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幹了這碗刀削麵！
我說刀削麵是骨頭最硬的面，你信不信？
真沒見過什麼面，能在沸水裡活的仰面朝天，嫌八十度不夠鑽心刮骨，九十度不夠抽筋扒皮，甚至一百度也還不夠轟轟烈烈。
也許我們今天習慣說面是削出來的，但其實刀削麵是砍出來的，一如漢民族的生存繁衍和中華民族的鐵骨錚錚。元朝建立後，收金屬以定天下，防漢人平反。一位老漢出門撿鐵片回家，老太婆見切不動，便索性砍了起來。技藝廣而傳之，經歷代變遷，逐漸成了今天較為成熟的刀削麵。
「索性砍了起來」作為一個開頭，映射著朝代的更迭和外民族的入侵的種種，有血淚，也有驕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大概就是刀削麵想要傳遞的民族精神。我這一輩子，碗里的面，可以不是山西人削的，但不能不是中國人削的。
一位老的削麵師傅說過「一根落湯鍋，一根空中飄，一根剛出刀，根根魚兒躍，只有這個場面下的刀削麵才是真正的刀削麵。」
這讓人不由地想到練氣功「您這說的還有點像中國功夫」我下意識脫口而出，心中腦補出一幅青山綠水之間一位白衣素履之士扎著馬步兩手「運籌帷幄」將柳葉挾裹在風中的樣子，想的出神了，柳葉便化作削麵，落的落，躍的躍，旋的旋，都圍繞在湖的上空，隨一陣柔風，不偏不倚地落於湖心，又由波紋而散的滿湖，地為鍋，天為蓋。行走的動物踱步圍觀，植被自滌塵埃，像極了少女情竇初開的樣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廚佐。山高水長，干、濕、素、葷，盡在一碗刀削麵里了。此間的安靜和自然而然，大概就是一個吃面人心裡該有的乾坤。
刀削麵有一種別的面沒有的勁兒，北方人更能嘗的出來。站在高原上的樸實，獨屬於山西祖祖輩輩。與其說面是從鍋里煮出來的，不如說面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可能是黃河邊的一聲號子，可能是黑土地里的一句吶喊，也可能是晉商在外的一絲惦念，鑄就了面裡面外大氣。熟悉的人都知道，削麵總是要剩些的，和成一個柱子，托在手裡就像山西的窯洞。大可不必擔心吃不飽不夠吃或是來個人，削到不能再削，可以擀，可以揪，你是怕面不夠吃還是怕大炕不夠住？那可就真成笑話了。
聽聞呂梁有幾個山區的人，至今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窮到何種境地都不外出賺錢，看日光移過窗欞，便知幾點幾分，午時總是蹲在石磨前，端一隻大洋瓷碗，嚼一根大蔥，人吃前總要扒拉給家裡的牲畜吃點，他們說沒有人吃生靈看的規矩，那是傷風敗俗，是造孽。他們每一口面都吃的震天響，有時候面里的調和（澆頭）一般人還真沒見過，有時候是宅猛花，有時候是深山裡不知名的菌類，就連油也是自己榨的，醋也是自己釀的，總之，有什麼就做什麼，做什麼就吃什麼。
吃完還要把剩下的那點兒調和底子泡麵湯喝。把甜津津的麵湯一口一口唏噓進去，就算數九寒冬，整個身子也都是暖暖的，像是用嘴在碗邊奏了一首民謠，心滿意足。拿手背一抹嘴，拍拍身上的土，望一望天，便佝僂著背睡午覺去了。他們溝壑縱橫的眼窩裡，深邃和悲傷並存，日復一日，嘴裡說著同一句話「活一天算一天吧」，這句話在飯時說出來倒像是「這刀削麵我是吃一天少一天了」，更多時候是自言自語，鄉里鄉親的，有著同樣的哀愁，不必多言，和外人更是說不著。其實他們不說我們也懂，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山裡能吃面，城裡也能吃，早上能吃，晚上也能吃，小孩能吃，大人也照樣能吃。像我就是開心了吃刀削麵，難過了也吃刀削麵。無數的現代人遊走在街頭，用自己定義里的流浪杜撰著生活的劇本，離柴米油鹽越遠，心裡就越是饑荒。
這時候就需要有間熱氣騰騰的小館子，迎面走來一個裝著故事和道理的老師傅，給你盛了一碗「面魚兒」——它們像一把把利刃一樣寧折不彎，但現實還是把它們呈現在了你的面前，稍拿筷子一撥，還倔強地在碗底打滑。酸甜苦辣鹹的佐料都在你眼前，你一樣一樣精心地為它們「添油加醋」，吃面不倒醋，不就好比穿鞋不走路么？但怕是下口前你就想為自己要一杯汾酒了，酸到你的不是老陳醋，而是心事。
這個城市晴天很多，白天也總是很長，你見到的人也都比你堅強，你就像這面魚兒一樣倔強，出鍋前還要甩乾淨水，生怕別人誤以為是眼淚。酒過三巡怕是你也想不明白師傅究竟是成就了刀削麵還是毀滅了刀削麵。你也不必想，師傅要的就是街頭的麵館你常來走一走。
有的人可能吃著面加班，有的人可能吃著面想家，有的人可能吃著面憶苦思甜。比如我，吃的時候就總在想，鍋里那些一碗不足，半碗有餘，沒那麼Q彈爽滑，也沒那麼筋道修長，甚至是澆頭也不齊了，只能勉強湊得一碗海味山珍的刀削麵，最後是誰吃了，他吃沒吃飽，開不開心。這麼多年，面就那一碗，個中的味道不一樣。就像翻過來的刀削麵，儘管不盡相同，但都像一葉扁舟，都用中間的「大肚量」安放著各自人生路上的喜樂悲歡。
好東西不一定人盡皆知，但若沒人知道了就著實有點可惜了。
吃了這麼多年刀削麵，但我不會削，我身邊的朋友不會削，我們這代人不會削……我愛吃，身邊的朋友有的愛吃，我們這代人已經很多人都不常吃也不愛吃了……有的是人去酒吧麥當勞西餐廳，卻很少有人樂意去麵館待著。
可以說享受著這個時代的人正瓦解著這個時代。但其實也不難理解。偌大的山西，卻沒有幾家走心的麵館。 雲岡石窟的雕塑上有「神來之筆」，街頭巷尾麵館的牆上卻只有「七塊錢一碗」的字樣。高檔商務區在重金堆砌下拔地而起，古建築卻面臨香消玉殞。晉文化的厚度和生命力不該這樣被考驗。有本事「削麵」的人就該有本事「賣面」，山西人就該干點兒山西人該乾的事兒!
刀削麵不是不好吃，就是缺少被品嘗。
但凡是個真正的吃面人，但凡腳下踏過黃土，一定在找一家不一樣的館子，在找另一個吃面人——聽幾曲晉劇，嘬幾口汾酒，品幾樣晉菜，扒拉一碗刀削。
刀削麵是最有骨頭的面，是山西人的面，是中國人的面。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