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人的一天

最新 01-27

回家第一天，早晨醒來，看手機，七點不到，很安靜。害怕耽誤爺爺奶奶早起幹活，趕快起床梳洗。果然，還沒下樓，奶奶就一路喊過來，吃早飯。

無意間發現這個，聽說新娘結婚時要束在腰間，很貴，一百元一條。據我判斷，應該是苧麻抽絲做的。我們這苧麻很多，記得小時候有次去老虎沖擇茶，小路邊都是，正面深綠色，反面偏白，一掀全是洋辣子(一種黑色的形似毛毛蟲的傢伙)，嚇死人。

陰雨天。遠山間雲霧繚繞，像跑馬，可惜我拍不出來。

早餐稀飯加蒿子粑粑，這是標配。告訴奶奶我中午去外公家吃飯，她怕外公一個人在家沒蒿子粑粑吃，讓我帶幾個過去。(後來發現外公家有很多，小姑奶，上面莊子大家奶，隔壁大太都送了。農村鄉里鄰間的關照可見一斑。在城市，隔壁老王全名都不知道吧？)

洗衣服，要到馬路對面的小水窪。今年修路，全是黃泥巴，平時還好，車輪滾起塵飛揚而已。一到下雨天，全是坑坑窪窪的水溝，路面又很滑，人走路得很小心，東一腳西一跨，和踩高蹺一樣，重心要掌握好。重點，不能穿高跟鞋，摔倒是小事，鞋跟陷進去拔不出來真是麻煩。

喏，就是這樣咯！

吃完早飯，爺爺奶奶去山上採茶，我去外公家。離我家很近，走路十五分鐘而已。想想又不是上班，不用打卡，不由心裡輕鬆，放慢了腳步，走走轉轉。由於四周環山，昨天又下雨，山裡水汽很大，霧和天空連在一起，不分彼此。也許這就是雲和大地相觸的時刻吧。「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很多田地都荒了，沒有人耕種，只有老年人還守著土地。到我父母輩就斷了，我們這一代，更不用談了，幹活傢伙都認不全。外公說，現在這個社會很古怪，以種莊稼為恥，青壯年勞動力有時間就打牌，看不起種地的。我說是的，正如我看不起賭博的。但想想，也不怪他們，在農村，在城市的農村人，他們離開土地，離開工作崗位，做好家務，剩下的時間如何度過？看書？喝咖啡？聊天？種花養草？逛街逛公園？遛狗帶小孩？打球？爬山郊遊？看電影？看舞台劇？看藝術展？做手工？…

呵呵，我都無力再列舉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句——「能賺錢嗎？有用嗎？」前蒼白無力。

何況，在農村，根本沒有這些設施。棋牌室，有，圖書館，沒有。

爺爺說，當今社會，是一個金錢大於一切的社會。現在不管叫人幫什麼忙，張口就是錢，否則不幫你干。幾十年前，哪像這個樣子？不管誰請，只要一句話，馬上毫不猶豫跟你走，生怕遲了讓你難為情。至於錢，笑話！罵人哩！舉手之勞要什麼錢？主人家再過意不去，最多留著吃頓飯。

爺爺說，現在這個社會，人都沒有精神素質。我說，是的。

前幾年，國家提倡「退耕還林」。爺爺很氣憤，寫了一首詩——

「當今生活甜蜜糖

水田栽樹不種糧

偉人說過糧重寶

回憶當年五八荒

人是鐵飯是鋼

水田栽樹你為哪樁」

我說，我也搞不懂。難不成中國糧食太多了？

我問偉人是誰，他說毛主席。我問五八荒？哈！我都沒出世！怎麼憶？他說，所以我講你聽著。恩好滴。

爺爺說，五八年大荒，哪還有青的啊？樹皮嫩芽都吃。現在人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外公等到八點半見我還不到，先去採茶了。電話聯繫後把我也接去地里——桃樹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好聽的名字，這裡並無桃花。倒是這時節映山紅花開了，可惜很少。不像小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放學後拿著小籃子說去採茶，采著采著就遛到山上採花了，回家後插在酒瓶里，每個房間的柜子上放一瓶。也許對花的熱愛，就是從那時開始。過段時間，金銀花應該要開了，塘埂邊陰避處較多。我們這裡稱「國共花」，不知道是不是這麼寫的，讀音沒錯。

農村人很少，似乎是個野生園，人類像是外侵者。最熱鬧的是各種各樣的鳥，從早到晚鬧個不休，比人類還早睡早起。松鼠也多，在竹林里遇到兩個，肥嘟嘟的，體型不亞於大懶貓，只是托著長長的蓬鬆的尾巴。跳躍能力很強，一米多的竹子間，輕易跳過。看到我，也不害怕，滴溜溜的眼睛轉著，搖搖尾巴，又跳到旁邊的大柳樹上了。

