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的故事 徐進傑
主編按語：昨天我還看見一個連接，號召所有上山下鄉的知青們簽名，向國家討個說法。可無論怎樣，那被荒漠的青春歲月能討回來嗎？可貴的是，作者沒有像一些人那樣喊出什麼「無怨無悔」之類的假話，而是真實的再現了當年幾個農場的生活場景，可謂苦中尋樂吧。
起點
說起上山下鄉，現在聽起來已經是很遙遠也很離奇的事情了，但它卻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宿命。一九七五年四月，我從臨江林業局一中畢業，因為是林業子弟，按當時國家的政策就得上山。所謂上山，就是把中學畢業的林業子弟分配到林業局溝里各個林場辦的十幾個農場(知青點)，參加生產勞動，當時叫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那一年我才十八歲，雖然正值青春年華，但在心智方面也還只是個孩子。長那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和溫暖的家，對農場的生活心裡還是很忐忑的，我在一種萬般無奈中，準備好了上山的行囊：一個行李卷和一隻木箱。
記得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一片鑼鼓聲中和歡送人群的注視下，我和同學都爬上了一輛大卡車，奔向了我們新生活開始的地方——吊打農場。吊打是我們農場所在的那條大山溝的名字，傳說以前這裡是土匪窩，土匪把那些沒有錢的人都吊在樹上打，所以才得了這麼一個恐怖的名字。卡車在蜿蜒的公路上飛快地行駛，家鄉在卡車揚起的一片塵土中漸漸遠去。車上的同學們男男女女都擠坐在行李上，有的人興高采烈，有的人默默無語，很難找出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我當時初次離家的感受。
走進吊打溝，溪水邊和崖畔上盛開著映山紅，還有幾處形狀頗像黃山似的山峰，讓我們不時發出驚喜的叫喊聲。就是這樣懷著喜憂參半的心情，帶著迷茫的心思，走進了深山老林。
四周群山環抱，門前溪水潺潺，一排新建不久的紅瓦房座落在一個溝岔的山根下。院子高低不平，邊上也沒有圍牆，這就是我們的農場。一群早我們幾年畢業的老知青站在路邊，迎接我們這些與他們共命運，明天還要同甘苦的新戰友。他們黝黑的臉上帶著樸實的笑容，熱情地幫我們卸下行李，安排好宿舍。宿舍里是對面炕，中間盤了一個王八爐子(大鐵鍋倒扣在爐子上)。那時沒有電視，更沒有手機，與外界聯繫的唯一工具就是場部里那部搖把子電話，是直通林場的。晚上要靠農場的發動機自己發電，由於電壓不足，屋裡的電燈泡就像鬼火似的忽明忽暗。記憶最深的是當天夜裡，熄燈後，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和想家的情愫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就自己悄悄地走到院子里，四周一片寂靜，一片黑暗，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那種漆黑，彷彿無邊無際，山林樹木什麼都看不見，那真是一種把人和世間萬物全都吞沒了的黑暗啊。忽然，從女寢室那邊傳出了一陣時斷時續的哭聲，悲凄而憂傷，打破了這暗夜的寧靜。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食堂匆忙地吃完了早飯，然後都換上了膠鞋和幹活的衣服，在老知青的帶領下，開始進行此生第一天的工作——燒荒。燒荒就是把冬天採伐過的林地上遺留的樹枝連同荒草集中起來燒掉，然後再把空地開墾成莊稼地，種上玉米和大豆等作物，作為我們的口糧。老知青指揮著我們把一大片地里的樹枝枯草堆成了幾個大堆後，接下來就用松樹明子點燃。不一會，只見一股暗紅色的火苗冒著青煙噼噼啪啪地著了起來，火借風勢，最旺的時候，火舌竄起來有幾丈高，特別壯觀。
望著眼前在我人生起步初始燃起的熊熊大火，我認定這也是我人生的希望之火。這把火燒掉了我心中許多荒唐的迷夢與幼稚的幻想，照亮了我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道路。從那一刻起，這把火就一直燃燒在我心中，給我勇氣，給我力量，推動我不斷前行，雖然歷經風霜雪雨，卻再也沒有熄滅過。
「傻子」
上山時農場養了一條狗，毛色淺黃，雖然是條笨狗，但個頭卻不算很大，四條腿還有點羅圈，走起來身子亂晃，獃頭獃腦的，小模樣很討人喜歡，於是知青們就給它起了一個特別親昵的名字——「傻子」。
要說傻子這條狗可真不傻，而且還特別聰明。別人家的狗常常都是只有一個主人，而傻子的主人男男女女的有好幾十個人，可它從來都不會刻意的去親近和討好誰，但又和每一個人都很親近。不管是誰，只要喊一聲「傻子」，它都會搖著尾巴乖乖地走到那個人的身邊去，靜靜地享受著人們的撫摸與拍打。傻子每天在晚飯後人們都回到宿舍的時候，不分男女宿舍，都會挨個屋子走一遍，用眼睛深情地看一看每一個人，就好像一個好心的房東一樣。我們這些人也沒有一個不喜歡傻子的，經常是這個摟摟，那個抱抱，這個摸摸腦袋，那個給捋捋毛。誰有了好吃的，大老遠的也要喊一聲傻子，等它跑過去喂一點給它吃。
