書齋名有然犀室、安處樓。浙江瀟山人。
來楚生先生集書畫印之能之精於一身,三者相宜相啟而相得益彰。先生於書,篆隸草行四體皆工,世人評先生書,以為行草成就最高而隸篆次之。竊以為先生之書若論風格之卓立,立意之獨行,當以隸書為最善。先生隸書,取漢簡之神,攝行草之意,所造之跡有行草之意而無行草之貌,具漢簡之神兒無漢簡之態,真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有天成之能。
來楚生先生於隸書之取捨,當與清人鄭谷口相契合,鄭谷口之後來楚生之前,習隸者多以具金石味為能為貴。鄭谷口,來楚生以行草入隸,另闢蹊徑舍金石味而求書卷氣,所不同者鄭谷口失之於滑,來先生卻能逸而又度,放而能收,實是能入漢室堂奧者。
海上書壇,能以漢簡入隸者,尚有錢君陶先生,雖為逸品卻有失之於草率之嫌。承錢先生衣缽者有吳頤人先生,亦逸筆草草更失之於硬直。都不若來先生之隸,具味外之味,象外之象,可嘆一代大家,竟無人能傳其法乳者,正所謂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
陳少默 (1914--2006),祖籍陝西安康,少時起居住西安至今。曾求學燕京大學,畢業於西北大學國文系,以詩文、書法及書畫鑒定享譽於世。
陳少墨先生,書名重於三秦,德望龍於書林。當世秦中名家無不有得於先生之澤惠者,名高如鍾明善、傅嘉義、趙熊、李成海,皆出先生門下。樹人之德,先生之功偉矣。
先生之書,早年以顏體行書最為擅場。更能融眾妙於毫端,既不失顏書之厚重,更能得道州之飄逸、松禪之蒼勁。就此一體而論,先生同時而能與先生相伯仲者,私以為唯僑居新加坡的潘受先生一人而已。先生晚年兼習隸書,學養所及出手有致而自造新樣,造詣反在其行書之上。陳子庄先生嘗言:「顏魯公學漢碑最用功,可從顏書中去認識漢碑,也可以以顏書作橋樑去學漢碑。」可見先生隸書有成,實有因所在,更見一藝之成其難至甚,默翁積數十年之功汲汲於是,才得晚年舉重若輕般的拈花一笑。
先生晚年因家庭之故,時時寓居成都。於川得見陳子庄先生之《石壺畫語錄》,以為實是知者推心置腹之論,不但自己研讀而且購置數本分贈坐下弟子傅嘉義等。書中論隸書之言有:「寫漢隸可變一下,變為篆體,也可用篆筆書隸。」「寫隸書者未進入能欣賞殷周金文、秦磚漢瓦石刻文字的境界,談不上高格。」先生識重此書,於是論必服膺至極。
默翁寫隸,在遍臨漢碑如《石門頌》、《西狹頌》、《郙閣頌》、《封龍山頌》、《華山廟碑》等後,深承其基而揚於篆,所貴者先生不斤斤篆之形貌,取材秦漢瓦當之神趣,容於一家之法相,所造多裝飾性更富藝術性,格高而韻美。
先生之前,長安城中善隸書者有宮葆成、葉訪樵二老,但只是以隸作隸。宮先生程式於兩漢,葉先生繩墨於陳鴻壽,前者拘謹於法後者濫溢於情,都不若先生之法新而情暢。先生之後習陳家楊者,能襲其枯直而不能得其蒼潤,襲其枯直,雞毫之便也,不逮蒼潤,無先生心性、修養故也。
龔望(1914-2001)字作家、迂公,號沙曲散人,天津市人。學識淵博,於經史、金石、詩詞、訓詁多有研究,嗜文物,精鑒賞。擅長書法,諸體皆能,尤精於於隸書。
龔望先生,津門活菩薩也,德高而望重。通佛理、善書藝,楷行草隸皆工,尤以隸書為世所重。
先生寫隸,在我所喜歡的五家之中算是最為純粹的了。迂公以隸作隸,不雜它體。但寫的不拘不緊、不呆不板,厚重而能飄逸、洒脫不失高古,大聲鏜撻頗具兩漢豪邁氣象。
先生之隸以《石門頌》放逸之體狀《西峽頌》雄偉之神,不激不勵風規自遠而氣接盛漢,法古而貌新。用時髦一點話來說——與時俱進,用老套一點的術語來說——筆墨當隨時代。我一直覺得作為國粹的書法,當以崇古為本、以尚新為貴,其本在熔鑄眾法、其新在調和眾相,貴在法為我用、尚在相為我立。所以,書法是不能與時俱進的,筆墨亦不能隨於時代。
但面對龔望先生的隸書,我實實在在的做如是想,是偶然抑或是巧合?不管怎樣,迂公的隸書是能觀者精神為之振奮,如見漢唐雄風般的壯闊。畢竟先生是生活在華夏又一個還算稱的起雄起的今天。所以,先生的隸書是能得漢隸三味,更能得漢隸之大者,是能鑄時代之精神的佳構。若論其神,先生之書是可以抗衡於清人伊秉綬的。
對於先生的論說,我覺得自己是很矛盾的。但看了先生關於隸書學習的妙解,我覺得矛盾的想法還是蠻可愛的。人問先生隸書學習之法,先生如是說:
「《曹全》怎麼寫?龔先生說:『鋼筋鐵骨』!《禮器》怎麼寫?龔先生說:『可要厚啊』!
