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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王謝故居不過是個偽文物

南京城牆遺址

導語:只要是個人物,「在京師皆有住宅」,都要在這置房子買地。東吳時期,達官顯貴的府邸,多分布在秦淮河下游的兩岸,「高門鼎貴,魁岸豪傑」,左思《吳都賦》里已作了出色的描寫。

作者:葉兆言,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花煞》、《燭光舞會》、《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等。

提起大家都熟悉的南京古城,必定會聯想到明朝時才建造起來的城牆,好比說起中國古代歷史,腦海里首先會冒出北京的八達嶺長城。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古城磚砌成的高大城牆,足以給人們留下一個高大尚的城市印象。高高的城牆上有可以用來射箭的城垛,推開厚厚城門,穿過深深門洞,你就可以走向中國古代城市的深處。

南京明城牆的長度據說是世界第一,然而後人恐怕無法想像,早在六朝繁華時期的南京,城牆又是什麼模樣。大家不會想到,自孫吳定都南京,經歷了東晉和劉宋,已經有過三個王朝的古城南京,它的城牆一直都是以竹籬笆圍成。

說起來很可笑,那時候整個城市看上去,就彷彿是一座巨大的竹寨。所謂六朝古都,所謂六朝繁華,拆穿了看,有時候只是一種文化上的可愛。《南京通史六朝卷》第128頁,對前人所述這方面的有關文字,進行了一番梳理:

《南齊書》卷二三《王儉傳》云:「宋世外六門設竹籬,是年初,有發白虎樽者,言『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牆。儉又諫,上答曰:『吾欲令後世無以加也。』」《資治通鑒》卷一三五《齊紀一 ·高帝建元二年》亦云:「自晉以來,建康宮之外城唯設竹籬,而有六門。會有發白虎樽者,言『白門三重關,竹籬穿不完。』上感其言,命改立都牆。」白門即宣陽門。《宋書》卷八《明帝紀》云:「宣陽門,民間謂之白門。」《建康實錄》卷七注引《地輿志》(按:應為《輿地誌》)亦云:「都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宣陽門,本吳所開,對苑城門,世謂之白門,晉為宣陽門,門三道,上起重樓懸楣,上刻木為龍虎相對,皆綉栭藻井。」

南京別稱白門就源於此,不過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認為與白下有關。六朝金粉,白門飄柳,因為城北有座山,山上都是白晃晃的石頭,南京一度取名為「白下」。李白有詩,「驛亭三楊村,正當白下門」。清朝詩人王士禛也有詩,「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古時候的白色也沒什麼不吉利,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改變了,有了忌諱,《南史·宋紀下·明帝》:

宣陽門謂之白門,上以白門不祥,諱之。尚書右丞江謐嘗誤犯,上變色曰:「白汝家門!」

這個記載太生動,大臣無意中說到了一句「白門」,皇帝頓時不高興,龍顏大怒,竟然脫口而出:「白汝家門」,翻譯成流行的大白話就是「你們家才白門呢」。這個禁忌好像一直都有延續,一千五百年以後,到了文革時期,南京的白下區也覺得「白下」二字不好,曾改名為「紅上區」。

當時的白門,也就是宣陽門,應該在今天游府西街一帶。這個白門是六朝都城的南大門,它的位置給了我們一個提示,那就是六朝時期的南京都城,與後來城南繁華的夫子廟一帶是遠遠隔開的。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南京的這個宣陽門,基本上也就相當於北京的天安門。當時也沒什麼太大的城鄉區別,皇城如果是一棟大別墅大豪宅,所謂城區也就是個竹籬笆胡亂圈起來的大園子,它究竟有多大,真不好說。

公元480年,南齊太祖蕭道成在南京「立六門都牆」。這個一步到位的「都牆」,究竟是夯土牆,是磚牆,還是磚包土牆,有爭論。「立六門都牆」是指對整個都城的城牆進行改造,還是指對宣陽門等六座都城城門部分改造,也有爭論。從文獻資料來看,六朝時期南京衛星城堡中,除了石頭城在東晉末年「加磚累甓」之外,東府城,西州城,新亭壘,白石壘都還只是夯土城牆,它們都在都城之外。

再從後來的考古發掘看,孫吳時期的武昌城也是夯土砌造,同一時期的京口鐵瓮城城垣是利用自然山體加築夯土牆,部分牆體外包砌城磚。晉陵羅城城垣為夯土砌築,外包城磚,只有長江北面的廣陵城是磚砌城垣。2001年以來,博物館的考古人員在建康城遺址發掘過程中,發現了包磚的夯土城牆遺存。據此,專家們推測,六朝時期的南京城,也就建康城垣應當是夯土壘築,外包城磚。

