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詩歌:無邊落寞蕭蕭下
以前讀詩讀到「無邊落木蕭蕭下」時,總覺得季節輪迴、生命無常容易觸發詩人感時念物懷人又深陷萎靡的無奈輕嘆。比起丹鳳朝陽、祥雲捧日的人生旺季,理想未競、壯志難酬的末世抒發,大有長天巍巍、大野蕩蕩而古道漫漫、征塵僕僕的悲憫情結,有些類似西人哈耶克著迷於「理性的僭妄」,亦歸功於人類思想向善求真的天然屬性。個體生命即使淪陷在烏托邦的海市蜃樓里潦倒街市,譬若首如飛蓬、爛絮纏身,總會幻想還有衣袂飄飄的書卷餘韻。其實,這個世界上許多自以為是的人,捧了書本照貓畫虎,以「鎮雅俗,勵頹風」為出世天職,結果,一世風華蛻變為一世浮華,原本筆意暢滿的人生,未必有氣象雍裕的結果。
人生碰一鼻子灰的最好結果,是萬勿損害了自我對自然萬物的嗅覺;頭撞南牆血流遍地也無妨,只要生命的痛覺依舊尖銳如寒意砭骨刺心;即便鮮瑜多瑕的人生頁面漆黑猙獰如厲鬼張目,像個睜眼瞎只能藉助思想的盲道品味光明,只要夢想在子夜時分依然保持視覺,至少還可以欣賞自己脫去形累的影子。我有一陣子祟拜過孔子,相信獨尊儒術的專賣店是文化絕品,我想這和今日潮品人物不諳格調尺度,卻縱情貪婪奢侈品武裝自己清貧人生一樣,以為富貴與尊貴的溝壑在此一舉,是畢其功於一役的小規模戰備。我也想當然固守「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人生信念,堅信憑此路條便能游刃於豪強列侯。我還認定至聖大師的說教是堪比金槍不倒丸、印度神油的人生春藥:不服不行。當我發現商業市場的能量,才是決定、定義、操控仁義道德的推手時,我已經成為我生命的負累,我是權力屠宰場上的烈士或者說犧牲品。我去捧反孔的熱鬧,我不知道反孔和反恐有什麼區別,我唯一預感到的結果便是:我若無法在市場邏輯里混口飯吃,我只好投帖強盜邏輯的世界裡充當打手。我的僥倖在於世風濁音灌制的唱片沒能下載到我的頭腦里,因為我在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穿越劇終稿時,提前格式化了自己的思想。所以我這個笨蛋仍舊對世界有著良好的聽力,雖然這也無法逆轉人生漸行漸遠的趨勢。這個時候我會突然意識到,其實過於豐滿的理想假使不行使抽脂術,那麼即使擁有身輕如燕、捷運天宇的翅膀,又怎能蟬蛻達到守中守雌、復歸嬰兒的境界呢?想想那些聖起智興朝代里比我勤勉內斂自謙的人們吧。他們詩書飽腹又勤政天下,因為文化傳統羈絆了創新活力,所以出色的人淹沒在宦海侯門的牆影里。我還見識過一些才高八斗的跨界俊傑,他們中一些人因為忘記體制文化的咒語,一下子成了體制的敵人。他們滿懷改良世間的理想,但又是最先被理想繳械劫持的對象。他們改良的世界先於他們出手改造了他們的人生基因配置和思想序列號,他們再度無法更新提升自我之可能。所以,他們和我這個愛好向壁虛構人生穿越戲的笨蛋以相同方式被強遷到同一難民屋裡。
我原先一直對自己光冒煙霧不見焰火的人生耿耿於懷,以後夢裡夢外碰見更多智勇人士,淡然於榮進盛衰、理想與慾望搭訕合作的二人轉,我也便釋然於自己慘淡經營的人生。一個人傾力耕耘的生活既然改變不了看天吃飯的命數,那麼順天意、安天運的人生頓悟也是價值不菲的收穫,更何況還有許多高手願意放棄騎牆綏靖的機會,加入到潰敗者的陣營,兜售各自的教訓呢。我非常願意接受一個淚水灌溉生長的人生,也不願面對依賴口水滋潤養命的靈魂。我相信絕收的土壤里,一定還有機會去顛覆絕種的世界。我又想起那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油然生出膽氣,擅改成「無邊落寞蕭蕭下」。落寞的人生境遇是蕭條又肅殺的冰川季候。如果滿眼儘是蕭條而落寞的影像,我覺得那一定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繁華和美好。
那些蕭條日子 樹瘦成影子
矗立著像是深夜裡
對過鴉鳴喚來的
那些山鬼的兄弟
所以山裡日子
蕭條起來這些緊鄰的房子里
那些往外張望的眼神
冷凍了多少風景
從窗口掉落的嘆息荒蕪一地的收成
有些不慎失足的種子
從此絕種
.
也許裡面真住著我的朋友
我說他在守窮堅貞
他說他的清貧是罕世稀見的孤品
他問一樣的人生
為什麼是不一樣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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