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充斥著問題和危險,但絕非無趣
《他人的行當》
作者:(意)普里莫·萊維
譯者:徐遲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7年10月
收錄了普里莫·萊維1969年至1985年所寫的43篇散文。萊維審視了自己的行當——作家與化學家,更關注「他人的行當」。
《扳手》
作者:(意)普里莫·萊維
譯者:楊曉瓊
版本: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7年10月
聚焦普通人生命經驗的小說集,寫工人、童年、無關大屠殺的事。
普里莫·萊維是我近年閱讀的一個興奮點,對於他的任何作品我都抱有一種好奇和期待,當我翻開《他人的行當》亦是如此。《他人的行當》在萊維的著作中非常特殊,大概是他唯一完整丟開集中營夢魘的作品。我們知道,當萊維在納粹集中營憑藉化學家的身份僥倖逃生,歷盡艱險回到都靈家中,當他重新拿起筆,一種為納粹暴行死難者代言的見證者心態,就一直主導和左右著萊維的全部創作生涯。
當他寫下《這是不是個人》《休戰》《若非此時,何時?》和《元素周期表》等一系列有關納粹暴行的作品之後,也許有一絲厭倦了,也許他在想把納粹、暴行、野蠻什麼的統統拋諸腦後,寫點別的,只要不去觸及納粹或者苦難。結果我們發現,納粹集中營的確不是世界的全部,繞滿電網的高牆只是圈起了一個人類的噩夢,在它之外之上仍然有廣袤的世界,而且更明亮更通透,也許也更美好,儘管某種嚴酷的法則依然隱藏其中。
正如他在《他人的行當》序言末尾所點明的:「我希望我已經將這個我一直以來抱持的觀念傳達給讀者們: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充斥著問題和危險,但絕非是無趣的。」
對他人行當的「侵犯」
在《他人的行當》里,萊維甩開納粹集中營對他旺盛想像力的禁錮,任憑自己的好奇心在化學、物理學、生物學、神學和文學等諸多學科領域盡情遨遊:有時是一隻蝴蝶引發的聯想(《蝴蝶》),有時是對甲蟲的探究(《甲蟲》),有時是對一隻空瓶子的胡思亂想(《一瓶陽光》),有時是對在《海狸六號》深海探測船上所待的三十小時的描述(《卡斯特羅六號上的三十小時》),有時是對故鄉人行道上鋪路石的一種「科學」的分析。
在另一些文章里,回憶突然握住了萊維的筆,讓他對自己幾乎居住了一輩子的房子(除了數次並非自願的暫離之外)作一番深情的打量,「我居住在我的房子里,就如同我棲息在我的皮膚里。雖然我見過更美麗、更豐腴、更強健、更如同畫卷的軀體,但要是與之交換的話,我總覺得是不自然的。」(《我的房子》);或者對外祖父在老羅馬街上的一家布料店展開細緻的描摹,「那是一間狹長而陰森、只有一扇窗的屋子,它垂直於街道,甚至比街面還低一些」(《外祖父的店》)。
儘管萊維打定主意,在這本書里要遠離集中營,甚至要弱化自己的作家身份——「我的化學家生涯,如此悠長的化學家生涯,讓我很難把我自己看作一個真正舞文弄墨的人。」但是在經過幾十年漫長的寫作生涯之後,萊維已經很難輕易抹去自己身上的作家標籤,在書中直接論及小說和寫作的文章就有六七篇之多。
這些文章多是經驗之談,文論通常的生硬辨析讓位給一種靈活的敘述和貼切的比喻,《書寫小說》是我較喜歡的一篇,在文中,萊維比較了非虛構寫作和小說創作的區別,如果非虛構寫作是「隨著一條線索挖掘近期或是遠期的記憶,把樣本一一安排好,為其編目,然後舉起一台差不多像是思維相機的東西開始照相」,那麼小說創作則完全不同,「你不再腳踏實地,而是滿載著開拓者的情緒——恐懼和熱情,駕著一台以帆布、細繩和膠合板搭成的雙翼飛機在空中翱翔。再好些的,則坐在被切斷系泊線的熱氣球中。」
《他人的行當》總的來說是一部天馬行空的作品,用萊維的話說,就是「對他人行當的侵犯,是在私人獵區中的偷獵,是對動物學、天文學和語言學無邊際的疆土的突襲」。也就是說,哪怕在這些隨筆里,萊維也享受了一回坐在被切斷系泊線的熱氣球上自由翱翔的感覺。萊維細緻理性的行文,給這些文章披上了一層「科普文章」的外衣,但是萊維並未系統學習過這些學科,他的用意也不在於給某些高深的科學知識做普及工作,而是試圖弭平科學和文學世界之間非常荒謬的罅隙,「若是有寬闊眼界的話,它們之間偶爾是存在共同的魅力的」。而達成這一目的的手段則是一種敘述的愉悅,或者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敘述的愉悅也就是魅力本身,也就是敘述本身的目的,在更高的層次上,它們合二為一。
句子溢出無法抑制的快感
萊維在《他人的行當》中有意去書寫對一般小說家而言非常冷門或者非常微小的題材,固然是因為他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但也隱藏著某種作為作家的自信——瞧,任何貌似不可能的題材,我都可以把它處理成有魅力的文本。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判斷,這本在各個學科領域四處出擊的作品,主要不是科普讀物,而是一部有著內在野心的文學隨筆集。這本書的主要魅力來自於萊維細緻入微的描述、形象的比喻,以及句子本身溢出的無法抑制的快感。
