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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帝國命運的一場反擊戰

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作者: 周鼎

1697 年 4 月 17 日,清聖祖康熙皇帝不顧眾多大臣的反對,堅持己見,親率大軍,經過 51 天的急行,跋涉 1400 公里,從北京來到寧夏銀川。在這個素有塞外江南美譽的地方停留了 19 天后,才心有不甘地放棄了親自行軍穿過沙漠追擊他的頭號大敵噶爾丹的計劃,命令他的將軍們繼續前行,奔赴阿爾泰山。然後皇帝沿黃河而下,一路考察,慢慢悠悠地返回京城。這一趟為期 129 天的行程成為他一生中最久的一次旅行。

然而,康熙皇帝萬萬沒有想到,他所有的猶豫和焦慮其實毫無意義,因為就在他到達銀川以前,噶爾丹已經神秘死亡。(康熙帝戎裝像)

噶爾丹是誰?在傳統的歷史書籍里,此人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民族分裂主義者,他在居心叵測的俄國殖民主義者的支持下,自不量力地對抗代表歷史進步力量、維護民族團結的大清王朝。然而真實的歷史從來不是如此黑白分明簡單易懂。游牧民族的一大悲哀在於他們缺少發達的書面文化,後來的歷史學家不得不常常透過敵人之眼去窺視他們的雪泥鴻爪。游牧民族的歷史並不總是由勝利者書寫,而是由書寫者來決定誰是最後的勝利者。

最後一個游牧帝國的崛起

回到十七世紀的亞洲內陸地區,噶爾丹其實是最後一個游牧帝國準噶爾國的大汗。在準噶爾戰爭爆發三十年前,年輕的噶爾丹結束了在西藏的十年修行,帶著恩師五世達賴的指示返回家鄉阿爾泰地區。在兄長僧格被謀殺後,噶爾丹聯合其他部族處死兇手,繼位成為準噶爾部的大汗。

準噶爾部是蒙古衛拉特四部之一。衛拉特部又被稱為厄魯特蒙古,是蒙古高原上的一支游牧部族,長期活躍於蒙古高原的西側。衛拉特部的先祖是明朝時期大名鼎鼎的瓦剌。當年,在土木堡戰役中,瓦剌軍隊俘虜了年少氣盛的明英宗。這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在戰場上當了俘虜的皇帝。

噶爾丹僅僅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便將準噶爾部打造成空前強盛的游牧帝國,勢力範圍包括蒙古、新疆、青海等地。但是,雄才大略的噶爾丹並不滿足於此。

明末時期,蒙古部族大致分為三大部:漠南察哈爾等部、漠北喀爾喀部和漠西厄魯特部。佔據外蒙古的漠北喀爾喀部在明朝時期又被稱作韃靼,是退回蒙古高原的元王朝後裔。後來喀爾喀部陷入紛爭,噶爾丹親率三萬大軍越過杭愛山,在鄂爾渾河上游擊敗了喀爾喀聯軍,一舉控制外蒙。喀爾喀部族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中,紛紛南逃,進入內蒙地區,尋求康熙皇帝的庇護。早在康熙皇帝的祖父皇太極時期,滿清政權已經進入內蒙,將蒙古各部分別編旗。面對蒙古高原上的動蕩局勢,康熙皇帝相信,如果不能維持住內蒙地區的穩定,清帝國也許就會像明帝國一樣退守長城一線,左支右絀地應對來自蒙古高原的威脅,最後重蹈覆轍地走上土崩瓦解的窮途末路。所以,他下定決心積極迎接噶爾丹的進攻。同時,在西藏攝政桑結嘉措別有用心的鼓動之下,信仰堅定的噶爾丹也下定決心挑戰勢力迫近的大清帝國。

遺憾的是,他至死也不知道五世達賴送來的諭旨其實是桑結嘉措精心偽造之物。此前,他的恩師已經去世。(準噶爾降臣阿玉錫持矛蕩寇圖。)

