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綏遠韓氏:詩人梁寶德
梁寶德是個專司愛情的詩人。我認識他時,他天天讀愛情詩、寫愛情詩、談愛情詩、朗誦愛情詩。他渾身洋溢著詩人的氣質、涌動著詩人的激情。梁寶德身材中等,但眉宇間有一股英傑之氣。他戴著一副近視鏡,鏡片後永遠散發著智慧與靈動的光芒。梁說起話來神采飛揚,極具感染力。那是在1965年,我十六歲、他二十六歲;我住在內蒙地方病研究所宿舍、他住在內蒙古醫院宿舍,中間隔著一條爐灰渣鋪成的馬路(現在叫做健康街)。
我家是兩間平房,他家也是兩間平房。梁父任教於內蒙古醫學院中醫系,母親在內蒙古醫院婦產科當護士。我沒見過他的父親,只見過他的母親,一個顴骨高高的蒙古族老太太。
我那時剛剛失學,記不清是如何認識的他。好像是街道組織知識青年開會時認識的,我深深地被他的詩人氣息所吸引。
後來我經常去他家閑坐,有時早晨早早就去了。記得他家冬天非常冷,估計爐火半夜就熄滅了。我每次去他家時,他還蜷縮在被子中。見我來了,慌忙起身。他晚上脫衣時,外衣、毛衣、秋衣、背心四件同時脫下;早晨穿衣時,一次就可以全部上身。不知是如何練就的這身絕技,他說這樣可以省去穿衣過程中的寒冷。
他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爐子,第二件事就是燒水熬奶茶,喝好奶茶才開始做一天的事情。從我進他家的第二分鐘起,他就給我談詩;談他歷次的戀愛經過;談他因為寫詩、給女孩送詩被打成壞分子的經過。
他曾經瘋狂地寫詩。為了追求一個女孩子,獲得人家的芳心,他經常用成本的稿紙來寫詩,使得對方因此受到驚嚇。他原先在北京鐵路局工作,因為在公交車上看上了一個女孩,私下追蹤人家而被勞教,直至後來被開除公職。
梁兄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也是因愛情而罹難的第一人。他對愛情如何看?他吟誦過一句不知道是誰的詩:即使地球化為灰燼,我們愛的火也要在硝煙中上升……
你看了得不?
後來才知道,文學大家李敖也曾在乘坐公交車的過程中追逐女孩,後來竟被傳為美談。他媽的,李先生擱在大陸無疑也屬「流氓」!
梁寶德非常喜歡白朗寧夫人的《How do I love thee》,那是英語情詩中的精品,為歷代追捧者傳誦。它的第一句更被稱為「英語中最著名的起首句之一」。梁兄每次都用據說是純正的倫敦口音給我朗誦一遍:
How do I love thee?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
昨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台灣網友用五言古詩翻譯此詩,第一句被譯成了「妾戀君何痴?妾數與君知」。我實在受不了這種譯法,現代男女追求真愛的大膽表白,居然被穿上了封建禮教禁錮感情的外衣。我情不自禁想自己動手,來翻譯這首無比動人的情詩。
而我最喜歡的則是白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集第一首:
我想起,當年希臘的詩人曾經歌詠
年復一年,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
翩然降臨,各自帶一份禮物
分送給世人——年老或是年少
當我這麼想,感嘆著詩人的古調
穿過我淚眼所逐漸展開的幻覺
………
我雖然讀過許多愛情詩,可是好像從未感覺如此的有力,如此的光明!
