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如何孕育與激發「更高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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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尼采是150年來最流行,也是最具爭議性的哲學家之一。按照一種流俗的理解,尼採為人類社會中的「弱肉強食」辯護,他的非道德主義否認傳統道德的價值,主張消滅一切道德規範,鼓吹強者完全置身於道德約束之外,因而與20世紀法西斯主義的思想和暴行有著密切的關係。以上偏見一度支配了英美哲學界,直到上個世紀50年代才有所改觀。
《與尼采一起生活》作者、著名哲學家羅伯特·所羅門試圖結合倫理學與存在主義的視角,呈現尼採的非道德主義的獨特面貌。所羅門認為,尼採在倫理學上並不是一個徹底的相對主義者和虛無主義者,而是積極明確地倡導著激情的生活與高貴的美德。通過批判「大寫道德」,尼采希望提升的是現代道德哲學的精神氣質與現代人的品性才華。
*以下文位元組選摘編自《與尼采一起生活:偉大的「非道德主義者」對我們的教誨》([美]羅伯特? C. 所羅門 著 三聯書店2018年1月刊行),小標題系編者所擬。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與微信後台聯繫
文 | [美]羅伯特·所羅門
如何孕育與激發「更高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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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們的現代世界如此稱頌於那些恰恰相反的東西、「名人」、名聲與公開的表演、低俗與大眾的文化,尼採的眾多努力就直接導向對「高級文化」的捍衛。這通常令他看起來像一個恃才傲物者,一個精英主義者,一個只不過是瞧不起「普通人」、瞧不起民主體制下的公民、瞧不起當代政治的「拉平」效果的人。
我們怎麼還能繼續與尼采一起生活呢?僅僅提到他的名字,就會引起激烈的情緒反應。這種反應不僅存在於大學之中(他在那裡也許已經變為陳詞濫調),而且還存在於大街之上,滑稽的與嚴肅的電影之中(如《灼熱的馬鞍》《大門》),不僅存在於研究室之中,而且還存在於會議室與起居室之內。
假如「尼采」已經相當於意味著一種膚淺教育的流行的後現代矯飾,那麼,尼采也和那種對陰暗的、深沉的、禁忌的東西的不成熟迷戀關聯在一起。他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借口來談論——如果不是踐行的話——不道德的、冒犯宗教的、褻瀆神聖的東西。他是一位不加掩飾的精英主義者,他為「少數人」寫作,鄙視「群畜」(其他的所有人)。當然,在此存在一些問題。尼采所說的某些話——至少是那些通常被人們最為頻繁地引用的段落——顯示了對權力的痴迷,對殘酷的喜好,以及對自我的苦難與他人的苦難的一種即便不是嘲弄,但似乎也是滿不在乎的態度。因此,他成為反常者、叛逆者的榜樣,有時他還成為施虐狂與殺人狂的榜樣。但是,這並不是我們在此關注的那個尼采。
作為主題的那個尼采也是榜樣,但那是一種頗為不同的榜樣。用一種簡單而又帶誤導性的方式來說,他是一個典範性的榜樣與嚮導,讓我們以更好的方式生活並導向一種「豐富的內在生活」(儘管我認為,尼采會覺得,這種說法恰恰是難以理解的)。尼采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不加掩飾的精英主義,即如何孕育與激發「更高級的人」,或許還包括他的臭名昭著的超人。在他的某些更具論戰性的著作中,這是他攻擊這樣一種道德的根據,他將這種道德完全視為束縛與削弱那些出類拔萃者的系統性活動。但是,尼採的絕大多數讀者既不是「更高級的人」,也並非必然是那些缺乏超人潛能的人,而在本書中,我想認真地對待這些人(但又不去滿足他們也許是「更高級的人」或潛在的超人這樣的幻想)。尼采並不僅僅為「少數人」寫作,而是為多數人寫作。現在,成千上萬的學生以及其他的人都會從尼采不得已說出的話中學到某些東西。這不僅是為了他們智識上的樂趣,而且還是為了學習如何過一種更好的生活。而尼採的確擁有這樣的經驗教訓來教導我們,教導我們所有人。
