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先鋒詩人北回歸線之同行人/趙佳：《趙佳的詩》

/趙佳

1983年生，浙江餘姚人。浙江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巴黎三大法國文學博士。先後獲得浙江大學「求是青年學者」，「仲英青年學者」稱號，入選浙江省151人才工程第三層次培養人員。主要研究領域為法國現當代文學。現為巴黎三大「現代文學藝術理論和歷史」研究所兼職研究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法國文學研究會理事；浙江省作協成員，浙江省翻譯家協會理事。

《趙佳的詩》

▎廢墟

一個男人路過一個廢墟

廢墟在他耳邊重重地喘息

他充耳不聞

他匆忙趕路

廢墟投下暗影

像半個圓弧包圍住他

吸附了他的影子

他頓時覺得好像缺了什麼

但他匆匆趕路

神色凝重

夜半在閉眼的瞬間

他看到窗上印出一個人影

像一具木偶耷拉著斷裂的四肢

他心頭一驚

隱約想起白天似乎路過一個廢墟

此刻印在窗上的

是廢墟還給他的影子

▎樹的矩陣

雨後的樹

大白於天下

樹榦黝黑壯碩

表皮粗糲

虯曲的樹杈

如高舉的手臂

直入雲霄

分叉處是撕裂的傷口

驕傲地裸露著

沒有樹葉的樹

如直立的墓碑

從兩邊夾擊逼仄的存在

它們的沉默里有令人窒息的莊嚴

在樹的矩陣里

我是一個闖入者

誤入一種神秘的直白中

▎蘋果

一天半夜醒來

我看到一隻蘋果站在我腳邊

它搖晃著腦袋無辜地看著我

我驚訝地問：「你要幹什麼？」

蘋果：「我等你多時

我在等你吃了我」

我愈發驚訝：「可我並不餓」

蘋果：「你無需因為餓而吃我

他們派我來讓你吃了我

吃是一種必須

慾望是其次」

我驚訝地不能自已：「他們是誰？」

蘋果：「他們製造了我，但我從未見過他們」

我：「為什麼他們選中了我？」

蘋果：「他們炮製了無數個蘋果

送到無數的人跟前

我是無數個中的一個

你也是無數個中的一個」

我：「為何他們執著於我必須吃了你？」

蘋果：「只有你和無數其他人

吃了我和我無數的同類

更多的果子才會被源源不斷地炮製出來」

我：「這些果子製造出來又為何？」

蘋果：「為了被更多的人吃」

我：「這太荒唐！」

蘋果：「我知道，他們也知道

但這絕非是他們可以控制」

我：「到底誰是最後的決定者？」

蘋果：「我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

我：「我若吃了你，有何後果？」

蘋果：「我無法告訴你

一旦你吃了我

我的使命便完成

我怎知身後發生的事！」

我：「我若不吃你，有何後果？」

蘋果：「我會獨自回去

但這不能改變任何結果

更多蘋果會源源不斷地送來

直到你吃了它們為止」

我無法想像那個場景

我的生活將充斥著不可阻擋的部隊

我將無法安心睡覺

甚至無法做任何旁的事

我有些動搖

如果吃下它能讓我一勞永逸

也許應趁著今晚了斷此事？

我猶豫著

蘋果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一下跳到我懷裡

我看它的模樣如此無辜

竟也有幾分可愛

試試吧，試試吧

我一口咬下去

竟開始感到一絲餓意

每咬一口

餓意增加一分

當我吃完整個蘋果

餓感佔據了我的全身

製造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需要更多蘋果

源源不斷地填充那個黑洞

我無法安睡

更無旁心做別的事

尋找蘋果成為第一要義

吃變成必須

恍惚中那隻吃下的蘋果

在我體內哈哈大笑

「你是有罪的，你是有罪的」

聲音震耳欲聾

「是你引誘我吃的，有罪的是你！」

「我只負責傳遞信息，是你做出了選擇」

「有罪的是他們！」

「你在他們中

他們從未脫離於你

我們在同一片飢餓中

誰產生了罪

誰承受了罪

誰是誰的罪

這一切都不重要

我們已在罪里

我們將背著它往前」

「我們還能擺脫罪嗎？」我發了瘋似地喊

一片寂靜

無人回答

徒留沉默

如死亡般空茫

▎以上原載2017年《北回歸線》/總第11期

馬越波主編▎

▎貓眼

半夜十二點

有人敲我的門

我問是誰

無人應答

我站在門前

來者似乎知道我心臟的位置

一下一下

竟都打在我的心上

我打開貓眼

門外漆黑一團

我沉默著

對方也沉默著

我的眼睛扣著貓眼

我的身體緊貼著門

我的心臟因為緊張而狂跳

在某一瞬間

敲門聲停止了

我的心臟也隨之停止

我感到我的眼睛便是那貓眼

我的身體成為緊鄰黑暗的那道門

我看到無數顆星星重重地砸向我

在我墜落的剎那化成一道耀眼的光