梁兄最為推崇的是海涅的《宣告》,由於受他的影響,這首詩也成了我終生不能忘卻的佳句,尤其最後的幾句,簡直讓人驚詫萬分:
…………
天色更暗,我的心更狂熱
我用強大的手,從挪威的森林裡
拔下一棵巨大的樅樹
把它插入愛特納的火山口
用蘸著岩漿與烈焰的筆頭
在黑暗的天頂上
寫下一行大字
阿格內斯,我愛你
從此這火字永不熄滅
每夜都在那天上熏熏燃燒
讓所有的後代子孫
都歡呼著讀這天上的字句
阿格內斯,我愛你
對於詩中「阿格納絲」一詞,我一直不甚理解。有人說是某個地名,有人說是某個人名。而我卻不想把它弄得那麼清楚、那麼具體。我就愛把「阿格納絲」當做我心中那個戀人,這樣,當我默默地朗誦這首詩的時侯,就會想起心中的那個虛無的戀人;而當我看到那些酷似我心中的偶像時,我就會想起這首詩。所以,每當我朗誦這首詩的時候,我的緒情就會激動起來、我的思緒就會飛揚起來,不停地穿越在詩歌的意境和生活的情景中,讓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藝術的勝境。
梁還非常喜歡萊蒙托夫的《乞丐》,以此來表達對那些負心女的憤懣:
在修道院的大門外
站著一個乞討施捨的乞丐
他因為飢餓、乾渴
而快要死去了
他只為了祈求一塊麵包
目光顯出分明的痛苦
但有人竟在他伸出的手中
放了一塊小石頭
啊
我正是這樣地含著辛酸的眼淚
滿腔的哀愁,祈求著你的愛
而我的美好的感情也是這樣地
為你所欺騙
梁兄自己寫的詩,我統忘卻了,只有以下幾句,因為感動,才一直銘記在心:
我的心啊,為什麼你多年來一直被孤寂和冷漠的情感纏繞著,像空中抑鬱浮動的秋雲,蘊藏著霧一般的幽思,雨一般的淚滴……
和你分別的時候,我願意選擇雨天,雨水可以模糊我的淚水;和你相處的時候,我願意選擇雪天,雪花可以把我們的頭髮一起慢慢變白。
張大麗曾經是梁兄的女友,她那時是內蒙古師大藝術系的在校生。大麗面如滿月、臉似桃花、明目皓齒、顧盼流轉,即便用當今的審美觀來衡量依然屬於美女。他們曾經愛的天雷勾動地火、如醉如痴,即便在深冬,他(她)們仍然在人民公園的南牆下熱吻。據梁兄講,情到深處一吻就是一個小時。
那時,梁兄經常為張大麗朗誦愛爾蘭詩人羅伊·克里夫特的《愛》,藉以表達自己深沉的愛意。張大麗每次聽到他的朗誦,臉色就會因驚恐而羞紅起來,雙眸現出晶瑩的淚光:
………
我愛你
因為你能喚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愛你
因為你穿越我心靈的曠野
如同陽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氣
我的弱點
在你的目光里幾乎不存在
而我心裡最美麗的地方
卻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別人都不曾費心走那麼遠
別人都覺得尋找太麻煩
所以沒人發現過我的美麗
所以沒人到過這裡
………
張大麗的父親那時是內蒙古建築設計院的總工。內蒙古博物館、內蒙古電影宮都是張先生的傑作。張先生強烈地反對他們的愛情,他當然不會看好這段婚姻。畢竟梁寶德當時是個落難公子、臨時工。即便客氣點稱呼也屬於「社會閑散勞動力」。
我和梁兄曾經一起在呼和浩特煤炭公司做過一天臨時工。只一天,人的骨骼就散了,煤灰充滿了身體的每一個縫隙,後來再也沒去。
張大麗也來過我家,她看完我的詩歌習作後感嘆萬分。再三上下打量我,驚異於一個瘦小乾枯的男孩,如何也能涌動出能使女人心靈顫動的詩句。當然這和梁兄的熏陶有關,也和我天天誦讀歌德、海涅這些人的詩句有關。
張大麗的外號叫「達莉亞」。那時她就是大家閨秀,性格溫婉而嫻淑,氣質浪漫而優雅。現在這樣的女孩到處都是,可那是六十年代呀。幸虧我那時還幼小,並未受到她的蠱惑。
昨天才從同學處得知,梁兄曾經是唐山鐵道學院的高材生。我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他是聽張大麗的姑父講的,他父親和張大麗的姑父同屬建築行業,關係熟稔。他還聽說梁兄最終的妻子是一位身材矮小、連漢話都說不流暢的牧區女人。
1965年底,我就奔赴包頭,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了。梁寶德下落不明,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在人世。張大麗呢?曾經的美女,即便見了也認不出來了,畢竟是年逾七旬的老太太了。
後記:
近來有讀者轉告我,她和梁寶德曾經是鄰居。梁的父親受教於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歸國後在內蒙古醫學院中醫系任教;梁的母親是內蒙古醫院婦產科的護士。梁有兩個妹妹,一個叫阿清,一個叫阿梅,是她的閨蜜。文革中梁的父親被打成「日特」,被整治非常可憐。醫學院中醫系用泥塑「壞分子」的頭像,掛在樹上示眾,其中有一顆就是梁的老父。因泥塑工藝高超,造物栩栩如生,初見者無不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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