就如同他在哥本哈根的精神同謀索倫·克爾凱郭爾一樣,尼采尤其是一個「豐富的內在生活」的範例與嚮導。克爾凱郭爾歌頌一種「充滿熱情的內在性」的生活,這種生活並不以引人注目的公開面貌為特徵(通過出版而顯露的公開面貌或許除外),而是以它那豐富的激情、「深刻的」情感、精緻的品位和一種典雅而又卓越的個人感受為特徵。尼採的哲學包括一種與個人美德有關的強有力的概念,而這類似於蘇格拉底與古代的斯多葛學派,他們也將其注意力聚焦於這樣一種「靈魂的健康」,這種靈魂的健康多少獨立於外在的力量與時運,它頗為不同於外在的表現與英雄的行為。(因此,將尼採的超人視為野蠻人科南這樣的動作片人物或荷馬式的英雄,這種做法應當遭到人們的嚴重懷疑。)但是,斯多葛學派(而不是蘇格拉底)將美德與靈魂的健康等同於一種心靈寧靜(ataraxia),尼采強調的卻是能量、活力、激情以及與這個世界的戰鬥。(這就是「強力」發揮作用的地方。)一種具備美德的生活是一種創造性的生活,一種充滿活力的激情與精緻健全的品位的生活。
克爾凱郭爾塑像
按照我對尼採的解讀,尼采是一種生活的典範,它非常不同於那種在今日被稱頌為「成功的」人生。它在表面上是一種簡單而又乏味的生活,但又是一種具有豐富激情與入迷興趣的生活(這些激情與興趣最初被表述於一個人的私人筆記與私人文字之中),一種具有精緻品位的生活(這種品位是通過聆聽、觀看乃至在生活中最簡單的事務中訓練優雅的舉止而得到培養的)。由於我們的現代世界如此稱頌於那些恰恰相反的東西、「名人」、名聲與公開的表演、低俗與大眾的文化,尼採的眾多努力就直接導向對「高級文化」的捍衛。這通常令他看起來像一個恃才傲物者,一個精英主義者,一個只不過是瞧不起「普通人」、瞧不起民主體制下的公民、瞧不起當代政治的「拉平」效果的人。但是,無論這種精英主義式的不屑一顧的觀點在政治領域中可能多麼令人反感,若從人類偉大的藝術成就、思想成就與精神成就來看,這正是那種真正算得上是罕見天賦的東西。我們這些其餘的人僅僅是觀眾或拙劣的模仿者,我們對我們自己或許極其重要,但在更大的格局中就幾乎沒有什麼重要性。儘管如此,尼采還是有許多東西可以教導我們。
但是,只要尼采主要關注的是那種充滿熱情的內在性與豐富的內在生活,他就強烈地感受到了它的那些現實的危險。要成為一種具備美德的靈魂,維繫精緻的品位,並僅僅培養最佳品質的激情,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在一個低俗的平等主義與大眾的嫉妒盛行的時代里,這些危險不僅四處圍繞著我們,而且更為不祥的是,它們還在我們自身之中。在這些危險中首先就是怨恨與各種各樣「否定性的」或令人軟弱無力的情緒,這些情緒在最大程度上恰恰是由民主以及人類處境中的進步所助長與形成的,而民主與進步最為頻繁地被人們稱讚為現代世界的偉大功績。我認為,對尼采來說,若以為他確實鄙視普通的公民或者拒斥與蔑視這些進步,這既不正確又不公正。他只是像克爾凱郭爾一樣,痛苦地意識到人們取得這些進步所付出的代價。當一個人被如此眾多的消遣與雜訊所圍繞時,他如何培養一種豐富的內在生活呢?
因此,如此眾多的准智識世界——不僅包括好萊塢,而且還有一些低俗的小報——看起來似乎都喜愛尼采,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我認為,從未有一位近現代的西方哲學家(除了馬克思主義的那些同志們: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與弗拉基米爾·列寧)擁有這樣一堆觀眾,擁有這樣一群崇拜者,擁有這樣一個狂熱愛好者的俱樂部。然而,尼采堅稱,他不是為「多數人」寫作,而是為「少數人」寫作。或許,這是一種悲觀主義的說法,而不是一種精英主義的措辭。實際上,尼采並不相信大多數人具備這種「豐富的內在生活」的品位或能力,因此,就如同耶穌或克爾凱郭爾一樣,他成為一位「得人漁夫」,他以奇特的方式鼓勵人們追隨自己,並尋找著那些將對此做出回應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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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無法僅僅根據他的論著或他的人生來得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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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遠沒有宣稱他自己就是那些作為未來希望的「少數人」之一,尼采非常清楚自己的不幸,他通過倔強的行為毫無保留地表明,他關注的是展望與推進一個其中不再有任何人與尼采自己相似的世界?
