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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家鄉一起療傷

蘆葦盪搖晃著,盜獵者的車就停在那兒,車燈忽明忽暗。一群年輕人窩在越野車裡,眼睛盯著前方。

在吉林省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一處水泡子(方言,意為水塘)邊上,這場沉默的對峙還在繼續。

他們守護的是這片濕地,也是在守護自己的家園。

本文共5584字

預計閱讀時間:15分鐘

作者 | 袁貽辰

編輯 | 張 國

天已經黑透了。

車子悄咪咪地熄火,車窗緊閉,一群年輕人窩在越野車裡,眼睛盯著前方。後半夜,氣溫降到了波谷,身體陸陸續續哆嗦起來。蘆葦盪搖晃著,盜獵者的車就停在那兒,車燈忽明忽暗。

在吉林省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一處水泡子(方言,意為水塘)邊上,這場沉默的對峙還在繼續。

對方是附近村屯裡有名的惡霸,這一次,極有可能是持槍盜獵。

車裡,手無寸鐵的王春麗很清楚退後的代價。28歲的她是向海生態保護中心主任。2016年,吉林通榆縣政府、向海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與民間公益組織桃花源基金會簽訂合作協議,在保護區的核心區內,建立了由桃花源直接管理、政府監督的社會公益型聯合管護機構「向海生態保護中心」。

從那時起,孤身一人到來的王春麗就被推進了一個無法退後的局面。在這片由沙丘、榆林、草原和湖泊組成的自然保護區里,盜獵、放牧、捕魚、毒鳥屢見不鮮。十餘個村屯的近兩萬名居民零星分布在保護區內。這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姑娘,要負責建立起一支由本地人組成的巡護隊。

「在人情關係網織得密不透風的鄉村,讓自己人管自己人,能行嗎?」王春麗也嘀咕過,直到那個有些漫長的對峙的夜裡,她找到了答案。身旁五大三粗的農民別上了執法記錄儀,和她一起擠在車裡。

有人跟她講:「兩軍對壘,現在絕不能退。」

王春麗輕輕別過頭,眼神掃了一圈兒——這些「戰友」曾經的身份大都是農民,也偷偷打過鳥、捕過魚、砍過樹。但現在,他們在她的這一側。

在砂石、野草、蘆葦和湖泊沼澤交匯的核心區,雙腳是唯一能抵達所有角落的「交通工具」。

王春麗成立巡護隊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群男人從越野車上攆下來。

近200人報名參加她的巡護隊,但她沒有被報名者的熱情沖昏頭腦。她很清楚,他們加入的原因也許是為了一份保底2500元、多則4000餘元的月薪,也許是為了「方便通風報信」,也可能是因為工作輕鬆「好糊弄」,唯獨不太可能是為了「熱情」。

王春麗曾試著問一位報名者,巡護是做什麼?

「上山啊!」對方答。

她追問:「上山幹什麼呢?」

「趕羊。」

保護區312平方公里的核心區,有175平方公里由向海生態保護中心管護。巡護隊員現有8人,每天開車巡邏。GPS(全球定位系統)儀器上顯示,他們每天都按照固定線路畫圈。

巡護隊員不肯下車巡護,原因也再明白不過了,東北天冷,人們「恨不得從家出門去隔壁打個醬油也開車」。

王春麗知道講大道理沒用,她全程跟隨一同巡護。到了車子難行的地方,她把一車男人轟下去,帶他們沿著小路尋找。獸夾、彈殼、套子和碎了一地的毒藥挨個出現,有的藏在路邊,有的陷在蘆葦盪的陰影里,巡護隊員手中一度成為擺設的照相機密集地發出了咔嚓聲。

「如果不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這些東西在車上能發現嗎?」王春麗問巡護隊員。

她知道,這些土生土長的農民才是最了解向海的人,她必須與他們合作。為此,她天天跟他們「尬聊」,拋出「十萬個為什麼」,問別人「為啥這棵樹下長草,那棵樹不長啊?」「這個腳印是什麼動物留下的啊?」