輕輕將我托起

億萬光年凝聚成一個點

我在宇宙的溫柔中沉沉睡去

▎黑洞

我的身體里有個黑洞

因而我總是感到餓

一天晚上半夜醒來

一陣洶湧的飢餓襲來

我吃掉了屋子裡所有的食物

十個蘋果九個梨八個桔子七個桃

然而我還是很餓

於是我開始咬桌腿

啃掉屋樑吞下地板

屋子消失了

我隻身走在荒原里

然而我還是很餓

我吞下所有迎面遇到的東西

啃噬群山飲盡江河

咽下成片的森林

然而餓感仍然沒有消失

我孤身置於浩瀚的宇宙中

日復一日地尋找填滿黑洞的食物

星球，光，星雲，暗物質

所有可被命名的都成為果腹之物

然而我還是很餓

現在只剩下我自己

沒有天沒有地

於是我把手伸向自己的嘴

繼而是腿，軀幹和內臟

我把自己吃得一乾二淨

只剩下那個黑洞

集合了世界所有的秘密

我將它稱作我

也有人稱之為宇宙

以上兩首原載《詩江南》2016年第三期

《黑洞》入選《2016中國最佳詩歌》（遼寧人民出版社）

▎城堡

在沙漠的盡頭

有一座城堡通體發光

看到它

你的四肢變得僵硬

你的骨骼咔咔作響

一種不由自主的力量

推著你不斷往前跑

這城堡有種驚人的魔力

將你的魂魄攝入它的光中

你若將視線移開

你的口中將滋生津液

一記記咽入口中

如硫酸般燒灼

你只想跑

逃離身體中那團火

你終將到達城堡

發現它和你想的並不一樣

你一直以為它人聲鼎沸歌舞喧騰

然而在你面前的是一座空城

灰色的房子投下重重暗影

製造著令人心慌的迷宮

街道上沒有一絲人影

笑聲和哭聲回蕩在空中

有人躲在房子後偷看

那是迎接你入門的儀仗隊

你的身體終將粉碎於房子的陰影中

你的聲音也將消失在陰慘慘的空氣里

你以為你將在海市蜃樓中沉睡

而它只想吸進你的髓，吐出你的骨

▎怪獸

有一個怪獸

胃裡有一個洞

怎麼吃也吃不飽

它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你儘力往裡看

既看不見它的眼珠

也看不見你的影子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

整個將你吞下

在它迷宮般的身體里滑行

你大聲呼喊救命救命

一隻手伸出它的嘴

想要抓住虛無的空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個在鏡子前看自己的他

被你吸盤一樣的手吸附

你的嘴嚷著讓我出去

你的手只想讓他進來

怪獸看著這一切

似笑非笑

似哭非哭

它並不認識你我他

它只想著它的胃

因為它實在餓得慌

▎路燈下的瘋女人

午夜，我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遊盪

路燈下有人從對面走來

我看不清他的臉

只有一團黑影

從模糊到模糊

與他擦身而過的剎那

我看到他的面目

在燈光下像看不到底的黑洞

他的身體每一秒都在變化

時而變長 時而變短

時而變寬 時而變窄

時而變圓 時而變方

他活像一個水母

搖晃著軟綿綿的身體

在空中浮動

當我接近這個無形的黑影

試圖固定他的存在

目光卻無法聚焦於一點

他渾身散發著一種嘲諷

讓所有的目光望而怯步

「你是誰」我問

他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

徑直朝前走去

他神思恍惚

精神和形體一樣漂移

他走過我身旁

未曾看我一眼

消失在拐角處

我猛然回頭

拐角處涌動著無數這樣的形體

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黑影

像水族館裡漂浮的浮游生物

我感到雙腳失去力氣

身體像氣球般膨脹起來

我的臉慢慢失去輪廓

骨骼在解體

慌亂中我咬了自己的舌頭

一股劇痛蔓延開來

將我那正在解體的身體拉攏回來

於是 每個夜晚 我在路燈下等待

當看到面目不清的黑影

都會撲上去咬一口

我懷著對世界無限的善意

想要固定他們的形體

儘管因此被人當做罪犯

還有人叫我 路燈下的瘋女人

以上三首在「奧航服務杯」浙江省首屆新銳詩人詩歌大賽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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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018-14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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