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銀川、《北方的空地》、及與自然相關的其他
其一,我愛羌塘,未聞羌塘亦愛我如是。
其二,未識紅塵,焉愛荒野?
本文不對劉銀川的失誤做分析,也不寫戶外有風險之類的告誡。
因有所觸動寫一己之想,共勉;文末附相關文章的鏈接,推薦。
封面圖片,攝影:LZ
大自然很美,美得勾魂懾魄, 令人沉迷忘歸途。
大自然也很真,真得該怎麼樣來就怎麼樣來。它的無情,它的開眼留一線生機,與它的本意無甚干係,只在於閱讀它的人嘗試怎麼看待。在她跟前,種族、國別不存在,身份、地位等社會形態的標籤也都不存在。你原來所習慣的人類社會秩序在自然面前統統清零。要跟自然玩兒,遊戲是雙方的,但規則,卻只能聽從於自然。
大自然當然也很善良。藉以山河江川峽谷平原高山林地等等不同的大地形態,她養育了花鳥魚蟲走獸一樣的,也順便養育了人類。
沒錯,人類只是大自然的一個「順便為之」。
相對等的,大自然的真善美能毫無保留地去到什麼程度,她的殘酷亦然:瞬息之間吞熔萬物,不容反應,不需商量。
風來風往。塵世里多少個輪迴已去,多少個輪迴將會到來,大自然還是誕生之初的那個「接納一切承受一切又催生一切」的面容。只有她,能跟時間一樣無涯,似空間一般無邊。
把目光放得更遠,很快就能發現,任何年代裡,都有游移的人,都有欲從人海的漫遊中掙脫出來的人。不一定要背離紅塵,只是偷出一段閑,純粹地對自然欣欣然地嚮往之。在現代社會裡,這股人與自然的張力變得頗為戲劇荒誕:林立的高樓不息的車流喧囂的人聲,多少人紅塵中惘惘然,五穀已不辨矣,卻還是會忍不住抱著一股情懷還是莫名的情緒,選擇走近山川河流。
沒什麼好驚訝的。人類源於自然。這份在人與自然之間遊盪著的難以細說而又不可割捨的情感,是祖先們遺傳到了基因里的。人類在天性上就有一種好奇、不服、試探、追尋的精神。在時間來到了21世紀的今天,地理大發現時代有過的驚喜,從未真正消失。正是當前的技術,讓探索得以從粗略向細節發展。過去止步於「發現了——補空白」,而今天,則多是「記錄了——細研究」。新鮮過渡成為熟悉,枝幹成了枝蔓,這將更需耐心,更需無利無求的熱情。感謝科技的進步,無數普通人的視界,因此而前所未有地寬廣。
但面對部分帶著「不管一切」的心態深入自然的人,一顆顆從常態社會裡探出來觀望的腦袋中,難免有納悶的:這不是吃飽了撐的,腦子有毛病才去遭那樣的罪?這份看不懂,與其中一部分鼓掌又撒花的觀眾相比,不過是沒明白過來「走進荒野」這件事情,跟「甲之砒霜,乙之瓊漿」的道理相類似。因此,《北方的空地》的意義之一,是分享。既分享給對羌塘一無所知的人,也分享給志同道合之人。
事無例外。但凡故事,分享之後的結果非原作者所能預料或掌控。最好的例子,便是趙漢唐拍得極其認真努力真誠卻還是嚴重走樣到只剩了一個空架子卻全無原作之精神氣度的《七十七天》——題外扯一句,這部電影氣得我直到寫完了「《七十七天》 怎麼就少了一種精神氣度?」一文之後才平靜了下來。廣而及之,當一個作品能順利地「出現在你眼前」,它的使命也已經完成了。至於你怎麼看待這個作品,各花入各眼了。這也是我的言詞始終對《七十七天》保持客氣的原因。原著里,幾乎每一天的行程中都有細節透露出這是一段有過模擬體驗且精心準備之下才行動的個人探索經歷——能被撩撥起來者,想來本身就在心裡埋下了種子。客觀地說,不論是電影還是書,兩者都沒有責任要為據此進入羌塘的人背負什麼。
羌塘無疑是一個極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它的美是極致的;它的荒蕪是極致的;它的充滿生機(對野生動物而言)也是極致的;它對於進入者的考驗,亦去到了極致——其史詩級的地位,是終極誘惑,是自然界的謬斯。基於它所具備的種種極致,任何一個試圖通過自力的方式穿越一趟的人,收穫最多常常是讚歎。已知的,在丁丁老苟及楊柳松之後進入羌塘的旅行者們,無論是成功走出還是留在了裡面,觀眾們一般還是對他們表達敬佩之意在先。但這一回,劉銀川的失聯事故所引出的話題更令人直面現實:你愛羌塘,怎知羌塘亦愛你如是?換言之:戶外有風險,珍愛生命,謹慎出行。