大多數時候回應她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快崩潰了。」

漸漸地,隊員們邁開了步子。在輪胎會下陷的泥濘小路,他們發現了還在抽搐的鳥,一旁是灑落的毒藥。有漢子一把抱起鳥往回沖,如果快一點,也許還能救下一條「鳥命」。

這是最理想的結局。更多時候,留給他們的,是各類動物的屍體。

向海生態保護中心工作人員在保護區巡護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淤泥,他們在水裡翻出了地籠,裡面除了魚蝦,還有已經發臭的雁鴨。不會再有別的可能了——這些鳥兒覓食時發現了裝滿小魚的地籠,一頭扎進去捕食,卻再也沒有出來。

一處靜謐的水泡子被巡護隊員翻出來好幾個地籠,裡面困著各類游禽被活活溺死後的屍體。一群大男人站在蘆葦盪邊兒,相顧無言。

巡護隊長石勝旭割斷地籠。密密麻麻的線晾乾後,被他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可心裡的火還燒得正旺。這個土生土長的向海人一度以為,聲勢浩大的巡護隊多少「算個官兒」,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做做樣子就行了,還能偷偷找犯了錯的農民收錢」。直到一步一步走完了核心區,他才知道,自己的家鄉早已悄無聲息地變了模樣。

只有邁開步子,離開人類活動區,朝著核心區一直往裡走,才會發現,過度放牧的草原早禿了,鹽鹼地的版圖擴張得越來越大。幾十年前土地改革後,整個向海就像被「分了蛋糕」一樣,農戶們你一塊兒,我一塊兒,不斷向核心區最中心開荒,一點點蠶食了林地、草原和水泡子。

巡護隊員張旭明是個90後,他的父親、爺爺都在向海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這個年輕人走在巡護路上,發現兒時玩耍的地方都結上了鐵絲網和柵欄。為了開荒,樹消失了,河道乾枯了,種上了成片的苞米地。離濕地不遠處就是耕地,農藥殘留物就那麼輕而易舉地滲透進來。

可以看見的變化還包括,風沙越來越大,長發的女人,沙子黏在髮絲里,洗一次得花上半天,頭皮極易長痘。

星羅棋布的小水泡子也少了,有人為了捕魚,大冬天鑿開冰面,搬出抽水泵,一點點抽幹了水。冰窟窿下,只剩一個沒水的「大碗」,和密密麻麻、還在蹦跳的等著人類去「收割」的魚兒。

這個在外念完大學的年輕人,差一點認不出自己的家鄉了。

每年春秋兩季都是張旭明兒時最開心的時候。那時,空中常常有成百上千隻鳥兒飛過,遮天蔽日一般,「都在亂叫」。他記得丹頂鶴的叫聲「穿透力特彆強」,大麻鳽的高音則比較響亮,棲息在林地的鳥兒聲音普遍低沉,「像從丹田裡發出來一樣」。

不同的聲音混在一起,「像奏樂一樣,喇叭笛子亂響,可好玩了」。

可後來,這場音樂會缺席的主角越來越多,擁有52種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向海,不再是最理想的棲息地。鳥兒搬家的搬家、遷徙改道的改道,張旭明能聽到的樂曲越來越單調。

他最終決定加入巡護隊。

「其實向海人也感覺到環境變了,可你得掙錢養家。」他內心也理解老鄉的選擇,「大多數人還是有想要家鄉變好的心,只不過都是有心無力。」

兩三年前,吉林省政府決定實施移民工程,以破解生態保護難題,在向海先後拆除房屋及窩棚248戶,退耕還草6711公頃,給村民退耕的土地以補償。

核心區陸續把土地還給自然,也給了王春麗和她的巡護隊施展的空間。

只是,在氣候愈發乾旱的這些年,不再願意種地的農戶里,不少人選擇到核心區來放牧或是捕魚抓鳥謀生。

這是最難啃的骨頭。張旭明的父親張玉,在向海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了30餘年,每次執法抓人都讓他為難不已,「都是鄰里鄉親的,哪有不認識的。想把這活兒做好,只能六親不認。」