外公討厭松鼠，每年院子里滿樹的桃子杏子全被松鼠和鳥吃光了，看都看不住。人只能撿漏。

門前的杜鵑，桃樹，香樟，預示著這裡有人居住。塘對面一蓬紫色的花，外公說是九藤鞭花，我嘀咕，這不是紫藤花么？又不敢確定。

我對外公說，城裡人呀，會做個走廊一樣的木頭架子，把這些花種旁邊，沿著架子攀爬，密密得，花開時節可美了，浪漫著呢。外公說，唔，我見過，上次去杭州的時候見過。很多東西，在農村人眼裡司空見慣，不值一提，可被城裡人一搗鼓，就是寶貝呢。

我說，是啊。像這樣的蠶豆花，城裡人用漂亮的花盆栽好，放在牆根下，一排，保准吸引目光，野趣呢。外公說，是的，美的藝術么！

我想，人是對身邊的事物熟視無睹吧。城裡人覺得農村好，農村人覺得城市新鮮。但交換一下，也會厭吧。我問外公，要是讓你去城裡住，你可干？外公說，打死不幹，不假，我去受那個罪哦！城市除了車子就是人，哪有我們家安靜，空氣又清新，地方又大。我說城裡方便啊！不說別的，買菜都近一點，種類多一點，超市裡啥都有。外公笑了，上次你大舅帶我去逛超市，我逛來逛去有啥好逛的？東西是多，我不需要啊！

「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就是這個道理吧。

花花世界，萬千事物，我需要的只有那麼多。好多人累，都是被貪慾所控制，操縱。想起一個故事——

一青年人和禪師同行，見到一頭水牛在大樹下轉圈，一刻不停。

青年人就問禪師:「牛兒為何團團轉」？

禪師答：「皆因繩未斷」。

人類不就像那頭牛？被慾望之繩牽引，且不只一根繩，能不心力交瘁嗎？

說到這，不得不引用爺爺的另外一首詩——

花花世界人流水

娃娃催著老人走

日月星球永存在

萬物枯老入土尖

做官發財幾十年

何況貪財入牢間

世上沒有留人處

只留清白在世間

他說，這首是莊子上人說他看不開，種那麼多莊稼有啥用？外面花花世界呢！隨後揚長而去。

花花世界。爺爺嘀咕，心裡有氣，不吐不快，遂作此首。爺爺說他作詩時，活也忘了幹了，飯也忘了吃了，就在那發獃，作出來就好了，酣暢淋漓，心中愉悅。但誰也不懂他，奶奶不懂，說他耍寶獻醜。兒子不懂，說他老了還作詩，你以為你是詩人？笑死人了。寫的狗屁不通，大白話，你這叫詩，我一天能寫幾百首。

我問爺爺，你寫的詩在哪？我幫你拍照，再謄寫保存下來。爺爺喜出望外，簡直感動要哭，說這麼多年，還是大孫女懂我。他現在都不敢和別人念詩，人家笑話他。

爺爺說，他沒有詩本子給我看。因為好多字他不會寫。我很驚訝，印象中，爺爺以前是生產隊會計，現在人都喊他曹會計，怎麼會不識字？

爺爺說，他只讀過兩年書，許多字都是看別人怎麼寫，怎麼讀。自己默默心裡記著，用手一筆一畫在身上劃一遍，多默念幾遍，就記得了。爺爺頗為自豪的說，以前生產隊寫標語，牆上的大字都是他寫的。雖然那些字他都不認識，他就跑到別的生產隊，偷偷瞄著別人怎麼寫，一撇一捺，他就照葫蘆畫瓢。

至於會計，由於當時大家文化水平都不高，他就毛遂自薦。人家問他會不會記賬，他說會。其實他心裡打鼓，虛得很！現在他和我們講實話，那時他只會寫一到十，十一就傻眼了，不知道咋寫哩！我也真是佩服他的膽量！

後來他就到別人那，又是偷偷瞄著，看人家十一怎麼寫。哦！原來是在一後面再加一個一，十二就加一個二，看到十三，他走了！會了！到一百一千都會寫了。

我也不知道他這會計生涯可順利，有木有算錯賬。只是這種好學的精神和膽量，讓我望而生畏。爺爺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也親身向我們驗證了這個道理。讀過兩年書就當會計，現在說出來都沒人信吧！我讀過十六年書，學過高等數學，也考過會計從業資格證，還尚覺才疏學淺，不堪重任。現在想想，羞愧。如果我們年輕人有爺爺一半的自信，許多事也做成了吧。

