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的京都

又想起來京都。

每每的畫面，又總是在雨天。

要去京都的朋友臨行前做計劃問詢我，回答起來不免為難。金閣寺，清水寺，哲學之道，龍安寺，美秀美術館…這些都要不要去呢？還有吃食，哪一家咖啡，哪一個懷石？總之，每次都猶豫許久，給出推薦的同時，也心有戚戚。我喜歡的，還有誰共鳴，有誰稀罕呢？

不喜歡寫攻略。資訊漫天的網路，無論是店家還是景緻，並不難鑒別哪些於自己而言是對的去處。諸如沒有去過「xxx就不算去過xxx」、「必須打卡的十家咖啡店」之類句式做標題的「聖地錦囊」文體，實在太多，我卻都寫不出，也不適合自己作為去京都的參考。這座城市，怎麼看都喜歡，長久攢下來的氣息，在各個地方，共通著，卻也各有其妙。它們太細密了，唯有一遍又一遍去，才可感應可意會。

壽司、梅子、醬菜、娃娃、筷子、掃帚…小小的鋪子們十年百年地專一著自己的所長。在崇尚hashtag的年代，阡陌里，屋檐下，這些勤懇了一輩子的手藝人都可以被歸類地打上第一千零一個#匠心#的標籤，可想來他們也都會有些「湊什麼熱鬧」之感的一笑了之。

這個角角落落俯拾即是皆舒適的地方，隨便在哪一個車站下來，都可以相逢不期之美。雨天晴天清晨晚間都可以走一走，你總會看得見經年累月後的清朗，譬如町屋舊窗門的乾淨，埋頭專註在自己世界裡行走、掃地、沖咖啡、修剪植物、磨著山藥泥的平常人，花草有被長期細緻修剪後的氣色，一碗最樸素的蕎麥麵也有被認真對待後的精神……

還有人丁稀落的雨中小巷流出烘培的香氣，在繁忙的四條大橋上為傍晚層層疊疊的青黛色遠山久久停留，走著走著就會邂逅寺院門跡前守候了千年的古樹，看見一張海報就去觀賞的展覽……

這些都是我想念的膠片式的畫面，就像外婆穿了幾十年的的確良襯衫一樣，陳舊卻不皺不染。無論到哪裡，都會有真真實實的愉悅感從心裡生出來，是沒有計劃也不用去特地拜會奇景佳肴的心滿意足。

前些日子和童年就移居馬德里的鄰居小夥伴重逢，聊起來她畢業後回到上海工作的那幾年，每隔兩三個周末都會飛去京都，只是為了在這座城市的隨便哪裡慢慢走，在寺院里舒舒服服地坐上一陣子，她不拍照片，只用眼睛和心探看青苔遍地、紅魚漫遊，比我浸入得更多。以至於「那段日子沒有積蓄，全花在這些周末上。」我和她太久不見，卻因為時隔多年一點即通的共感，好像也分開得並不遠。

讀過一遍遍的台灣女作家韓良露的文字，喜歡她的註解：「京都是一個隨著自然節奏而呼吸吐納之城市。」

當然樂得在櫻花時節到訪京都。有一年，從星星點點的花苞守到漫城粉紅。又一年，在接近滿開時到訪，直到鴨川兩岸的小溪里儘是落英繽紛。春天的京都是清甜的，像大街小巷裡精緻的和果子一樣。

可最想念的，卻是另兩年的雨季，獨自面對這座城市的十幾天。在櫻花樹還沒有來得及長出葉子的凍雨初春。六月末黯淡的西陣，躲雨時遇見的煮了四十年咖啡的老人，還有酒過三巡後溫暖的浪子。大雨夜晚喝到的500円的老咖啡，伴著身後磨著豆子的老機器旋轉的香氣。總是被如織遊人圍觀卻總是若無其事的金閣倒影在蒼翠湖水裡孤獨的輝煌……它們也都不需要用時髦的美學標籤「侘寂」去加持，不需要數字化的時代被打上一模一樣記號的共性，因為這些微小的場景，都是只屬於那個時間、那個坐標一去不復返的獨立存在。轉瞬即逝。

也慢慢期待，在某一個被躲開的冬天，看看它在雪天里的樣子。

偏執里最喜歡的某個地方，任何時間，都是最好的時間。而那些留在記憶里，路過和溝通過的，抑或空寂冷冽，抑或流水落花，抑或老人浪子，也就成了無法複製的「之最」。這是只屬於我的京都，因為一場雨，一個角落的光線，一次陌生人的邀請，而變得不一樣的京都。

路過，我幸。

也總是，在離開後才開始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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