曾經他要處罰一個違規放牧的牧民,結果對方竟然找到了省上的人說情。「憋屈啊。」這個中年男人說,自己只得斬斷七情六慾,「成了鋼做的人」。

這份糾結,王春麗也懂。那個夏日的夜晚,當時間一點點溜走時,她的心也在掙扎。前一天白天,有巡護隊員在核心區一個水泡子附近發現了汽車,湊近一看,車上無人,車后座有男性衣物,車內還有高壓氣排槍的配件。

他們懷疑來了持槍打獵的,迅速向保護區管理局彙報。在執法人員趕到之前,一個人從水泡子里浮了上來。除了王春麗,隊員們都認得那個人,他以脾氣暴躁兇狠聞名,附近村民都說他手裡有槍。

王春麗感覺到了隊員的害怕。有人勸她「警告一下,差不多行了」,也有人覺得太危險,「應該找警察」。王春麗一個人向前詢問,她的隊員離得遠遠的,不敢向前。

他們最終沒能攔下這個人。第二天夜裡,兩撥人在鄉里偶遇,對方已經去公安局「自首」,不承認打獵,只強調自己是去核心區捕魚,警察在他家裡和車裡都沒搜到槍支,最終以行政處罰加200元罰款結案。

「我要是出點事情,你們誰也跑不了!」他對巡護隊扔下這句話後,帶著小弟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向海生態保護中心巡護隊員合影

巡護隊員的火壓不住了。他們和王春麗商量,這個人可能將槍支遺棄在了水中,極有可能返回撈槍。保護區管理局執法人員和向海生態保護中心巡護隊員分成兩隊,決定徹夜守護現場。

當晚,雙方再一次碰面。對方的車裡也坐了滿滿當當的人,在水泡子附近不停地打圈兒。王春麗的心裡也害怕,她擔心的不是自己,「出了啥事兒我這個外地人隨時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這些巡護隊員家裡的老人小孩都在這兒,誰住哪兒都是門兒清。」

她一度想要放棄正面相抗。

「不能退。」石勝旭態度堅決,「要是這次算了,對方一定會傳開這事兒。往後都得窩窩囊囊地開展工作了。」

一群人最終牢牢地守到了天亮。王春麗很清楚,太多的人在觀望,「很多人都覺得我們只是掛個名,不敢真刀真槍。這事兒如果真退縮了,那就只可能一退再退,很難管理了。」

靜謐的夜裡,鳥兒撲棱一聲都會讓她嚇一跳,「還在想怎麼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都跑出來了。」王春麗笑了,第二天一早,在公安部門的主導下,他們在水中找到了長管火藥獵槍,那個盜獵者以非法持有槍支罪被判入獄。

後來她才聽說,找到槍後的那幾天,附近村屯天天都有人請巡護隊員吃飯喝酒,只為打聽案子的細節和巡護隊的動向。

有村民偷偷對王春麗說: 「原來你們做保護,是動真格的。」

石勝旭很少向外人透露,其實對峙那晚之所以態度堅決,除了氣不過對方的氣焰,還與那個水泡子的住客有關。

那個水泡子是巡護隊管理範圍內最大的一個,岸邊棲息著一對丹頂鶴、一對疣鼻天鵝和5隻天鵝幼雛。石勝旭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第一次發現它們時的樣子。向海已經有許多年沒見著野生丹頂鶴和疣鼻天鵝「安家」了,那一天,他們按照日常的路線巡護,突然發現蘆葦盪里,兩隻丹頂鶴正在築巢。

