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人的日子裡，好好活著

沈從文離鄉的旅途，並不如想像中的順利。同時與他一起上路的大約有300人，其中沒有一個熟人。他身體那麼小，背著的包袱比整個人還大，到處是陌生面孔，白天不知同誰一起吃飯，晚上不知同誰一起睡覺。每天要走六十里的路，才能走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

各位書友，大家好，今天我們將繼續共讀《從文自傳》。這本書一共18章，可以根據我所拆的六個主題點，每天閱讀1-3章。建議今日讀完第8-11章。

在進入正文之前，我們一起來思考兩個問題：

1、城裡人和鄉下人，最大的區別在哪裡？

2、你曾試著用描寫風景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嗎？

到了乘船的地方，他卻一艘船也擠不上，全滿了。那時的沈從文，想必心中很惶惑吧。

他卻用了一段極美的景色描寫，來表達出當時的心情：「天氣看看漸漸的夜下來，有些人已經在船頭燒火煮飯，有些人已蹲著吃飯。

我卻坐到岸邊大石上發獃發愁，想不出什麼解除困難的辦法。那時闊闊的江面，已布滿了薄霧，有野鶩之類接翅在水面向對河飛去，天邊剩餘一抹深紫，見到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升起一分無言的哀戚，自己便不自然的微笑著，揉著為長途折磨的兩隻腳。我明白，生命開始進入一個嶄新世界。」

終於，一個在路上認識的差遣發現了他，為他找到了落腳的船。一上船，他立刻忘記了方才的惶恐，孩子的新鮮感戰勝了一切。

又是一段美麗的描寫：「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隻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散散浮到那平潭裡，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岩，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吃飯時，長潭中各把船隻任意溜去，那分從容，那分愉快處，實在感動了我。搖櫓時滿江浮蕩著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完全忘掉了」。

到了辰州之後，沈從文依然是個小兵，他最愛做的事，也仍然是逛街：「我最喜歡的是河街，那裡使人驚心動魄的是有無數小鋪子，賣船纜，硬木琢成的活車，小魚簍，小刀，火鐮，煙咀。滿地皆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總去蹲到那裡看一個半天，同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捨。」

這樣的描寫，真是平淡中有深情，有對人間煙火真實的眷戀。沈從文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讓我開始懂得欣賞平淡的美，平凡的溫暖，尋常市井的小鋪子，他卻用了「驚心動魄」來形容。

把他書中的句子藏在心裡，有時走在大街上，菜市場里，看著人們熱火朝天的買賣東西，都能一看好久，那心情，有幾分新奇，幾分敬佩，幾分踏實，就像少年時代的沈從文。

在辰州的日子不久，沈從文就跟隨部隊駐紮到了清鄉，在那裡，殘酷而血腥的殺戮又一次上演，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個旁觀者，而是親自參與在其中的軍人。一路走，一路殺人，不是八百，便是一千。

他記下每個數字，清清楚楚，人們這樣殘殺甚至不是為了仇恨，只是麻木而已。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人們圍觀殺人，就像每早在菜市場，張著嘴看人宰羊。

沈從文也有類似的描寫：「到那些鄉下人往來最多的橋頭上，把姦細頭砍下來，在地面流一灘腥血。人殺了，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屍兩下，踹踹他的肚子，彷彿做完了一件正經工作，有別的事的，便散開做事去了。」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最後，也不過淪為鄉民眼中的一場熱鬧罷了。

在所有這些被殺的人裡面，有一個讓沈從文記憶最深：「有個商會會長年紀極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後，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了三天，方又送回墳墓去。「

「到後，這事為人發覺時，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過我們衙門來，隨即就地正法了。臨刑稍前一時，他頭腦還清清楚楚，毫不胡塗，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亂罵，只沉默的注意到自己一隻受傷的腳踝。」

「我問他，『腳被誰打傷的？』他把頭搖搖，彷彿記起一件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會，輕輕的說，『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點兒滾到棺材裡去了。』我又問他，「為甚麼你做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當我是小孩子，不會明白什麼是愛的神氣，不理會我，但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輕輕的說：「美得很，美得很。」

「另一個兵士就說：『要殺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你怕死嗎？』那兵士被反問後有點害羞了，就大聲恐嚇他說：『顛子，你不怕死嗎？等一會兒就要殺你這顛子的頭！』

那男子於是又柔弱的笑笑，便不作聲了。那微笑好像在說：『不知道誰是顛子。』我記得這個微笑，十餘年來還異常明朗。」

四個月後，沈從文又遷到懷化鎮，照例是沒完沒了的殺人，僅他親眼所見，在這個鎮上就殺了七百人。

他寫到：「一些人在什麼情形下被拷打，在什麼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分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 」

如他所說，這一份經驗，塑造了他，也影響了他。

使他以後與任何「城市中人」都不可能相同了。所以，沈從文一生都在說，我是個鄉下人，這是一種對自身經歷和經驗的認定，「鄉下人」這三個字里，藏著他一切的過往，有純真的淘氣，也有血腥和殘忍，這是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的「城裡人」，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的。

在這刀兵火馬的日子裡，沈從文仍然懂得如何找快樂。他學會了燒狗肉，手藝是戰友們公認的好。學會了做笛子，也能吹很多像樣的曲子，學會了抓魚，抓黃鼠狼，甚至還學會了打鐵，這份活潑，大約也是他不同於所有文人的獨特氣質吧。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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