人們可能過高估計了傳記的重要性,而以這種方式對待尼采,實在太有誘惑力,尤其是對那些寧願簡單拋棄或忽略尼採的觀念的人們。(比如,我想到了本-阿米·夏夫斯坦對尼采做出的有趣但完全是還原主義的心理分析的描述。)但是,當然,在一種明顯的意義上,這是尼采「自找的」。他並不是巴特與福柯所談論的那種消失的(有時被說成是「已死的」)後現代作者。不同於馬爾科姆·布雷德伯里為這種現象提供的可笑例證(門桑格),那位作者完全消失了,並且頗為名副其實地留下了一些沒有作者的作品。尼采則總是「在我們的面前」,他不僅作為個體而在場,而且不斷地提醒我們他究竟是誰。
相應地,人們不僅能夠,而且或許應當將尼采自身作為一個哲學上的榜樣。不清楚的是,他是否從根本上表現良好。他是孤獨的,鋌而走險的,他的行為偶爾還令人尷尬,更不用提他的某些公開發表的作品。這位偉大的「誘惑者」,他缺乏與人相處的能力,以至於他與女人在一起就感到自卑,他沒有參與到任何偉大的友誼之中,也沒有令人難忘的戀愛關係(他甚至沒有合情合理的戀愛關係)。他並沒有完成過偉大的功績。
他對自己的人生頗為厭惡。不同於他想像中的那個改變了自我的查拉圖斯特拉與他先前的導師瓦格納,他沒有向任何一群人做過演說,沒有引起什麼注意,也沒有遇到任何敵人。就像幾乎與他處於同一個時期的哥本哈根的索倫·克爾凱郭爾一樣,他並未擁有多少值得一提的人生(儘管對克爾凱郭爾而言,至少他確實擁有真正的激情在現實中樹敵並與之對抗,即便僅僅是用出版文字作品的方式)。但對尼采與克爾凱郭爾來說,重要的恰恰是「內在的生活」與「充滿激情的內在性」。我們因為尼採的疾病與孤獨而對尼采感到遺憾,儘管如此,我們或許仍然會羨慕與欽佩他在人生中的那種明快的激情與真正的狂喜。比如,他享受過阿爾卑斯山上的那種(公認的引人入勝的)環境,他在聆聽偉大的音樂時不斷噴湧出歡樂,這是我們中極少有人體驗到的。而在撰寫哲學的過程中(其中包括他的許多關於新書的或大或小的計劃,關於新的多卷本論著的計劃,甚至還包括一個用五年時間撰寫一部認識論著作的計劃,尼采顯然從未著手去完成最後這項計劃),尼采也體驗到了一種真正可作為榜樣的人生的樂趣與豐富性。從這個視角看,我們當然能夠,也應當將尼采作為一個榜樣,正如許多哲學學生與某些哲學教授顯而易見所做的。
但是,一種豐富的內在生活並不是一種具備美德的生活,而我在此提出的一個觀點是,尼采不僅是「充滿激情的內在性」的一個典範,而且還是哲學的品質與人類的美德的一個典範。即便撇開尼采所說的那些更為粗暴與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我們肯定應當尋求比內在的狂喜與充滿激情的文字更多的東西來構成一種具備美德的生活。美德有可能完全是「內在的」,乃至「私人的」嗎?在何種意義上,一種豐富的內在生活是一種令人欽佩的生活,一種具備美德的生活?在克爾凱郭爾那裡,考慮到他專註於個人的宗教信仰,這看起來也許是合乎情理的。但這並不適用於尼采,對尼采來說,豐富的內在生活幾乎不可能充分滿足他的要求。他的戰士與粉碎大地(「爆炸性」)的隱喻無法合乎情理地被局限于思想與筆記,被克爾凱郭爾稱為「主觀性」的東西幾乎不是他特別喜愛的領域。尼採的哲學是一種英雄的哲學,如果你並不了解他的話,你還會認為,尼採的哲學是一種行動的哲學。但令人遺憾的真相是,它已經幾乎退化成一種自我救助式的健康哲學。大眾最喜歡引用的兩段話是:「那沒有殺死(壓倒)我的,讓我更加強大。」與「生活在險境中!」我總是以為,第一句話幾乎就是胡說。最有可能的情況是,那沒有殺死我的東西讓我變得虛弱。那第二句話呢?尼采可曾真正做過什麼冒險的事?一些糟糕的評論?在阿爾卑斯山的一次散步中迷了路?偶爾服藥過量?公然蔑視死亡的形象並沒有掩蓋這個事實,即尼采終其一生都在生病。他將「健康」稱讚為一種哲學理想與哲學標準,考慮到他是一位長年患病的哲學家,這最多也是令人同情的。