如開篇所提,我不對劉銀川的失誤做分析,也無意說「早該如何如何」之類的馬後炮式的話,我更想說的是:公允地看整個事件,錯誤的不是劉銀川孤身徒步進入羌塘這個初衷,大家所痛惜的是他自以為已經準備得很周詳了的大意——他既不知羌塘,也不足夠自知。
一切都明擺著。取捨之間,一個是此生的夙願,一個是僅此一回的性命。從來,結果不可預料,待得知道結果的一刻一切又都晚了。面對這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只好引發一場以命相抵的賭博。贏了,日子還是吃喝拉撒中過;輸了,就當羌塘納了一具屍首。說得容易呵,由此而引起的掙扎、反覆自我說服、自我否定而又自我肯定......每個決定把穿越羌塘付諸於行動的人心裡明明沒底卻又都默默祈願過的無法用言語寫盡的千思萬緒,唯親歷者有發言權了(更多案例可見公眾號「奇記」湘君關於羌塘的採訪)。
《北方的空地》看似橫空出世,細讀,敬請細細地讀,便知那是厚積薄發。沒什麼一步登天的故事。不過是,燈光常聚焦在英雄歸來的一刻。觀眾們習慣了英雄們燦爛照人的一面,而非前期的種種鋪墊與經歷期間的不堪及狼狽。楊於二〇一五年所寫的關於荒原心路歷程的文字,在我眼中,與描述穿越歷程的書同等重要。而直到今天,楊本人一直低調。所以,說實話,我對他的欣賞,反而是自力橫穿羌塘無人區這件事之外的一個很質樸的生活哲學:愛我所愛,為之行動;清醒自知,無謂何求。這樣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是稀少的。
再則,探索不息。丁丁老苟及楊之後,高手輪番登場,皇冠輪流轉。隨後的七八年里,陸續有人孤身或組隊走進了這片荒原,李聰明(還有一個甚少人提及的李勇)不幸沒能走出之外,有墨顏四人隊江湖故人和阿貴吳萬江李志森棉花和林夕等。在諸多走完羌塘之後的感想里,個人一直非常喜歡丁丁在他博客寫到過的一段很樸素的話:
似乎一切就那樣順利成章的結束了;似乎每個人只要準備足夠充分,加上堅持、謹慎和一點點運氣就都能順利完成。我無法找回走進羌塘之前的那個我,也就無法定位走過和沒有走過羌塘的人的區別。要體驗這一切,只有經歷了才知道。
二〇〇九年,丁丁與老苟是國內自力穿越羌塘的第一人,他的這番話,說得再平實不過了,每一個字都淡淡的,卻已然是經歷過後的平靜心境。好像有好多可以說的,好像,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要說。就這樣,穿越羌塘成了他諸多戶外經歷中的一段——卻憐「廬山煙雨浙江潮」。蘇東坡嘆於一生所歷而寫成了首尾一致,意在言外。穿越羌塘同理,敢問什麼能真正回到原點?
人總是難以抗拒所愛之地所散發出來的誘惑力。劉銀川的事故不會嚇退後人的腳步。依然會有人捨命進羌塘;依然,難保誰能平安進去爾後平安歸來。值得一辯的也僅是:對於某部分人,對羌塘的「愛」,興許是自己為自己所營造的一個幻覺,一個虛夢,一個以為身後儘是觀眾的舞台。畢竟,不論是否穿越羌塘,太陽照常升起。你所需要穿越的羌塘,未必就是那片超級大荒原,或只是心中的一個結,一座障目的山,一條不知深淺的河,一片遮去頭頂明月的雲。然而,對於某些人,羌塘,就是那片實實在在的超級大荒原。它在心上,在夢裡。它就招搖在那裡。它默默地在旅人的心裡生根發芽,伺機成長。倘若出於種種原因,如對家庭的責任對其他東西的背負等等,而假裝其實也沒那麼愛,可真愁腸百結,自欺欺人吶。心已動,神魂不守,怎麼辦?
所以,對此已入痴者,心動了,腳,早晚會邁了出去——這又牽扯出另一個爭議點:既知前往之地的兇險是別處的數倍之數倍,為什麼還不結伴呢?
那好,說兩句關於「為什麼獨行」的話。
說實在的,面對這個問題,即使回答了「為什麼」,也只是一個「相對而言的為什麼」。
獨行未必是旅行事故的根源,但它的確能讓事故雪上加霜,如同壓垮駱駝的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旦有什麼,自救不來,又無過路者援助,那幾乎等同於小命到此為止了。比如,無人區里。誰能搭救?沒有人哪!噢,或有偶然穿越的車隊?試問,有幾人能迎來這樣的偶遇?準備都不足的前提下,不要寄望於飄渺不可捉摸的運氣。
對嘛,自知出個什麼差錯都要完蛋,怎麼就總有單獨上路的人呢?虛榮了吧,想做一回孤膽英雄,藉此贏個「大神」稱號?自我高估了吧,想著一切都能靠自己?