扯遠了，擇茶去！

偶遇一竹筍，外公後悔沒把老郭(刨土的工具)帶來，這樣中午就能吃鹹肉炒筍了。

剛剛下了一場雨，茶葉很多。我只看過兩個地方的茶，我們這裡的和蘇州東山西山。碧螺春在於小，嫩，只取茶尖尖，貌似沒見過葉子展得很開的碧螺春。是那裡的茶葉不會開瓣？還是人摘得太早？

這是洞庭碧螺春

這是我們山裡的茶葉

我懂了，蘇州的人，茶葉大多是賣的，為了價格高，在茶樹才發芽的時候就採摘了。所以茶葉要尖要嫩，炒時必定要用鐵砂掌抓、揉，必定是高溫二百度的鍋，必定要連續站立好幾個小時，手不離茶，茶不離鍋。必定是幾十道工序，必定環境清幽果樹環繞，必定有哪個冒失鬼少女忘了帶袋子，冒著不怕皮膚過敏的危險把茶揣在胸前，嚇煞人香。必定有個或帝王將相，或文人墨客江南覓春提詠稱讚……於是，就這樣世世代代炒著，炒著，茶就變得更香了，於是世世代代炒下去。

我們這裡不同，山裡人自家喝，講實惠。茶太小了不禁摘，泡出來太嫩太青澀，不禁泡，兩開三開就不行了。所以要等它老一點，禁炒，禁泡。早上放半杯茶葉，一直喝到晚上還有茶汁。

我們這裡人怕燙，不知道油鍋里的錢也能用手撿的道理。所以炒茶時都用竹絲扎的小掃帚在大鍋里炒。然後用炭火烘，翻，烘，翻…

其實炒茶就是這麼簡單，沒那麼多名堂。別被王婆們忽悠傻了，說得玄乎其玄。

烘茶葉的鍋。

外公說要是有收茶草的來就賣，沒有的話就自己家炒。我問有沒有親戚打招呼要茶？外公說，外婆走了，他一個人忙不過來。

話說，我回家穿著一直被奶奶笑話的七分闊腿褲和寬鬆的毛衣。我看是歲月靜好，她說太大了，下次買合身點的。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歲月靜好，就講今年城裡人流行這個。奶奶不作聲了，笑笑，還不忘嘀咕，穿這什麼傢伙！武大郎一樣…

好吧，為了入鄉隨俗，也為了我的白衣服不至於弄髒，我套上了外公的藍大掛幹活。

我也忘了帶袋子，於是就放到褂子口袋裡…

中午簡單炒了兩個菜。花茹菜蒸鹹肉，只有舒城狹子才看得懂吧？

下午繼續，立志要和外公今天摘五斤茶葉。人很奇怪，一定要給自己定目標，然後「奮鬥」，彷彿這樣才有勁。就像我爸說，沒有錢沒有幹頭。

至於怎樣才有勁有意思呢？每個人心中的有意思都不同吧？比如此刻你在咖啡館喝咖啡閑聊覺得有意思，他在格子間滑鼠劈啪覺得有意思，她在城市綜合體里閑逛覺得有意思，他在喝酒看美女覺得有意思…

我在這山谷里站著窩著蹲著弓著採茶葉，聽著鳥叫，陪著親人，我覺得有意思。但對面山頭的大嬸大奶可能覺得又渴又熱，一輩子吃苦流汗還掙不到錢，覺得沒意思。旁邊的外公覺得他現在衣食無憂，錢隨他花，莊稼想種就種，不種就玩，看電視，所以現在擇茶也挺有意思。想賣就賣，想炒就炒，摘多少是多少。可外婆走了，所以他天天念叨，生活少有新鮮元素，這是他最大的沒意思。

對面的三外公總是做樹生意，活得很有意思。上個月某天，可能他又覺得活著沒意思，喝瓶農藥，就走了。別人看著挺有意思。

人活著，總得有個意思。

人活著，有什麼意思？

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思考這個問題！可至今沒有答案。人開心的適合，大多不會有這終極一問，心情鬱悶時這問題像程咬金一樣，半路蹦出來。愈難過，愈覺得沒意思。愈覺得沒意思，越不想活。可最終都活了下來，感謝「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挽救了多少生命。然後風輕雲淡，然後烏雲密布，然後再繼續思索，然後再雨過天晴，然後再風起雲湧…周而復始，無止無休…

好了，下午從兩點到四點多，和外公瞎扯聊天，竟也不困，腰扭來扭去，也不疼了。想想以前每到下午三四點腰酸脖子痛，苦不堪言。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