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張應：我對鍋心懷敬意
我對鍋心懷敬意
作
者
簡
介
王張應，安徽潛山人，現居合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已在《詩刊》《清明》《陽光》《莽原》《安徽文學》《飛天》《鴨綠江》《散文選刊》等國內外數十家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及詩歌近200萬字。出版詩集《感情的村莊》《那個時候》，散文集《祖母的村莊》《一個人的鄉愁》《我對世界另眼相看》，中短篇小說集《河街人家》。曾獲第三屆中國金融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假如世上沒了鍋，人們日子怎麼過？會不會還像從前茹毛飲血？
不知道別人是否這樣想過，反正，我是想了。因為，對於鍋，我一直心懷深深的敬意。
說起來也很簡單，這種敬意最早只是來自鍋的造型。面對一口鍋時，誰都不至於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態吧，總會情不自禁地彎一彎腰，俯下身去。身為凡夫俗子，吃著五穀雜糧長大，面對一口裝盛了食物的鍋，自然毫不例外地俯身頷首。那個時刻，鍋的那種半球形凹狀，如我仰面時看到的蒼穹差不多就是一個模樣了。如果不論俯仰，我幾乎分不清哪個是鍋，哪是蒼穹了。人說，頭上三尺有神靈，我以為然。依我看，蒼穹才是最大的神靈。因此，我對鍋的崇敬，路徑就很清晰了：由神靈到蒼穹，由蒼穹落到了鍋上。或者，先由一口鍋抵達蒼穹，再由蒼穹抵達神靈。在我的心目中，鍋，就是罩在人頭頂之上的蒼穹，就是一尊令人仰視的神靈。
我對鍋的這種近乎膜拜神靈一般的敬意，始於童年時代。自從在心裡把灶台上那口半球形黑色鐵鍋，跟頭頂上蒼天聯繫在一起時，便有一股敬意在心裡油然而生。從那時開始，處處留意有關鍋事。
記得有一年，家裡要拆舊鍋台搭建新鍋台。那時，祖母還不算太年老，仍在當家理事。搭鍋台的事，在祖母看來，該是家裡一件很大的事了，她須親力親為。先是擇時日，也叫看日子。擇得吉日吉時，非祖母自己能力所及，她必須去求助地方上「高人」。祖母蹣跚著她一雙木陀螺似的小腳，去兩里開外一個叫上庄的村莊，找一位風水先生。在我半大不大那幾年，祖母出門喜歡帶上我。我感覺自己就是祖母手上一根長了眼睛的活拐棍。祖母到哪裡，總也離不開這根拐杖。出門帶上了，一路上不悶，有伴說話，遇上了過橋、過溝缺，便讓我攙扶著她，牽引著她，慢慢地走過去，比起她自己拄著一根木拐棍戰戰兢兢走過去，祖母心裡踏實很多。
那天，到了上庄，祖母找到了風水先生家，與那位白髮白眉白鬍須身材瘦小的老先生交談著，說些子丑寅卯之類，我全然不懂，也不想聽，就跑出去找了上庄村子裡幾個陌生孩子玩耍。玩得正歡時，祖母喊我回去了。陪祖母跑那一趟，雖只和當地的孩子一起玩耍，並沒有聽明白祖母與風水先生說些什麼，但還是大概知道了，祖母在操辦一件大事，事關一家人吃飯的鍋灶。
擇好時日之後，還得挑一位泥瓦匠。其實，搭鍋台這活兒在泥瓦匠手上，是最簡單的活兒，一般泥瓦匠都能幹好，根本不用挑三揀四。祖母不想隨便叫個匠人來做。我無意中聽過祖母和我母親婆媳間一次對話。祖母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還是請張庄張老大吧，他家裡父母健在，兒女雙全，名字又叫得好聽，定是個多福之人。張老大是住在張庄的一位張姓泥瓦匠，在家排行第一，人稱老大，或者大師傅。現在回想起來，我算明白了，在祖母心裡，搭個鍋台是件大事，不能隨便請泥瓦匠，得請個福氣圓滿的人來完成。祖母當時的那種講究和計較，不一定真有道理，只是說明祖母對生活的認真態度，對兒孫對家庭的負責精神。
祖母在世時，愛說這樣一句口頭禪，頭頂鍋兒賣，人情大似債。這話，我年幼時聽了只是覺得好玩，並未解得其中深味，現在該能領悟了。人一旦窮了，遇上點事兒，可能會變賣家什，但賣什麼也不能賣鍋呀。鍋都賣了，家裡還剩下啥呢？果真什麼都賣掉了，最後要輪到賣鍋了，那也不能隨手提著鍋兒出去叫賣，一定是要將鍋頂在頭上，讓鍋像個巨大的鋼盔那樣罩住人腦袋。可以想見，到了頭頂鍋兒賣時，肯定有坎子過不去，人不得已而為之。到底是什麼事情，逼迫著人要把鍋兒頂在頭上賣掉呢？是天災，還是人禍，讓人走投無路，連用來煮飯糊口的鍋兒都要變賣了？不是天災，也不是人禍，只是人情。鄉人認為，欠了人情，那就遠遠大似欠人債了。欠了債，到期還不了，尚能懇求人家寬些時日，容緩一緩。欠了人情，到了該還時，還不了人家，你好意思開口乞求人家給你寬些時日，叫人家再等一等嗎？這個口自然張不開了。何況人家根本就不會叫你來還這個「債」，是你自己主動想到該還這個「債」。你一定要還，你非還不可。人啊，許多時候苦就苦在一張臉皮上。臉皮厚了，許多事情就無所謂了。難怪有人總結說，樹活一身葉，人活一張臉。真正理解了祖母當年說的那句話，需要償還人情，實在無路可走時，只有頭頂著鍋兒出門。欠了人情，那可真是天大的事情！