如上種種,都是可能性的原因。各有區別,不作討論。我特別想提到的一點,反而是一個平常日子裡被大家忽略了卻又於每個人都可能存在的簡單需求:人,雖是群居性質的動物,但本質上,我們都需要某種程度的孤獨。可以是某個特定的時期,身處某個空間,不論是荒野還是一個小房間里,就你自己,誰都跟你沒關係,卻又誰都可能與你產生關聯。
總而言之,一份令人放鬆、舒服、無所倚望的孤獨。自然而然的,像緩緩流動的河流,既存在,又悄然不覺。像是來自人類本身也是動物的一種生理本能上的自在感。而旅行,較之於其他方式,顯然更容易滿足人對各種各樣的孤獨的需求。故此,不結伴出行,或只是比起常人,對孤獨有莫名的更深的愛戀罷了。
另一個原因,倒可直指現實:高處不勝寒。個別旅行者,玩到一定的資歷,因太清楚自己想看什麼地方,而越發難找到有同等趣好的夥伴。即使找到,也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下方有共行的緣分。如是,一來二去,漸漸地,一個人就是整個宇宙,越發習慣了獨來獨往而一再孤身上路。
此情此景,旁人眼中的孤單無依,恰恰可能是獨行者心中極珍貴的無牽無掛,生死自負。不可忽略的是,成熟的負責任的獨行者,一般都有後備方案。自救還是他人救援?兩手準備。走極致路線時,更是細思量,或購買保險,或,有人甚至寫了遺書才出發。至少,假使不幸發生了萬一,也不缺一聲交代。放眼別的極致線路,國人範圍內,最新的一個例子,有徐江軍冬季穿越貝加爾湖的故事。
獨自穿越羌塘,也大概是這麼回事。要麼深度喜歡獨自一人的出行方式;要麼結伴之周繁之難以實現而令人索性不予以考慮——好的旅伴,那簡直就是比找另一半還要可遇不可求啊。何況,真的要去走一條極致的旅行線路時,出發前如果不是跟知情的同類探討交流而只是廣而告之地公布了計劃,反而可能招來不必的干擾。
綜上所言,哪怕獨行可讓戶外活動期間尤其是極致路線上所遭遇的險境和困難加倍放大,甚至會賠上性命,獨行本身也不應被歸結為「一個錯誤的開始」。可以不理解,不贊同,但何妨予以尊重?話又說回來,那些孤身走入羌塘的旅行者們究竟怎麼想的,命當真可以不要了?
若覺得文字的採訪報道隔著一層距離,那麼,盡可去聽石頭吳萬江本人出發前的一段錄音(奇記|生死荒原路,52天首次單人完整橫穿大羌塘):兩分多鐘的內心獨白,可濃縮成兩個字:執念——一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角色。
「非此不可」的念頭若種下了,跟入了魔一樣,不走到頭,是拉不回來了。
而「穿越羌塘」這個執念,還有點兒自然之蠻荒原野的召喚感。怎奈何距離產生美,很多人容易抱著浪漫主義的美感去想像,而並無見識自然的真實面目的意識和準備。多少人讚頌大自然令人覺得自由,大自然令人忘憂,大自然令人心為之清明。沒錯,大自然確有這樣的魅力。但如果把距離拉得更近,真的走進了自然的懷抱,便可知:她的殘酷她的不講情面她的不可愛她的暴戾怪狂跟她的真善美一樣,完全可以在眨眼之間肅殺掉一切。
都說「人命關天」,那是對於人類社會的法則而言。在自然的眼中,人的生命,跟一粒石子一叢野林一隻兔子一條魚的命運,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此時,或會有人反駁說,有些老驢正是因為自以為是才把自己給作沒了的——見仁見智的一個討論點,不在本篇中說了。
概而言之,自然是人類的終極「大神」。一切都仍得依賴地球的人類就像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的孫悟空。如此,要走進自然,必須自我武裝;要熱愛自然,也不必菲薄紅塵中的煙火人生。七情六慾,喜怒哀樂,走近自然(一般人遠談不到走進)還是走進紅塵,或兼而有之,或輪擇其一,都只是各具其美,各取所需就是了。
說得簡潔點兒,那是我在評論《七十七天》的時候就寫過的八個字:未識紅塵,焉愛荒野?有詩有遠方的日子誠然美極,令人難以告別。若可「遊必有方」,從而有詩有遠方亦有家,豈不更妙?
當然,極致人物不在此列。
我尊重也敬佩成熟玩家們對極致路線的捨命追逐——極致之愛,不以命論。對於他們的歸宿,類似於有「瑞士機器」之稱的Ueli Steck的最終命運,上天有所恩寵,亦有所收攏。
人類對自然的探索,走過了那麼多年,唱的還是「後浪推前浪」的曲子。
羌塘還將會是多少人對超級荒野的最終逐鹿場?
以上,感謝前人,照亮了後輩們的路。
在此推薦三篇跟羌塘有關的言之有物的文章:
另有湘君的公眾號「奇記」,同樣有數篇與羌塘相關的採訪報道。極詳盡。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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