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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都是通過暴力,笨拙地保持尊嚴並尋找愛意

在金球獎爆冷收穫電影類最佳劇情片、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項大獎,《三塊廣告牌》因片中涉及的「姦殺(性侵)」內容與好萊塢反性侵的社會熱點相呼應,極容易被認為是一部以迎合「政治正確」來獲利的投機電影,其實電影的劇本寫於8年前。看內容簡介,這部電影極易令人想到《素媛》《熔爐》及中國的《嘉年華》這類影片,女主角為追尋真兇和警局較勁的執倔,又極易被人看成是美國版的「秋菊」。但看完全片,這更像是柯恩兄弟《冰雪暴》和《老無所依》等黑色電影,姦殺(性侵)內容只是影片的一根引線,引爆的是美國社會的一系列複雜問題。

奧康納的小說是解讀電影的有效鑰匙

影片將背景設定於美國南部一個虛構的半封閉的小鎮艾賓鎮。影片甫一開場,是濃霧迷茫中一條被高速公路取代而荒蕪的公路邊上的三塊空空落落的廣告牌,它在幽暗中沉默著,似乎剛在無言中見證了一樁血腥的罪行。鏡頭再一轉,女主人公米爾德里德駕車經過,這裡是她的女兒安吉兒被姦殺的地方。案發後過去了很久,警方仍然未抓到兇手。她看著那三塊廣告牌,靈機一動,租借了它們,在三塊廣告牌上寫下:

強姦致死

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你在幹什麼,威洛比局長?

威洛比是本地警察局受人尊敬的局長。三塊廣告牌一立,馬上捅了馬蜂窩。威洛比和他頭腦簡單、行事粗暴的下屬迪克森,本地宗教領袖,牙醫,米爾德里德的兒子和前夫,甚至整個小鎮的人都對她的做法極為不滿。40多歲的米爾德里德身體枯瘦卻能量驚人,心中那團復仇的烈火,任誰也掐不滅,她以一種「逢魔殺魔,逢佛殺佛」的姿態殺向任何反對她的人:牙醫勸她息事寧人,她將牙醫的手指敲了一個洞;宗教領袖勸誡她,她回懟「你們教會其實就是一個幫派,如果你在樓上抽著煙讀聖經,你幫派里的一個教父卻在樓下猥褻祭壇旁的男孩,你們都是有罪的,因為你加入了這個幫派。我並不在乎你做沒做過,看沒看到,甚至聽沒聽到這些,你加入了幫派,你就是有罪的。一個人因為性侵男童之類的事而有罪,那他們就喪失了來我家告訴我該怎麼做的權利。」

小鎮上的人對米爾德里德劍走偏鋒的不滿,還因為威洛比是癌症末期患者,生命只剩幾個月。他對米爾德里德說,並不是警察局沒有努力,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和罪犯匹配的DNA,而他並沒有權利如米爾德里德所說的那樣檢測小鎮上每個人的DNA,如若是外地人犯的事,本地警察則更加無能為力。

威洛比時日無多,這是導演的一個有意的隱喻。代表正義的他是一個好人,然而在這個人心不古的社會裡,他所代表的傳統價值已經失去了力量。正如在影片開頭米爾德里德去廣告公司辦理租借廣告牌手續時,廣告公司辦事員、同性戀者威爾比正在閱讀作家奧康納的小說《好人難尋》,這本小說正好是了解電影的一把有效鑰匙。奧康納是美國「南方哥特小說」的代表作家,在她的小說里,南方的小鎮往往是破落、封閉、不祥之地,瀰漫著恐怖、荒涼、神秘、腐朽氣息的地方,小說大肆鋪陳暴力、邪惡、幽暗、陰鬱、離奇的情節,小說中的人物也往往是古怪、偏執,血腥和暴力是少不了的場景。在美國影視里,也有與這種小說一脈相承的影像,諸如柯恩兄弟的電影、前幾年大熱的電視劇《真探》等,都在講述美國南方破落衰敗的故事中,融暴力、血腥、怪誕於一體。《三塊廣告牌》既然以柯恩兄弟的影片為師,當然少不了這類表現。

對作家奧康納來說,描繪暴力不僅是情節需要,更是一種表現現實的美學:「我發現,暴力具有一種奇異的功效,它能使我筆下的人物重新面對現實,並為他們接受恩典時刻(Moment of Grace)的到來做好準備。」換言之,她是通過對暴力的描繪來反映美國南部諸如種族歧視、貧困、愚昧、墮落、自私、欺騙或冷漠等社會問題,暴力總是與這些社會問題緊密糾結在一起的,因此暴力也就成為打開現實的一把有用的鑰匙。暴力何以帶來恩惠?奧康納說,在最暴力的一刻,也往往是恩惠時刻(Moment of Grace,也譯天恩或天惠)到來的一刻。所謂恩惠時刻或曰天恩時刻,意味著在此時刻上帝將恩惠降臨到人身上,在這聖靈顯現的時刻,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會精神上突然開悟,世界在他們面前豁然開朗,他們的心靈或靈魂會因這恩惠的一刻降臨而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這種通過直面暴力來表現現實的手段,同樣是《三塊廣告牌》的導演馬丁?麥克唐納熟悉的,對他來說,之所以將故事的背景定於美國的南方小鎮,顯然也是承繼奧康納的手法,意欲通過對暴力的表現來反映當今美國社會精神崩潰、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同性戀歧視、吸毒、強姦、戰爭的恐怖等種種現實問題,通過直面暴力來傳遞時代的恐怖和殘忍,並挖掘其根源,同時尋找當代人的恩惠一刻何在。