1690 年,噶爾丹率領大軍沿著今天北京至莫斯科國際鐵路的線路,穿越分隔內外蒙古、地理條件極度惡劣的戈壁沙漠,進抵距北京僅有 400 公里的烏蘭布統。他的對手是康熙帝的皇兄裕親王福全率領的八旗禁軍。在遼闊的內亞大地上,兩個新興帝國之間的戰爭終於爆發了,而在兩者的身後,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新興帝國——沙皇俄國。有趣的是,這三大帝國都與成吉思汗創立的蒙古帝國淵源頗深。

「正統皇權」的爭奪戰

原本就是蒙古高原上游牧部族的準噶爾自是不用多說。噶爾丹自認為是著名的俺答汗(阿勒坦汗)的後繼者。在 1587 年,俺答汗贈予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領袖以達賴喇嘛的頭銜。作為回報,達賴喇嘛宣布俺答汗是忽必烈的轉世。噶爾丹不是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後裔,但是通過西藏達賴喇嘛的支持,他宣稱自己是蒙古人佛教信仰的最高捍衛者。

在歐亞大陸的東端,大清帝國的統治者也當仁不讓地將自己視作蒙古帝國的後繼者。1635 年,皇太極從北元皇室正統察哈爾部林丹汗的長子手中得到了元王朝的傳國玉璽。這方用玉石雕琢而成的玉璽上刻有「制誥之寶」 四個字。

皇太極認為擁有這方傳國玉璽象徵著他合法地從元朝繼承了全中國的統治權。(青玉制誥之寶。)

一年後,女直的諸王、大臣、以額哲為首的蒙古各部首領以及孔友德等漢人將領齊集瀋陽,擁戴皇太極稱帝,定國號為清。

在歐亞大陸的另一端,新興的沙俄帝國正在爭奪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所建金帳汗國的全部政治遺產。1575 年,留里克王朝的末代沙皇伊凡四世把一個名叫西蒙?別克布拉托維奇的人物迎接到莫斯科,坐上了沙皇的王位,自居於大臣的身份。第二年,他接受了西蒙的讓位,重新成為沙皇。伊凡四世精心策劃的這場俄式禪讓當然不是任性之舉。這個西蒙的真實身份是金帳汗國那瑪罕家族最後的大汗阿哈默德的曾孫。通過這場虛情假意的禪讓儀式,曾經的莫斯科大公成了金帳汗國的繼承者之一,獲得了統治朮赤後裔們的權利,被蒙古人稱為「紮根汗」,意為「白色大汗」。

正是因為三大帝國都試圖繼承蒙古帝國的輝煌遺產,所以準噶爾戰爭已經不再是中國歷史上漢帝國與匈奴之間那樣的傳統戰爭了,而且參與角逐的政治力量也不再僅僅局限於亞洲部分。這場不可避免的爭霸戰成為了早期近代世界形成的標誌性事件。

為了全力應對噶爾丹帶來的嚴峻挑戰,康熙皇帝與一路東擴的沙俄達成妥協,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康熙帝為測繪東北地區,特詳諭大學士哪些屬於「中國地方」,以及以什麼為界線。)

此時,清帝國擅長使用火器(尤其是火炮)的陸軍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另一方面,準噶爾也努力與俄羅斯改善關係,以便於在遭遇清帝國的全面貿易封鎖之後還能從俄方獲得武器支援。七年後,經歷了三次艱苦卓絕的遠征,康熙皇帝幸運地成為這場戰爭的最後贏家。1698 年的秋天,皇帝千方百計得到了噶爾丹的遺骸。在城外的練兵場上,他舉行了一場隆重儀式,在整齊列隊的滿蒙漢八旗兵眼前,將噶爾丹的遺骸挫骨揚灰。曾經稱霸內亞一時的噶爾丹汗就這樣和他短命的帝國一起灰飛煙滅了。

