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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樹」與古埃及來世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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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樹」是古埃及信仰體系中重要的象徵符號,也是埃及宗教典籍和墓葬壁畫頻繁出現的元素,表達埃及人對來世的種種想像。然而,埃及學界對「生命樹」的研究僅止於材料的搜集整理,缺乏對這一形象的發展脈絡和其在來世信仰中的象徵意義的探討。本文試圖整合考古、文本和圖像材料,分析「生命樹」這一象徵符號自古王國到新王國時期的擴散過程,對「生命樹」在來世信仰體系中的作用做出闡釋。

*以下文位元組選自《絲綢之路研究(第一輯)》(三聯書店2017年10月刊行)。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與微信後台聯繫。

塞內傑姆墓壁畫,底比斯墓葬1 號(約前1294—前1213)

「生命樹」與古埃及來世信仰

文 | 張悠然(北京大學)

對樹的崇拜在古代文明中極為普遍,常見於美索不達米亞、以色列、印度、伊朗與埃及等地。 古埃及的信仰體系中樹的內涵尤為豐富,自古王國到托勒密時期,「生命樹」一直是墓葬文獻和圖像中最基本的元素,埃及每個諾姆( nome)都有各自的聖樹崇拜列表。在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中,就有對「生命樹」的詳細描述,自新王國開始,「生命樹」常以女神形象出現,為死者提供來世所需食物、水源和保護。「生命樹」是古埃及來世信仰中復活觀念的核心象徵。

當我們整合「生命樹」相關的典籍、圖像和考古材料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雖然「生命樹」崇拜自古王國時期就有了考古和文獻資料的證據,但是「生命樹」的圖像表達是在新王國時期突然且大量地集中出現,將「生命樹」擬人化的形象成為典型的樣式。本文將從古埃及人來世信仰發展的角度,分析這類象徵符號廣泛應用與宗教典籍自上而下擴散的關係,對這一現象進行探討。

一 復活神話與「生命樹」

「樹」這個詞在象形文字中轉寫為 nht,,限定符號為一棵小樹,如果將這一限定符號換成「房屋」(pr)的符號,則可表達「庇護、掩蔽」之意。這正是擁有高大樹冠的樹木在氣候炎熱的埃及可以提供的重要功能;多種樹木的果實更是埃及人生活中常用的食物和藥品。埃及人的花園一向樹木繁茂,不僅日常居住的房屋周圍設有花園,墓葬和神廟前面也有寬闊整齊的花園或林蔭大道。可見樹木在埃及人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植物。

在宗教典籍之中,奧賽里斯的復活神話作為一切復活神話的基礎,蘊含了「生命樹」原初的功能和意義。在古埃及龐大的神祇系統中,奧賽里斯是其中最為長壽、影響最為深遠的一位。「他是所有復活之神的原型,這些復活之神死去,只是為了再一次復活。」簡要地說,這是一個賢王被害最終復活的故事。奧賽里斯繼承了父親蓋伯( Geb)的王位統治埃及,他登基後實行的統治措施將埃及人從缺吃少穿和遠離文明的野蠻生活狀態中解脫出來。他教會埃及人認識土地上出產的各種果實,為埃及人制定法律,教他們尊敬神靈。奧賽里斯發現了小麥和葡萄酒,促進了農業的發展,也讓人民更加敬畏他。然而,這樣一位賢王卻被嫉妒他的弟弟塞特( Seth)謀殺。塞特計劃周詳,先按照奧賽里斯身體的長度做了一個精美的匣子,命人在一次宴會上抬上來,並說哪個人躺在裡面最合適便把匣子送給這個人。賓客們逐一躺進箱子里卻發現沒有一個人的身材適合,奧賽里斯躺進去後,整個身子都能夠在棺材裡舒展開來。突然間情勢驟變,全體賓客衝過去把匣子蓋上,一些人在外面釘上釘子,另一些人用熔化的鉛來封口,此後他們把裝有奧賽里斯的匣子扔入河裡漂進大海。