但接下來需要再說一點,我們有多麼輕易地將健康視為理所當然,尼採在心中也必定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當我們在詳述尼採的人生的痛苦時,我們肯定會注意到,尼采以糟糕的方式死去。在能夠想像到的情況中,他或許是他自己的那個明智教誨「死得其時」的最糟糕的反例。在整整十年間,他在自己妹妹的照料下,苟延殘喘於一種近乎植物人的狀態,他鄙視他妹妹所持有的那些觀點,而他妹妹最終卻公開利用他來為那些觀點辯護。他對同情的反對貫穿其事業的始終,但根據那些了解他的人的說法,這種軟弱的情感正是尼采自己人格的最突出的特徵之一。(他為了動物的福利而做出的最終姿態,值得人們由衷地讚賞。)作為一個榜樣,尼采可以更為合理地被視為一場由對立面組成的戲劇,就像盧梭一樣,尼采無法僅僅根據他的論著或他的人生來得到理解。
希特勒在尼采故居與尼采塑像的合影
因此,尼採的人生(只要它試圖要從根本上充當一個榜樣)可能看上去就像這樣一個榜樣:一個痛苦而又不幸的心靈通過他的天才與他的苦難,設法創造出一個華麗而又偉大的作品文集。因此,亞歷山大·內哈馬斯在哲學上與傳記上對尼采做出了重構,而這是自柏拉圖將自身的目光放到他導師蘇格拉底的生涯以來的最為精巧的重構之一。內哈馬斯給了我們合適的理由來忽略那個名叫「尼采」的「悲慘而又渺小的男人」,並讓我們轉而接受那個被他創造出來的名為尼採的角色。人們可能會通過堅稱「生命不是文學」來反對這種做法,但我現在認為,這種生硬的對比不僅掩蓋了在尼采與尼采之間的極具吸引力的緊密關係,而且破壞了「角色」這個概念的某些最具吸引力的特徵,從而讓哲學中的個人統一性與人身攻擊論證的本質變得模糊不清。
簡要地說,這種緊密關係相關於一種錯綜複雜的相互影響,即在一個人的想法、計劃、情感以及自我的概念與一個人或許(以成問題的方式)支持的那些與個人的行為、成就、評論以及歷史相關的赤裸裸的「事實」之間的相互影響。我在此關注的是讓-保羅·薩特在「事實性」與「超越性」之間做出的熟悉區分(在沒有陷入被薩特稱為「為他者的存在」的東西所引起的迅速增長的複雜情況的條件下)。問題在於,我們如何「解讀」一個人的行為與那段歷史的敘事,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人的意向、抱負與理想。在尼採的例證中,他生活中的「事件」是如此渺小,而他的意向、抱負與理想是如此宏大,因此,若沒有持續地參照這兩方面來理解尼采,這既是錯誤的,又是不公平的。換句話說,我試圖要做的是,在那種過度指向個人的心理分析式的還原主義與阿瑟·丹圖的那個「作為哲學家的尼采」的老觀點(丹圖本人已經收回了這個觀點)之間清理出一條道路。
尼采與尼采之間的關係引發了各種各樣令人困擾的問題,比如,良好的財產狀況——或良好的健康狀況——是否是一種具備美德的幸福人生的前提條件?或者(就像在康德那裡)它們從根本上是不相關的?美德問題以及作為榜樣的哲學家問題,首先就是要根據哲學家自己書寫的文字本身來做出解答。這常常不是簡單與輕鬆的。(請考慮馬丁·海德格爾與埃茲拉·龐德的情況,他們兩者都支持納粹的事業。我們在何種程度上可以在他們的作品中分辨出這種可鄙的意氣相投?他們的作品在何種程度上受到了他們政治立場的連累?)如果認為,人身攻擊的論證應當審視的是個人的品性,而不是寫作的文字,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但更大的錯誤是這種做法的反面,即僅僅閱讀這些文字而遺忘了那個想出這些文字並創造出這些文字的人。恰恰是那個在哲學中的哲學家才應當是我們的焦點。哲學家的美德是那些在哲學中顯而易見的美德。