在《蝴蝶》一文中,萊維這樣描寫蝴蝶:「在它們短暫的生命之中,它們改變著自己的外形,呈現出比鯉魚和野兔豐富得多的身姿;它們奔跑、飛翔、跳躍、游泳,幾乎已經能夠適應任何一個星球上的環境。在它們那僅有一毫米的大腦里,儲藏著職工、陶藝家、投毒犯、誘捕者和乳母的技藝。」
在《看不見的世界》一文中,他這樣描寫蒼蠅:「它的翅膀彷彿無數血管在透明的、泛出虹彩的薄膜中形成的精細迷宮。它的眼睛好像奇蹟般規整的深紅花窗。它的腳宛如腳爪的兵工廠,不僅長著剛毛,足墊還包含了滑行軟墊、泡沫狀軟墊和釘狀軟墊。」
蝴蝶和蒼蠅,這兩種在日常生活中分別代表著美麗和醜陋的物種,在萊維的筆下都變得生動無比,就文字的感覺而言,這是兩段精彩的描述,甚至後者更勝一籌。因此文學或者說文字的美學和描寫對象物的美醜不是一回事,對一位美人的描述很可能是臃腫呆板的,對噁心之物的描寫反而有可能是精彩無比的。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觀念的高下,更重要的是顯出作家真正的才華之所在。萊維正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在《他人的行當》中,精彩的文字的舞蹈比比皆是,撇開題材、主題和觀念,這些就足以構成一名一流作家的基本質地。我們看到的彷彿是一位巧匠拿著簡單的針線,編織出任何想要的圖畫,它們總是那麼栩栩如生,引人讚歎。
《他人的行當》儘管寫得精緻、妙趣橫生,但是,和我之前看過的他的另三部作品——《被淹沒與被拯救的》《元素周期表》和《這是不是個人》——相比,還是相對較弱。在我看來,問題正是出在萊維寫作此書時極力避開的集中營主題,這使整本《他人的行當》失去了一個重要支點,並不是說一流文學就必須要寫集中營題材,而是至少要有一個類似的重要題材。
題材的重要性永遠不可小覷
美國詩人傑克·吉伯特在他那篇影響深遠的文章《談一九六五年美國詩壇》里明確寫道:「假使詩要偉大,內容必須是重要的。」這句話堪稱至理名言,如今不少作家抱持「小中見大」的理念,心安理得地書寫個人化的題材,並試圖從中找到通向永恆的捷徑,但通向永恆的路一定有一道窄門在把守,通過的人一定是少數。
也就是說,題材的重要性永遠不可小覷。萊維的文筆有一種天才般的輕逸和靈動,但只有當它和納粹集中營題材結合起來的時候,這種輕逸才是一種完全的優點,它和題材的沉重相互刺激相得益彰,把彼此的優點發揮到極致。當萊維在《他人的行當》中主動規避了集中營題材,他文筆的輕逸也就失去了牢固的附著物,真的變得有點輕飄起來。當幽默中少了一點生活的苦澀,變成純粹的笑話時,讀者至少笑得沒那麼會心了。
話說回來,萊維有本錢這麼揮霍一下——他已經寫了那麼多重要作品,偶爾輕鬆一下不會降低他作為大作家的成色,只是《他人的行當》並不像有些評論說的那樣和《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構成對比——「一個是最苦痛的萊維,一個是最快樂的萊維」。
《他人的行當》中有關文學的幾篇文章,萊維從自己的創作經驗出發,也多寫得搖曳生姿,頗為好看。但從中我們亦能看到萊維的某種不足,就是他的閱讀量並不大,當然我馬上要補充說,一流的小說家和詩人,的確不需要很大的閱讀量作支撐——他只要有一些基本的人生經驗,加上敏銳的觀察力,尤其是天才地運用文字的能力,他就可能成為一個一流的小說家或者一流的詩人。但是當他試圖涉足評論,甚至像萊維那樣更多地以自身的經驗和精彩的比喻和描述涉足評論,較少的閱讀量就會成為一個問題和障礙。
《隱晦的作品》是《他人的行當》里另一個明顯的軟肋,此文透露出萊維對於所謂「明晰的文風」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追求:「讓希望讀懂他的人理解他是一個作家的本職工作。這是他的行當,寫作也是一種公共服務,絕對不能讓一個願意閱讀的讀者失望。」這樣的論斷是有失偏頗的,且不說讀者本身是有層次之分的,有些人看來再明晰不過的詩文,在另一些讀者看來則完全有可能是晦暗不明的,而且嚴格說來,寫作也不完全是一種公共服務。寫作者為什麼只能向公眾說話呢?他完全可以和自己的內心或者自己秘密的對話者展開對話,同時又自然而然地獲得某種公共性,在現代派作品裡有大量此類作品。
作為萊維的忠實擁躉,我更願意回到他最好的那些作品中去,也就是回到《元素周期表》《這是不是人》和《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中去,萊維大作家的地位最終是由這幾部最好的作品奠定的。
□凌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