為「天命庇佑」而篡改的歷史

就在獲知噶爾丹死訊後不久,康熙皇帝一反常態地指定三名大學士共同主持編纂記錄這場偉大的軍事勝利的戰史。十年後,48 卷的《親征平定朔漠方略》終於問世,有漢文、滿文和蒙文三個版本。這部戰史光榮地宣稱——噶爾丹的自盡而亡,恰好印證了康熙皇帝此前的預言,皇帝真是料敵如神呀!然而,後世細心的歷史學家發現,噶爾丹是在當年4月4日病死或者被謀殺,而不是所謂的5月3日服毒自盡。最簡單的一個證據是,噶爾丹自認為是菩薩的化身,是轉世活佛,這種人怎麼可能違背信仰選擇自殺呢?

為什麼康熙皇帝和大臣們會篡改勝利記錄呢?原來康熙皇帝曾多次預言,噶爾丹的結局早已註定,或者投降,或者被擒,否則只有自盡。(平定回部獻俘·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郎世寧等作。)

前線上報的噶爾丹死訊令皇帝大為意外。準噶爾戰爭是一場偉大的勝利,卻不是一場完美的勝利。如果噶爾丹死於4月4日,那麼十多天後康熙皇帝的寧夏之行是否會被批評為好大喜功的魯莽行動呢?如果噶爾丹是病死,那麼康熙皇帝的多次預言是否會被嘲笑為一廂情願的大言炎炎呢?於是,皇帝和他最親密的大臣默契無間地改動了幾處關鍵細節,重寫了戰爭勝利的故事,反覆歌頌皇帝的英明神武,論證大清帝國的天命所歸。因為這個新興的帝國極度需要天命庇護。

試想一下,僅僅在八十年前,撫順一帶的女直部族領袖努爾哈赤舉行即位儀式,自稱後金國大汗時,其實不過是偏安一隅的小諸侯。清帝國的迅速崛起既要歸功於從努爾哈赤到康熙皇帝這幾代統治者的雄才大略和勵精圖治,也要感謝十六、十七世紀的全球化進程。從十六世紀以來,大量的美洲白銀被西方國家輸入到東亞世界,掀起了巨大的商業熱潮。這股大潮促進了人口和商品的流動,將全球廣大地區前所未有地緊密聯繫起來。

這一變動不僅動搖了東亞世界長期穩定的朝貢貿易秩序,也導致各個地區政權面臨著更加劇烈的內外衝突。各政權邊境地帶的商人、走私販和海盜日益活躍壯大,成為了現有體系最頭疼的挑戰者。

壟斷了東北地區人蔘貿易的努爾哈赤正是這一時代新趨勢的最大受益者。(「太祖初舉下圖倫」圖。)

等到十七世紀中葉,隨著貿易熱潮的衰退和小冰河時期的氣候影響,歐亞大陸上的眾多政權都變得脆弱不堪。即使是當時世界最強大的明帝國也在長期遭受「南寇北虜」的慢性折磨之後,最終被西北饑荒難民掀起的亂流濁浪衝擊得七零八落。努爾哈赤的後代抓住千載難逢的良機迅速入關,幾乎是一夜之間定鼎中原。這難道不是天命所歸嗎?而更為重要的是,清帝國的統治者必須努力向帝國人民展示自身肩負的天命。

從多元靈活到保守腐朽的「天下共主」

清帝國是繼蒙元帝國之後,又一個打破農耕社會和游牧社會對立格局的龐大帝國。與命運短暫的元帝國不同,新帝國成功地延續了三百年左右。清帝國的成功之道是什麼?毫無疑問,最重要的因素是多元靈活的治理模式。這套模式的核心是鞏固八旗制度,堅守「國語(滿語)騎射」的民族本色,保持滿人的威懾優勢。準噶爾戰爭的勝利不僅幫助帝國在蒙古、新疆和西藏地區確立了統治,同時也展示了帝國統治者的無上權威。康熙皇帝的三次北上親征和他日後的六次南巡都有政治秀的強烈意味。