作為古都,南京城是南北文化交流的產物。在孫吳時期,多宮制的布局,也就是東一處西一處的建築物,既是對中國古代都城的繼承,也是因為「江左地促,不如中國」的限制,因為當時的南京地形,水網交織山陵起伏,城市規劃不可能像中原那樣「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只能因勢利導,只能「紆餘婁曲,若不可測」。

南京城的設計,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向北方虛心學習的過程。學不像,是因為各種條件限制,有些地方想學也學不過來。我們已經不止一次解釋過,在中國古代,迄至三國時期,南方的經濟都遠遠落後於北方。在城市建設上更是如此,造城運動既有政治因素,同樣也要看經濟條件,看經濟實力。東吳定都南京,在城市建設方面,已經有一些向北方曹魏都城學習的例子。到了東晉南遷,這個王朝是從北方遷徙過來,它自然會希望自己居住的都市,能向北方舊都「街衢平直,研陌條暢」的方向發展。

一個由竹籬笆圍起來的城市,它的安全性顯然是可疑的。從某種意義上來,只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攻入這樣的城市輕而易舉。因此,在堅固的城牆修築好之前,南京並不存在什麼城市保衛戰。要打仗,都是在城市外圍擺開陣勢,你來我往地較量一番,決出一個勝負,決定這個城市歸誰所有。南京城的石頭城,新亭壘,白石壘,甚至包括東府城和西州城,最初都是用來防禦的軍事堡壘,要拿下南京,首先就要攻城拔寨,解決這些點狀結構的城堡,全面防禦一個由竹籬笆包圍起來的城市是不現實的。換句話說,這樣的城市在當時,其實差不多就是開放的。

不止是無可奈何的開放,而且它也不像北方都市設計那樣,有著非常嚴格的社區劃分。六朝時期的南京居民,從來源上看,南方吳人以土著居民為主,北方人主要是永嘉年間衣冠南渡的北方流民。所謂「俄而洛京傾顛,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根據《晉書·地理志》記載,東晉時期在南京地區設立的僑郡僑縣有二十多個。最早設立的一個僑縣叫「懷德縣」,後改名為費縣,專門安置跟隨司馬睿一起從山東琅邪來的千餘家南渡人口,其中大族有上百家,他們居住的地方,就在靠近皇宮的鼓樓一帶。

位於南京都城東北的江乘縣,因為靠近長江,安置了南東海,南琅邪,南東平和南蘭陵四個僑郡,以及臨沂,陽都,即丘等僑縣。東晉以後,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有七次,據專家考證,當時南渡人口有九十萬,佔北方人口總數八分之一。東晉南朝所轄區域內,六分之五為本土居民,六分之一為北方僑民,其中又以江蘇境內僑民為最多,約有二十六萬。南京城內就更多了,聚集在這裡的南渡北人,數量幾乎與土著人口相差無幾,因此這些人的實際存在,大大改變了本地的語言和風俗習慣。

當初王導剛到南京時,做的第一件實事,就是趕快學說南京話。當時南京人說的都是吳語,與今天的蘇州話上海話應該差不多,都屬於同一個語系。譬如南朝樂府中的吳聲歌曲,就是用吳語傳唱的歌謠,《晉書·樂志》稱「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咸都建業,吳聲歌曲起於此也」。王導來南京以後,不僅學會了地道的吳語,而且還經常在同僚們面前賣弄。很顯然,作為東晉的丞相,他這樣做,會顯得非常親民,《世說新語·排調》有記錄: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

渹是吳語「冷」的意思,讀如[ qìng ],彈棋則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古人遊戲,有點像今天的撞球。劉真長即劉惔,魏晉八君子之一,簡傲高貴好清談,也是一位駙馬爺,娶了晉明帝的女兒廬陵公主司馬南弟為妻,與桓溫大將軍是連襟。當然,上面這段對話,關鍵還是「唯聞作吳語耳」,短短六個字,把王導的賣弄和劉惔的不屑,纖毫畢現暴露無遺。

事實上,王導學習吳語,說明他已經看到了未來,知道要想讓東晉在南京立足,站穩腳踏,要想管理好這一片區域,掌握吳語,不僅必要,而且必須。因此,不止是丞相王導向南京人學習吳語,本來是說吳語的南京人,也情不自禁地向北人學習官話。南人和北人相互看不入眼,相互歧視,相互譏笑,並不妨礙他們相互卷著舌頭模仿對方的語言,這種模仿的最終結果,就是南京出現了一種南腔北調的官話,一種六朝時代所特有的普通話,它既不像吳語,又難免「南染吳越」,無復純正的中原地帶口音。