《三塊廣告牌》中處處瀰漫著暴力,導演特別以幾場大火來呈現,米爾德里德的女兒安吉兒被姦殺,屍骨被燒,案子久不告破,憤怒的米爾德里德為此豎立三塊廣告牌挑釁警察局長,引發了她和整個小鎮人的緊張對峙與衝突,暴力事件頻頻發生。警察局長威洛比的突然自殺,激發了視他如父親的同僚下屬迪克森的暴力大破壞;米爾德里德的三塊廣告牌被人付之一炬,也導致了她的暴力升級,火燒警察局,由此而帶出了她和迪克森兩大暴力肇事者的直面相對。

「恩惠時刻」的善意來自不高大上的他們

與奧康納充滿宗教色彩的「恩惠時刻」不同,《三塊廣告牌》中緊隨暴力而來的恩惠時刻卻是人們的善意與友愛,是威洛比局長自殺前給他們的信,是廣告公司的同性戀者威爾比的誠意,是努力為米爾德里德圓謊的中年侏儒,是經營酒吧的普通黑人男女,甚至是米爾德里德前夫那位看似愚蠢卻說出「憤怒只會帶來更大憤怒」的19歲新歡,這些或是生命已經結束,或是被歧視人群,或是被認為沒有智慧的人,成為「好人難尋」的社會裡真正的好人。

警察局長威洛比給米爾德里德和迪克森的信都指出了他們到處揮灑暴力的根源:良善和愛的匱乏。對米爾德里德來說,正因為沒法傳達對女兒的愛,一句意氣用事的指責似乎間接導致了女兒的悲劇發生,憤怒是對自己一時衝動口不擇言的追悔莫及,以及對女兒悲劇的無法原諒的終生內疚的表達,也是為了宣洩積鬱以便頑強生活下去的動力。只有暴力地將自己的鬱結宣洩出來,才能求得內心的安靜。對迪克森來說,失去父親後的內心創傷和照顧母親的壓力,以及米爾德里德對警察無能的指責,使他滿腹牢騷動輒暴力相向,威洛比在給他的信中寫道:「放下怨氣,你知道要成為一名警察,需要的是愛,因為內心的平和才得以深思,你甚至不需要一把槍,當然也不需要怨恨,怨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對兩人而言,暴力既是他們對人生的怨恨的釋放,也是對愛的祈求的心聲。就此而言,兩個人都是極端孤獨的人,暴力其實是他們發出的信號,以此召喚他們生命中那個「聖靈顯現」的時刻。隨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他們所有的憤恨、狂怒、仇恨、與他人甚至這個世界過不去的種種戾氣和糾結,都將翻過去,人生才能夠重回正常。所以在電影的前半部,米爾德里德和迪克森互相看不順眼,較勁、互懟,因為彼此都看不到也不能理解對方的無奈和悲哀。到了電影的後半部,當他們「聖靈顯現」的時刻——被眾人的愛所感動時——他們理解了彼此的處境其實沒有不同,所以能夠惺惺相惜,拋棄仇恨,相顧一笑,攜手走上捉拿一個強姦嫌疑犯的征途。這個時候的他們,對於自己是否還會發泄暴力,儘管沒有給我們明確的答覆,但很顯然,他們此時已經超越了個體泄憤的暴力階段,進入到了為別的受害者伸張正義的階段。

同樣表現美國南方的社會,可以將《三塊廣告牌》的暴力和柯恩兄弟的《老無所依》的暴力相比較。在《三塊廣告牌》里,暴力是作為主角重新面對現實而表現的,它帶來的是恩惠時刻,並帶來人的新生。在《老無所依》里,暴力純粹就是邪惡,一種純粹的惡,濫殺無辜,正如有論者所說,這種暴力令人毛骨悚然,「無從理解也無從破解,而他又充斥著這個社會的時候,年老者的經驗:他們相信人性、道德、個人奮鬥,相信勇氣、智慧和力量能戰勝邪惡,他們所重視的個人和榮譽和堅守的信條,似乎都靠不住了」,背後是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三塊廣告牌》中無論是米爾德里德和迪克森,其暴力的宣洩都自有一個邊界,這個邊界就是善意與愛。因此儘管他們的暴力發泄看起來是可怕的,卻又是克制的,被控制在一定範圍內。特別是米爾德里德,在實施暴力之後常常有揮之不去的無奈和悲哀,偶爾也會有溫柔可憐之處。她和迪克森的暴力傾向,其實都是清醒的,甚至是悲憫的。他們是正常人,暴力可能正是他們笨拙地保持尊嚴和尋找愛意的企圖,因而也是一種希望的表達。正如電影結尾,原本霧氣蒙蒙的三塊廣告牌所在的荒蕪道路,在他們結伴驅車走向新征途的時候,沐浴著一片陽光。

文| 連城

本文刊載於20180126《北京青年報》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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