農場的生活很苦，我們平時都吃不著什麼好東西，整天就是開了花的玉米面大餅子(面里皮子太多)和蘿蔔湯鹹菜棒。而傻子就更可憐了，也經常是飢一頓飽一頓的。但狗不嫌家貧，傻子每天白天都跟著我們上工出勤，晚上大家都睡了，傻子還得負責看家護院。有一天，一個負責喂牛的夥伴在鍘草時不小心手指受了重傷，包紮好後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就爬起來端著手順著運材道從農場走到溝門，來回將近四個小時。那是個漆黑漆黑的夜晚，走在周圍都是高山密林的路上，想想都很瘮人。但傻子就像懂事一樣，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不聲不響地陪著走了大半夜，把我的那個夥伴感動的直想哭。
更難忘記的是，在一個冬天將近半夜的時候，早都已經睡著的我們被傻子異樣的叫聲和喘氣聲驚醒。我們緊忙穿上棉衣出門一看，原來是一隻山驢子(麝)不知怎麼在大晚上跑到農場的院子里了，被傻子追得也有點傻了，只是圍著我們宿舍的房子轉了有十幾圈。在很深的雪地里再加上傻子的腿腳又不太好，想追趕一隻平日生活在陡峭山崖間的山驢子是很困難的，所以才累得發出了怪叫和喘氣聲。山驢子看見有人出來，才想起來往農場前面的山上跑，傻子雖然很累了，看見我們出現，便狗仗人勢，仍然一邊狂叫，一邊跟在後面窮追不捨。因為山根的一條小河結滿了光溜溜的冰，山驢子跑上去一下子就滑倒了，傻子乘機撲上去咬住了山驢子的脖子，等後邊趕來的我們一起把山驢子擒獲了。帶戶的何師傅經常打獵，當晚就把山驢子收拾好，先把內臟賞給了傻子，然後把肉和土豆放在一起燉了一大鍋，全農場的人連夜吃了一頓野味大餐，就象過了個年一樣，這都是傻子的功勞。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淅的記著傻子的模樣，想起來心裡就會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來。
因為都是生命，所以，動物也是有靈性的，你只要心地善良，熱愛生靈，你就會在與這些動物相處的過程中享受到不一樣的快樂。在我們眼裡，它只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在它的眼裡，你，就是它生命的全部。
套兔子
在我上山的那個時候，農場基本上是自給自足，口糧和蔬菜都要靠自己解決。由於我們的農場處於大山裡的高海拔地區，無霜期很短，地里種的大片玉米十有九年都上不來(不成熟)，經常是玉米棒還發青的時候，一場苦霜就全都打蔫了。只有七八成長成的玉米不但不好儲存，容易發霉，而且也不好吃，蒸出來的玉米面大餅子由於裡面皮子太多，發散不成個，所以，吃的時候得用兩隻手捧著吃。蔬菜就是大白菜和蘿蔔湯。白菜一切兩大盆，倒入大鐵鍋里，放上不到二兩油，加上鹽，只要做熟了就成。蘿蔔湯也是一大鍋，開鍋以後，再倒入一點豆油，散開的油花飄浮在上面，雖然很好看，但湯裡面是沒有油星的。知青們風華正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加上還要干很累的活，每天都吃著這樣的飯菜，不但很難吃飽，更重要的是油水太少，一個個都?的要命。誰要是回家帶回來一點好吃的，一拿出來即刻之間就會被大家搶光了。
整天都吃著這樣的伙食，大家實在是太饞了，我與同宿舍的三個關係要好的夥伴說想個什麼辦法才能解解饞呢？其中一人提出下套套野兔子吃，大山深處，野兔很多，用鐵絲做套子，簡單又實用。把套子下在野兔經常走的遛子上，很容易就能捉到的。我們都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說干就干，做好了套子就一起去林子間循蹤下了二十多個。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套到了三隻野兔，手提著淺棕色皮毛的兔子，別提心裡有多高興了。當天晚上，我們關係親密的十幾個男男女女，收拾乾淨了兔肉，又切了一盆蘿蔔塊，一起倒進鐵鍋里，不一會，一股香味就飄了出來，饞得直咽口水。做熟了以後，把鍋里的兔肉和蘿蔔塊一起盛進一個大盆子里，放在火炕中間，然後大家圍坐一圈，用一個二碗倒滿白酒，輪到誰面前誰就端起來喝一口，然後再遞給下一個人，不分男女，依次類推，誰也不嫌棄誰，說說笑笑的邊吃邊喝，幾口酒下肚，再加上熱炕烙人，不一會個個都紅光滿面，便開始扯著嗓子唱起歌來，那個高興勁就跟過年差不多。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四人進行了分工，兩個人一組，輪流起早去遛套子。四十多年前大山裡嚴冬的早晨是最冷的，俗稱「鬼齜牙」，意思是天太冷，連鬼都給凍得齜牙咧嘴了。但為了趕在早飯前返回農場不耽誤上工，更主要的是為了多套幾隻兔子好打牙祭，我們誰也沒有退縮，記得那一冬我們共套了二十多隻野兔，大家聚在一起快活了六七回。每當想起來當年上山時，那遛套子時的寒冷和大家聚餐時的熱鬧場面，心裡就有一份懷念之情，懷念那青春的季節，懷念那純樸的情感，懷念那艱苦又不堪回首的磋跎歲月。
圖片編輯：李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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