巡護隊員在電話里都快語無倫次了,「春麗春麗,我們發現了一對兒野生的丹頂鶴!那個,它們在築巢啊。你快點來看看啊!」

那會兒石勝旭就決定了,「得好好護著這對兒丹頂鶴」。

他不敢以有功自居,「我們把環境搞差了,現在(它們)好不容易回來了,不說別的,在這兒『打尖兒住店』的日子,一定要護個周全。」

他已經許久沒這麼開心了,上一次,還是偶然去了一趟核心區外的地方,看見區內野草比區外野草高了老大一截,「當時真有成就感啊」。

再上一次,是和巡護隊員崔永尊一道,拿著望遠鏡向水泡子里瞅,發現水裡密密麻麻的,「什麼色兒都有」,亂叫成一團,有野鴨猛地往水裡鑽,水波盪起來,「像一鍋水煮開了」。

崔永尊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這樣的畫面了。他在向海出生、長大、變老,看著環境一天天變差,又守護著它,讓傷口一點點癒合。

他在別處見過家養的丹頂鶴,「野生的完全不一樣。」這個中年男人眯起雙眼回憶說,真正野生的丹頂鶴非常愛乾淨,在水邊會一遍遍地用嘴清理自己的羽毛,它們的毛更白更亮,體態也更大,不打架的時候就埋頭捉魚,一旦起飛,身姿「特別靈動輕盈,家養的完全沒法比」。

「濕地真是他們最理想的棲息地啊。」想了想,他嘆氣道,「向海也許以前就是它們的家。」

熱鬧之外,巡護的大多數時刻是安靜的,兩三個巡護隊員沉默地行走、拍攝和記錄,石勝旭偶爾會想起大雁那低沉有力的叫聲,偶爾會一個人對著結冰的水泡子唱起《我想靜靜》,「每天都很累,倒頭就已睡。你漸漸怪我沒有把你陪。我也想歇歇,那樣有多美……」

唱歸唱,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向海生態保護中心巡護隊員在清理漁網

在王春麗的設想里,最終要依靠本地力量來保護向海,她帶著隊員走村串戶,了解村屯居民的需求,本地孩子放假不好讀書,她就想辦法招募大學生志願者,為孩子輔導功課。生態移民告別了核心區卻缺乏謀生手段,她到處想辦法為村屯謀求可開發的產業。

剛剛過去的2017年,這支巡護隊配合主管部門一共查獲600多次違法違規事件,GPS系統對此再清楚不過——只有8個人的巡護隊已經走完了4萬公里的路程。

這段路,讓他們收繳了足以鋪下整面牆的作案工具,有毒藥,有獸夾,也有套子。王春麗不敢想太遠,只願意定一個小目標,「希望2018年收繳的東西一面窗戶就能擱下!」

幾乎沒人懷疑這個目標。石勝旭說,上初中的兒子會誇他「很厲害」,他那雙種地的大手,最初只會用兩根手指來戳電腦鍵盤,如今不僅能使用執法記錄儀和單反相機,還能繪製地圖。越來越多的本地村民想要加入,有人告訴他,「你們真不容易啊,我很敬佩你們。」

他總會想起自己巡護時的一次經歷。那次,他碰上了一個幾次三番違規放牧的村民,雙方產生了口角,脾氣很「虎」的石勝旭怒了,「當時就想把衣服一扒,當自己下班了,削他一頓。」

「可後來想一想,我這手以前拿鋤頭,後來敲鍵盤寫字,也用了不少時間。」他放下了拳頭,「老百姓也不容易,幹啥事都有個過渡。還是要相信他們,一點點去適應吧。」

4萬公里走完,王春麗卻「胖了兩個號」,人「蒼老了幾十歲」,「吹彈可破」的皮膚沒了,失眠多了,嚎啕大哭的次數也多了。可她也收穫了一群能直呼姓名的「哥們兒」,等來了丹頂鶴和疣鼻天鵝的歸來。

她始終忘不掉唯一一次近距離觀察疣鼻天鵝的機會。蘆葦盪里,天鵝媽媽正在教幼雛試飛,飛得很低,幼雛還沒長出雪白的羽毛,一個接一個,黃嫩嫩的身子排隊飛過了蘆葦盪。

隔著幾百米,王春麗眼眶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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