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和「范兒」的區別
昨天在圈兒里讀到一篇文章，題目叫《為什麼越優秀的人越沒架子》，內容也就一般，不過對題目深有同感，多年來閱世所見，確實如此，我的趕腳是，有架子的人普遍都不優秀，因為他們骨子裡都是自卑，缺啥補啥，裝出來的。
隨後有朋友問，民國章太炎先生，據說架子也蠻大，出去講課時，有一幫弟子侍立周圍，皆學界大佬，像劉半農任翻譯，錢玄同寫板書，馬幼漁倒茶水的情況，如何理解？——我說，那是「范兒」，不是「架子」。
所謂「架子」，說白了，就是我們常說的「裝×」，裝×的事情，一貫只面對弱者的，遇見比他地位高的，則馬上換成一副奴顏媚骨。我的理解，「范兒」則全然相反，對弱者和氣，對強者傲氣。——周作人曾回憶太炎在東京講學時候的「范兒」：
《民報》社在小石川區新小川町，一間八席的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學生圍著三面聽，用的書是《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講下去，有的沿用舊說，有的發揮新義，乾燥的材料卻運用說來，很有趣味。太炎對於闊人要發脾氣，可是對青年學生卻是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泥鰍鬍鬚，笑嘻嘻地講書，庄諧雜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廟裡哈喇菩薩。中國文字中本來有些素樸的說法，太炎也便笑嘻嘻地加以申明，特別是卷八屍部中「尼」字，據說願意訓近，即後世的昵字，而許叔重的「從後近之也」的話很有點怪裡怪氣，這裡也就不能說得更好，而且又拉扯上孔夫子的「尼丘」來說，所以更顯得不大雅馴了。
如果只知道曾經「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的章太炎形象，恐怕未必能想像出他的這一面吧。——其實，類似的「范兒」在當時並不少見，即使太炎的死對頭吳稚暉，也是這樣的，記得好像是曹聚仁回憶說，有次工友給他打了洗臉水，說「吳先生請洗臉」，他答「謝謝王先生」（工友姓王）云云。——張中行回憶老北大的樣子：「比如說，許多學問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藍布長衫，學生，即使很有錢，也不敢西服革履，因為一對照，更慚愧。」（《紅樓點滴》）今人所謂之「民國范兒」，或概如是而已。
餘生也晚，有以上類似「范兒」的高人，逝者已矣，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不過，身居高位（至少不低）而待人和氣者，倒是有幾次印象，恰恰可引以為「習慣性裝×」者戒之。
2013年俺博士畢業，沒頭蒼蠅似的跑了幾個地方，聯繫工作的事情，在兩個地方（皆211高校）的遭遇，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是南方的一家，該校哲學院的一個小幹部，算是我師兄，我拜見了有關「大領導」後，順便帶了點禮物去跟他打個招呼，結果雲遮霧罩的扯了幾句官腔，臉上已經現出不耐煩，說「今天忙，明天中午請你吃飯」云云，結果第二天連人影子都沒有，後來，按我「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中國人」的想法分析，也許他是暗示我，第二天要私下給他如何如何一下？總之，見識了此君的「架子」以後，再沒了下文。
另一個是北方的一家，該校校長是我的師輩，我帶著許多惴惴不安，敲開了他的門，居然得到極熱情的接待、攀談，其人誠懇而溫和，毫無架子。——雖然最終因為其他原因，沒有去該校工作，不過多年來一直感念此公的幫助，後來過了幾年，聽說此公不再擔任校長，進政府成了高級領導幹部，我相信，此公正是那種「越優秀越沒架子」的那種人。
就「方外」人士而言，也是如此。
讀博士期間，有位同學的親屬，想求一副敝市最有名的寺院方丈某君的「書法」——其實談不上「書法」，此君的字，入門都談不上，不過一般人大概覺得和尚的字可鎮宅辟邪，所以即使很難看，也供不應求。——因為我跟該廟的一位法師熟悉，便拜託到我這裡，擇日去拜訪。不料，幾經周折，好容易見到真人兒，臉色冷若冰霜，像是欠了他錢，帶搭不理，直到同學奉上紅包（裝有2000塊），臉色才算稍霽。趕快拿了字走人。——後來，在其他場合遠遠望見過此公若干次，對待不同等級地位的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又過了幾年，聽過此公出了經濟問題，光榮下崗。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大約是2013年底，福建佛學院校慶，我躬逢其盛，晚宴時，我晚到了幾分鐘，進了門，本能似的向主席台望了一眼，看到一位熟悉的前輩學者，我不經意自言自語嘟囔了一句：「哦，某某老師也來了。」結果旁邊一個人搭腔：「對，某某老師來了。」定睛一看，原來是學誠大和尚（當時是中佛協常務副會長，現任會長），頗吃了一驚，對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直至今日，恐怕他也應該不認識我這個年輕人，不過這個「范兒」，實在讓我生出了幾分佩服。
總之，老夫至今也是快「奔四」的人了，前半生挺坎坷，形形色色的人情冷暖，也頗見了若干，竊以為，這年頭，有點地位的人，「范兒」幾乎絕跡，只要沒有（或較少）「架子」，便值得尊敬。
TAG:論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