《張遷》怎麼寫?龔先生說:『要奔放』!《石門頌》怎麼寫?龔先生說:『別跑野馬』!」
你說,矛盾不矛盾……
孫其峰,漢族,原名奇峰,曾用名琪峰,別署雙槐樓主、求異存同齋主。1920年1月生,山東省招遠市人。1947年畢業於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中國畫科。
無獨有偶,五家之中的孫其峰先生亦是書畫印皆能、篆隸草行並工,在世人眼裡論書法先生還是以隸書為最高的。先生的隸書也是融漢簡以成相的,和來楚生先生所不同的,來先生取漢簡之意趣,孫先生得漢簡之形貌。且不論孰高孰低,二位先生於隸書都是能自造新樣、特立不凡者。
我看過不少評介孫先生隸書的文字,有說先生得在《乙瑛》者,亦有說先生得在《張遷》者……等等等不一而足。我一為都是都不是,孫先生於隸書能取得這樣的造境,必定是浸淫百家、研習眾妙的。但話說回來,一家立相,必有其賴以成相的主心骨在。愚以為,孫先生在取得深厚積澱後,取貌在陳鴻壽、得筆在魏碑。可以說先生在定貌立骨後能不失自我,包容兩漢、蘊含魏質。至於以簡入隸,先生所得只在一筆,雖僅一筆,益見先生博洽眾法之慧思,裁成獨妙之睿智。
以先生之書觀,法之高雅低俗不應以古今遠近為定則。然今人多有不觀唐以下、莫習明清調之論說。我以為這是厚古薄今、貴遠賤今的思想在作祟,誰能說「晉韻」雅「唐法」俗,又有誰能說「宋意」雅「明清態」俗。
裁成之妙,妙與不妙、雅與不雅,不在古今之別、遠近之分,關鍵看裁製者的心思智慧之所在。我看孫先生以魏碑之法作隸,就雅的無與倫比……
盧輔聖,1949年生,浙江東陽人,別署盧甫聖,齊號蓬萊鹿器室、差毫室、天鑰樓。1982年畢業於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
盧輔聖先生最早以畫名世,更長於理論,可謂是創、論兼優,為學界所賞。
先生的人物畫高古冷逸,觀之令人作世外之想。先生的隸書應該是隨著他的畫作的成熟而成熟的,高古冷逸的畫配上他那遺世獨立不易辨識的古隸,益增些許莫測高深的神秘,更得相得益彰、錦上添花得曼妙。
隨著上海書畫出版社《盧輔聖簡帛書出師表》和《盧輔聖簡帛書千字文》《盧輔聖簡帛書騰王閣序》的出版,成熟已久的盧輔聖古隸一下子揚名於外,為世人所青睞。說到這就不能不讓人艷羨海派對於海派群體不遺餘力的推介了。
盧先生的書法是以古帛作隸的典範,雖然在認知上有難度,但和現在滿紙雲煙、不知所蹤的某些現代派書法來說,先生的書法大可稱的上法之正脈,隸之正格。一個是高古到極致,一個是現代到非常;一個視漢字如金玉,一個視漢字為草芥,孰高孰低,智者知之。
五家之書,來先生取漢簡之神,攝行草之意;默翁以顏體築基,得瓦當之趣;迂公以隸造隸,作隸之正格;孫先生得漢簡一筆,取陳鴻壽之貌,以魏碑出之;盧先生以帛書為尚,自鑄高格,實隸之古者。五家皆明理曉法,得意忘形慧心之人,故能有守有創,自立不凡,總之曰——慧心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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