普通話向來是一種妥協的產物,南北文化在南京融合的趨勢,誰也改變不了。既然南人和北人在南京這個城市中,人口比例已經旗鼓相當,那麼相互敵視也好,相互看不起也罷,交流總是避免不了。你影響我,我影響你,互相學習就成為必然。當時南京的居民,大體上可以分為貴族和平民兩個階層,說白了就是有錢有勢的豪門和無錢無勢的寒門,就是富人和窮人。「小人率多商販,君子資於官祿」,南京作為六朝都城,官署密集,官僚及其家眷,還有在衙門裡當差的府吏,為豪門服務的僮僕奴婢,將帥的部曲賓客,商人和僧尼,手工業者也就是所謂的匠戶,成為本市居民的重要組成部分。

部曲和賓客是六朝時特有的文化現象,部曲是古代軍隊的編製,大將軍營五部,部校尉一人,軍司馬一人。部下有曲,曲有軍候一人。曲下還有屯,屯長一人。到了南北朝,部曲已成為世族大姓的私人武裝,乾脆就稱為家兵,地位越來越卑微。家喻戶曉的《千字文》就產生於南京地區,其中「戶封八縣,家給千兵」,「八縣」和「千兵」都是虛指,且耕且戰,平時是佃客,作戰時是部曲。世族大姓衣冠南渡,部曲也就跟著一起過來當僑民,這也是當時並不算太大的南京城,能夠擁有二十多個僑縣和僑郡的原因之一。

當時官員們即使出為外郡,到外地去做官,通常也都習慣把家人留在南京。只要是個人物,「在京師皆有住宅」,都要在這置房子買地。東吳時期,達官顯貴的府邸,多分布在秦淮河下游的兩岸,「高門鼎貴,魁岸豪傑」,左思《吳都賦》里已作了出色的描寫。東晉初年,秦淮河下游南岸,仍然還保留少量貴族邸宅,如王謝兩大家族渡江後,就卜居在南岸的烏衣巷。

此烏衣巷與今天的烏衣巷並不是一回事,而今天夫子廟地區的王謝故居,也是個地道的偽文物,與當時王謝兩大豪門毫無關係。事實上,你很難想像昔日的王謝子弟,會從同一個大宅門裡進進出出。衣冠南渡以後,南京的大多數貴族邸宅,很快集中到了秦淮河北岸,《建康實錄》上便說:

京師鼎族,多在青溪左及潮溝北。俗說郗僧施泛舟青溪,每一曲作詩作一首,謝益壽聞之曰:「青溪中曲復何窮盡也。」

說起來,富人應該住在富人生活的區域,窮人都應該住在窮人待的地方,有身份和沒身份的人應該分開。在中國城市規劃的實踐中,中原都市無論是曹魏的鄴城,還是西晉的洛陽城,以及後來北魏的洛陽城,基本上都是嚴格按照「仕者近宮,工商近市」的原則設置里坊,安頓普通老百姓,處置低端人口。在北方平原地區並不難做到這一點,南京城區因為丘陵起伏,水網密布,在實際建設中,安排居民的生活區,特別是達官顯貴的府邸,顯然不可能完全受這個規範約束。從某種意義上來,東晉以後的南京,並沒有什麼富人區,居民點顯得更自由,更隨意,既可能是南人和北人的同居,也可能是窮人和富人的混雜。

以當時的居民區里坊為例,在建康城的里坊中,有的里坊人煙稠密,如長干里就包括大小長乾和東長干,這一帶吏民雜處,地廣人稠。有的里坊建有皇家苑囿,如建興里設有建興苑。更多的里坊中點綴有寺廟,「南朝四百八十寺」,幾乎滲透到都市的每一個角落。如佛陀里有建初寺,即大市寺,蔣陵里有竹園寺,方山有定林寺,長干里有長干寺,蔣山裡有蔣山寺本業寺,中興里有南林寺,定陰里有惠日寺,太清里有解脫寺,斗場里有斗場寺。

定林寺

所謂有文化,就是敢變化,東晉以後的南京城,在原有的東吳都城基礎上,基本上仿照中原魏晉洛陽城和曹魏鄴城布局,因為不可能完全照搬,它沒有那樣便利的自然條件,結果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而這種近乎隨意的清新風格,又是後來北魏洛陽城的借鑒藍本,強制性地把富人和窮人分開,顯然是脫褲子放屁,沒那個必要。

毫無疑問,六朝南京特有的里坊格局,隨著建康城的越來越繁榮,在某種程度上,又必然會悄悄地影響北方,會對北方都市規劃布局,產生潛移默化的催化作用。最顯著的例子,北魏洛陽城的里坊就和建康一樣,開始廣佈於都城內外,「仕者近宮,工商近市」,不再是那麼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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