通過展示皇帝的英明神武和滿洲軍隊的驍勇善戰,以及帝國政府的富裕慷慨,帝國的統治者一次次地在向廣大民眾確認、宣導,天命所歸的滿洲集團擁有統治天下的正當性和合法性。(平定伊犁受降·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郎世寧等作。)

令康熙皇帝意想不到的是,也正是通過這場戰爭,清帝國極大地拓展了帝國的版圖。這些傳統華夏中國的邊緣地帶的重新穩定,刺激了貿易復甦,接納了更多人口和商品的流入。隨著白銀輸入恢復穩定,清帝國順利化解了十七世紀的全球危機,迎來了十八世紀的長久繁榮。但是,八旗本位的立國之策也導致統治基礎薄弱的滿族政權始終刻意拒絕漢化,頑固地捍衛八旗集團的傳統特權,即使自身已經不可避免地喪失了軍事活力和民族本色。而且為了向人數占絕對優勢的漢人展示自身的正統性,滿清皇室越來越沉浸在衛道士的角色中,千方百計地抵制一切變革。他們的保守態度導致帝國錯過了改革的最佳時機。

另一方面,為了統治如此遼闊的版圖,清帝國繼承創新了遼、金和蒙元帝國的政治傳統,對漢、蒙、回、藏因地制宜,採取各不相同的統治方式。我們只要數數乾隆皇帝弘曆擁有多少頭銜便對此一清二楚。面對中原民眾,弘曆是繼承堯舜禹湯傳統的中國皇帝;除此之外,弘曆是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的最高君主,是可汗中的可汗,是藏傳佛教中的轉輪王,是「中國的阿育王」,是文殊師利菩薩的化身;他還是台灣、雲南、越南、準噶爾、廓爾喀人的平叛者與撫慰者;不要忘了,他也是滿族的頭號家族愛新覺羅氏的領袖。

清帝國統治者刻意樹立的天下共主的身份形象影響深遠。(英國使節喬治·馬戛爾尼晉見乾隆。)

當末代滿清皇室在辛亥革命的危機中被迫宣布退位時,年幼的宣統皇帝和傷心的隆裕太后發表聲明,希望新政權可以遵循兩百多年的政治傳統,確保滿、蒙、漢、回、藏五族人民的和平共處。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們及時地懸崖勒馬,放棄了種族革命的激進口號,全盤接受清帝國的政治遺產,轉而致力於建設「五族共和」。當代中華民族正是誕生於此。

後記?新世界的秩序

在康熙皇帝徹底擊敗噶爾丹的三百二十年後,當我們重新回顧歷史,不免感慨萬千。昔日這場成果輝煌的帝國反擊戰奠定了當代中國疆域的基本輪廓。在勝利之後,躊躇滿志的清帝國環視東亞世界,已是無人匹敵,然而一勞永逸的帝國也由此失去了繼續變革的推動力。帝國統治者沒有意識到,噶爾丹的失敗宣告了深處亞洲內陸的草原帝國在大航海時代的徹底衰亡。在未來的國際競爭中,海洋必將取代草原。而與此同時,面向大西洋的西歐各國在充滿競爭性的地區局勢中持續不斷地進行組織更新和技術升級,最終完成了對東亞世界的全面超越。

當歷史進入十九世紀,長久繁榮帶來的人口壓力和美洲白銀輸入的日趨枯竭等諸多因素終結了康乾盛世。清帝國從此走向衰落,最後淪為了世界新秩序中的邊緣角色。進入二十世紀,一個個帝國「老大」接踵而去,老態龍鐘的清帝國也躋身其中,宣告了中國歷史上帝國時代的終結。但是,曾經的中華帝國並沒有在時光的塵埃里凝固成冰冷的化石,而是化作蘊藏在古老地層下面的寶貴石油,最終成為當代中國強勢復興的最重要動力源泉,重新孕育了一個擁有廣土眾民、政治現代、市場發達的大一統國家……

(作者是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師,長期從事中國文化、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7年12月刊】 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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