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兩個家庭的故事
一個家
在一個省會城市繁華新區的一隅，是一些由幾條狹窄、坑窪的街道圍成的老小區。一條街的這頭是招牌退了色的照相館，往前幾十步有一個早上散發香味晚上傳出餿臭味的早餐店，轉一個彎是一個堆滿了幾塊到幾十塊價格不等的廉價貨的服裝店，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一個非常老的舊小區。
它到底有多老呢？無從知曉。只能看見砌成這兩棟五層樓高的建築物的紅磚被風化得掉下一些粉末而留下稀疏的坑窪，每家每戶廚房窗戶的玻璃已被常年油煙熏黑，積上厚厚的一層油脂。小區里已經變成停車場的空地上亂七糟八地停著六輛三輪車，十來輛缺鈴鐺少車籃的自行車，以及四輛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的電瓶車。一輛電瓶車和一輛三輪車之間是一個藍色的塑料垃圾桶，桶身遍布著五顏六色的臟物，裡面沒有裝滿垃圾，周圍散落著幾團紙，一個五角錢一袋的零食的包裝袋，一個裝滿垃圾的透明塑料袋。停車場就差不多被這些塞滿，只留下一條供居民行走的過道。這個停車場和剛才那個人車混雜的喧囂街道之間就是這個老小區的大門，大門旁邊——也就是挨著垃圾桶的地方有一間小屋，裡面住著一對六十歲左右的老夫婦。老頭是小區的保安，老婆子是小區的清潔工，這間小屋就是他們的家。
這個不到四十平米的房子分成兩間屋，外面是一個集卧室、客廳、書房、廚房、飯廳於一體的房間。從門進去左邊放著一張床頭木板上有幾個窟窿的雙人床，床上是兩床絞成一團的大紅被子，皺巴巴的被子上有幾滴油跡。右邊有一扇開口極小的窗子，窗子下面是一張他們撿來的老式木製書桌，這個書桌非常大，以至於他們在上面放了一台微波爐炒菜，旁邊放著一個電飯煲。他們在這書桌上吃飯，他們的孫子孫女來時就在他們吃飯的地方做作業——他們有一個孫女一個孫子，孫女九歲孫子七歲，孫子是罰了款的。為了繼承香火，他們替兒子兒媳出了幾千塊錢。書桌旁邊有幾張小的木頭凳子，一張凳子的一隻腿少了一截。書桌往前幾步就是一間更小更黑暗更潮濕的房間，這裡是他們的衛生間，他們也在這臭氣衝天，滿是污垢的房間里洗澡。
家裡通常只有夫妻兩人，只有在節日，他們那開廢品店的兒子才會帶著媳婦孩子過來，一家老小吃個團圓飯。但這難得的團圓飯也常是不得安寧。兒子本就脾氣暴躁，喝酒後更是會因為孫子多夾幾塊肉而大聲吼罵，若孫子還嘴，還會招來一次拳腳相加的災難。甚至有時兒媳也會遭殃。小區里的人說老婆子一輩子精明能幹，持家管夫，對兒子的暴行卻只能流淚弱罵，無可奈何。但是，也有例外的時候，偶而他們的團圓飯也能吃得一家歡喜。這往往出現在孫子們考得高分數，或者兒子最近賺了些錢的情況下。這時候，老婆子和兒媳不再是掛著淚吃飯，老頭不再沉默不語，孩子們不再是一臉惶恐。他們一家人或油膩或瘦黑的臉上都掛著發自內心的幸福滿足的笑容。此刻他們臉上是發著光的。
這是一個家。還有一個家也在這片新區，是在新區中心地帶一個有二十幢四十層樓的小區裡面。這個家在32樓，有一百二十平米，分成了帶衛生間的主卧、次卧、書房、衛生間、客廳、飯廳、陽台。
一家三口住在這個家裡，女兒在旁邊的一所高中讀高三，媽媽是家庭主婦，爸爸是經常出差的技術工人，每年在家裡陪妻女的時間不多，少則十幾天多則幾十天，在這麼些不多的時間裡女兒能聞到更多家的味道，聽見更多家的聲音。但是，大部分時間還是母女倆住在這套算得上空曠的商品房裡。媽媽非常賢惠，家裡總是保持著窗明几淨的狀態，白色的地磚不染塵埃，酒柜上整齊地擺放著各式酒和幾瓶飲料，茶几上的花瓶中會隨季節傳來不同芬香，四十五寸數字電視的兩邊各放著一盆仙人掌，從客廳的落地窗看下去能看見縱橫交錯的街道和遠處施工中的大廈。
女兒每天晚上放學回到家脫下鞋子，放進鞋櫃，去陽台用洗手液洗手，接著用擦手帕擦手，然後去飯廳，坐在白色實木西餐桌旁邊吃媽媽剛從廚房拿出來的，熱騰騰的晚餐。女兒邊吃邊跟媽媽講學校里的故事。媽媽坐在女兒對面一邊聽著一邊挑出菜里的佐料，有時插幾句叮囑。吃完飯，女兒就走進書房，坐在散發著淡淡木香的紅色實木書桌上做作業。媽媽就進廚房洗碗、洗飯盒，然後削水果，弄成小塊插上牙籤，端去放在女兒旁邊。女兒做作業，媽媽坐在旁邊的皮椅上看書，看女兒書架里的雜誌、名著，有時也盯著那定製的嵌入式衣櫃發獃。
媽媽通常只陪女兒到十二點，因為第二天早上還要六點起床為女兒做營養豐富的健康早餐和女兒帶去學校的午餐。女兒也提出過讓媽媽別起那麼早，自己可以在外面吃早餐，學校的午餐也還過得去。但是媽媽不同意，她說自己做的飯菜更衛生更有營養，只希望有點挑食的女兒能多吃一點。女兒吃過早飯就背上書包出門了，每天媽媽都要在女兒穿鞋子的那段時間裡叮囑女兒要注意安全、好好學習，這些話重複了十二年。洗完碗以後媽媽就拿著袋子去菜市買菜，路上一直思考著這兩天女兒的菜譜該怎樣安排。買完菜回到家裡，就又開始了一個人呆在家裡的漫長而孤獨的一天，在安靜得甚至走路都有回聲的家裡打掃衛生，擇菜，打開女兒在家時從不打開的電視，這時才有打破寂靜的聲響，回蕩在這個沒有生活氣息的家中。媽媽偶爾也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但不常去，並且每次都會在女兒回來之前回家，朋友們都讓她別把孩子別把家庭看得那麼重，要有一點自己的空間，也常常勸說讓她重新找回為了女兒放棄的事業。這些話她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還是自顧自的圍著女兒轉，圍著家庭轉，導致與朋友的聯繫越來越少。
女兒從心底感到幸福，因為有雖在外地卻每天通話的寵愛自己的爸爸，有一直陪在身旁的愛自己的媽媽，一家三口平淡卻又充滿愛地生活著。但女兒不知道的是，看似相敬相愛的爸爸媽媽將在高考完後離婚。因為常年出差的爸爸在另一座城市有了外遇。爸媽從白天在電話里爭吵到開始商議協定，媽媽從在家裡獨自哭泣到心痛著思考未來，這些變化女兒從不知道。
這也是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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