祖母生前還有一句有關鍋的至理名言：天下的鍋兒，哪個不是仰著燒！兒時，只能作兒時的理解。鍋兒當然只能仰著燒，決不能反扣過來燒。若是反扣過來，那還是鍋嗎？那時的鍋，便不再是普普通通的鍋了，成為一方小小的天空。實際上，祖母言在鍋，意卻不在鍋。她是說，天下的事情，哪件事不難做？從來就沒有容易事，大有大的難處，小也有小的難處。人在對眼前事情做出選擇時，不必挑挑揀揀，這山望著那山高。只要你踏踏實實，沉下心來，再難的事兒也能做好。祖母這句話，應該與家鄉另外一句民間諺語意思相當：條條蛇都咬人，水蛇不咬人也嚇人。沒聽祖母說過這句話，估計是祖母不願意提到蛇，祖母最愛說的還是有關鍋的話語。鍋猶如此，其它還用說嗎？在祖母心中，鍋是人最基本的生存要件，誰都離不開鍋，鍋在人家地位至高無上。甚至，在某些說法里，鍋帶有神聖不可侵犯的色彩。
吾鄉人關於鍋，有一種說法，叫砸鍋。人在氣憤至極時，會拿起磚頭去砸人家的鍋。比如張三嘴碎，說了李四壞話，是足以讓人顏面掃地、尋死覓活的難聽話，且是些不實之詞。張三的話，七拐八拐傳到了李四的耳朵里，李四怒不可遏，要去找張三拚命。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磚頭，邊跑邊叫嚷，要把張三家的鍋兒給砸了。很簡單，這種去砸別人的鍋，無非是一種復仇式財產毀滅。毀壞人家財物方法和途徑該有很多種，為何偏偏要去砸破人家鍋呢？除了砸破人家鍋這辦法比較簡便易行，更主要還是因為鍋不僅僅是鍋，實際上它是一種神聖的象徵，象徵著這戶人家的尊嚴。你看，連家裡煮飯吃的傢伙都給人家砸破了，這一家人還有什麼尊嚴可談呢？在吾鄉，這砸鍋之說，似是懸在人們頭頂上的一尊神靈，對人言行嚴加管束。吾鄉人說話講究口德，當說則說，不當說的絕不會說。當然，這種砸人家鍋的事兒，也只是那麼一說，人們輕易不會做。幾十年來，在吾鄉，我還沒有見過有誰真的砸了誰家的鍋呢。
現在回頭來看，這些有關鍋的說法，其實早已經成為一種文化。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人自有一方人的生存經驗和智慧。通過不斷地總結和完善，再提高，再升華，漸漸被人借鑒和吸收，代代流傳下來，經驗和智慧便成文化。
我記得上學後，第一次在課本上接觸那個象形字「鼎」，一看到這種字形，還不認識這個字，不知道它該讀什麼音，更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我就十分武斷地認定，「鼎」就是「鍋」。後來查閱字典證實了先前的認知，「鼎」還真的有「鍋」的意思。字典對「鼎」的第一條解釋，便是古代烹煮用的器物，有三足兩耳。這不就是人類最早使用的「鍋」嘛，三塊磚石支口鍋。後來，在步步深入的閱讀經歷中，對「鼎」又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知道了「鼎」作為炊具的功能早已喪失殆盡，「鼎」很早以來就只是皇權和社稷的象徵。由此，更加堅定了自己早年對於鍋的理解，堅定了我崇敬鍋的理由。
許多時候我總在想，「鼎」在失去炊具功能之後，它應該就是用以伺候皇權的「鍋」了。民間灶台上的「鍋」呢，也就是老百姓心目中一口「鼎」了。「鍋」和「鼎」，其實一個樣，都是一種天大地大、至高無上的器具。
每次回到家鄉，特別羨慕鄉人的生活方式。種好一畝三分地，養幾隻雞、幾頭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自家那口仰面朝天的「鍋」燒起來，燒得湯水「鼎」沸。屋子裡，熱氣騰騰，香飄四溢，日子過得平平靜靜，卻又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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