就像許多哲學家一樣(我想起了柏拉圖、盧梭與馬克思),尼采創造了一個理想的世界——在他的情況下這或許是一種身份——這個理想的世界戲劇性地不同於他的經驗世界。在一種薩特式的重要意義上,這種幻想成為這個哲學家的身份的本質組成部分。因此,對於「一位哲學家應當成為一個榜樣」這個觀點,還有另一種理解,其要求的戲劇性多少有點降低。一位哲學家沒有必要是一個世界史中的人物,沒有必要是一個英雄,甚至沒有必要是幸福的。當然,一位哲學家不能是一個偽君子,僅僅這一點就會排除掉大量潛在的哲學家,而不僅僅是一些哲學教授。我們評判一位哲學家——而不僅僅是他或她的觀念,根據的是他或她所說的,即便是用(特別)反諷的方式所說的。求助於「遊戲性」不會讓你擺脫困境。在寫作的過程中,假如有任何人懷疑這一點,那麼,這個人就背叛了自己——無論是以筆名的方式、嘲諷的方式、對話的方式,還是用學術的方式。換句話說,尼採的品性無法與他的作品相分離。尼采與尼采無法為了批評與詮釋的目的而被如此輕易地區分或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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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暗示尼採的論著既不是他自己的替代品,也不是對他自己的表現,而是一種對他的孤獨與苦難的狂怒,對那些尋求掩飾或否定他們自身苦難的人的狂怒,以及與他自身達成和解並從中產生出某些驚人的東西(即便不是「美麗的」東西)的持久努力,這並非不合情理。因此,儘管有角色存在,但是,在這位作者與他的文本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一種自我表現,而是一種對立的與辯證的關係。難道情況不會是這樣:尼采遠沒有宣稱他自己就是那些作為未來希望的「少數人」之一,他更類似於讓-雅克·盧梭,尼采非常清楚自己的不幸,他通過倔強的行為毫無保留地表明,他關注的是展望與推進一個其中不再有任何人與尼采自己相似的世界?恰恰與自我吹噓相反,盧梭的論著(當然,他的《懺悔錄》除外)為之論證的是一個充斥著與他自己不同的人們的世界,這些人並非那麼不幸,並非如此「敗壞」。的確,尼采有時曾經向「未來的哲學家」說過話,尼采希望,這些哲學家將來會閱讀他自己的著作。但是,難道這就能推斷出,尼采將他自己視為他們中的一員,尼采就像他們一樣,是他們中的一個不合時宜的先行者嗎?我並不這麼認為。尼采尖銳的論證反對的是他自己與孕育他的那個鄙俗而又小家子氣的道德主義的世界。根據這種詮釋,熱愛命運就是尼采最終的自我嘲諷;但願他能夠接受像他這樣的人生,而不想要另一種人生,一個新的時代,一種新的哲學家,或一個超人。(「對於人類的偉大,我的公式是熱愛命運:一個人不想要任何不同的東西,未來不要,過去不要,永遠都不要。不僅要忍受必然的東西,更不要隱瞞它……而是要熱愛它。」)
我相信,尼采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人生就是對「熱愛命運」的檢驗。他沒有成功地通過這個檢驗。但話又說回來,我們中有誰能通過這個檢驗呢?尼采時常告訴我們,將你自己的弱點轉化為美德與優勢,這有多麼重要(尼采告訴我們,希臘人將他們的苦難轉化成美,而拿破崙用更糟糕的口吃彌補了他自己的口吃)。尼采利用了他的怨恨。他將怨恨變成他的風格——狼蛛式的攻擊與迅速的撤退,在私人洞穴的安全處所中發出極為猛烈的抨擊——而帶有明顯的反諷色彩的是,他的目標是其他人的怨恨。恰恰是通過這幅關於這位失敗的哲學家及其英雄性哲學的不同尋常的整體圖畫,我們才能以最佳的方式來理解尼采。而恰恰是需要一幅關於人類的不安全感、怨恨以及人們強加於自身的絕對戒律的相似的整體圖畫,我們才能以最佳的方式來理解被我們稱為「道德」的那種相當引人注目的現象。
《與尼采一起生活:偉大的「非道德主義者」對我們的教誨》
[美]羅伯特? C. 所羅門 著 郝苑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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