這匣子在敘利亞海岸的畢布洛斯城( Byblos)漂上岸來,竟是有一棵大樹從那裡茁壯生長,將匣子完全包住。那裡的國王見這樹挺拔茂密,便將它砍下來做了房梁。奧賽里斯的妻子伊西斯自從聽到奧賽里斯被害的消息後,一直拚命尋找丈夫的屍首,當她趕到畢布洛斯時,那棵樹已經被砍下來做了房梁。她現出原形,向國王乞要那根房梁,並剖開木頭拿出了匣子。隨後,在伊西斯出發到布托(Buto)去看她的兒子荷魯斯( Horus)之前,她把奧賽里斯的棺木藏在隱蔽之處,但是塞特於一個月明之夜發現了這個匣子,他把奧賽里斯的屍體分成 42塊,拋散在埃及全境的各個諾姆中。隨後伊西斯和奈芙緹絲( Nephthys)一起踏遍埃及尋找奧賽里斯的屍體,「她們的悲痛哀悼也成為埃及人關於悲傷最神聖的表達」。當她們把奧賽里斯的屍塊找齊拼回人形後,又將他製成木乃伊下葬。此後奧賽里斯的墳墓中長出一棵無花果樹,樹冠龐大,枝葉婆娑,恰恰可以籠罩奧賽里斯的屍身,「這棵聖樹即是奧賽里斯不滅生命的可見象徵」。神話的結局中,奧賽里斯和伊西斯的兒子荷魯斯長大成人後,為奧賽里斯復仇,成功地從塞特手中奪回王位,成為上下埃及之王,而奧賽里斯也得以復活,成為冥世之主。父子二人分別為冥界之王和人間之王,這就是後來一代一代的死去的國王與繼任的國王的神化形象。

埃及壁畫冥神奧賽里斯

這個神話對「生命樹」的形象進行了高度濃縮和升華,其治癒、保護與庇佑之力在神話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現。這種治癒力量在醫學紙草中也有所體現 ,比如無花果樹可以被用來治癒多種疾病,是古埃及人實施醫學魔法的重要工具。此處籠罩奧賽里斯的大樹正是聖樹為神和人提供保護的源頭。隨著奧賽里斯崇拜的不斷發展,奧賽里斯墓中長出的聖樹逐漸成為獨特的象徵符號。

出於對奧賽里斯的崇拜,埃及各地都有所謂「奧賽里斯墓」,每個祭祀場所都有聖樹用於讓神的巴鳥棲息。阿拜多斯( Abydos)、孟菲斯( Memphis)和赫里奧波利斯( Heliopolis)都是奧賽里斯崇拜盛行的地方。菲萊( Philae)則有一棵雪松被作為奧賽里斯的「生命樹」,根據普魯塔克的版本這是奧賽里斯靈魂的棲息之地。而迪奧斯波里斯 ·帕爾瓦( Diospolis parva)的一處墓葬中,奧賽里斯墓被置於檉柳的蔭蔽之下。 D神話中那棵包裹著奧賽里斯棺木的樹,據說立在丹德拉( Dendera)的奧賽里斯南神殿中;而其中盛著奧賽里斯鷹隼頭木乃伊的棺木被描繪成「嵌在樹中」的樣子。 E所謂「奧賽里斯墓」,是一種以土堆覆蓋墓室,又在土堆上種植樹木的設計,這也是一種對創世神話中原初之水中出現的土丘的模仿。塞提一世( Seti I)在阿拜多斯為紀念奧賽里斯而建造的墓葬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個。整體建築全部被土堆覆蓋,周邊有 6棵樹,都植於至少 15米深的樹坑中。樹坑邊上的近半圓形的圍牆用磚和石灰岩塊壘成,裡面有檉柳和針葉樹的遺存。 雖然各地聖樹種類各不相同,然而考慮到各個諾姆的聖樹崇拜自有差別,「生命樹」的廣泛門類也當屬自然。

與復活神話緊密相連的重要習俗之一是每年製作奧賽里斯小聖像的儀式。這是一個將奧賽里斯看作「樹神」的儀式,弗米卡特 ·馬特納斯( Firmicus Maternus)、普魯塔克都描述過這種儀式。簡要地說,人們將松樹砍下挖空,用挖出的木料雕成奧賽里斯小像,然後將這小雕像如埋屍體一般埋葬在樹的空洞中,這正是一種埋葬奧賽里斯的假想。回歸樹木長眠的聖像正如死者回歸母親的子宮,而子宮裡正孕育著下一場復活。生命流轉不息,最終還是要回到最初之地。這樣的聖像會在樹洞內保存一年,新的一年就要把它取出來燒掉,製作新的聖像。這正是奧賽里斯神話衍生出的對復活的無數演繹中的一種。

「生命樹」崇拜的內涵在奧賽里斯神話的基礎上不斷發展,並在宗教典籍、民間習俗和考古材料中得到反映。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對「生命樹」的描述基本集中在宗教典籍之中。鑒於宗教典籍一脈相承的特性,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和中王國時期的《石棺銘文》中的「生命樹」可以聯繫起來考察,以便與新王國時期圖像上的變化做一對比分析。

二 《金字塔銘文》與《石棺銘文》中的「生命樹」

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是埃及最古老的宗教咒語集成,銘文刻在金字塔墓室內部,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布滿墓室的天花板和四壁,其中並沒有圖像。這是一種「來世指南」,旨在幫助死去的國王升入天堂、成為眾神的一員。這個過程需要種種物質或精神上的輔助,比如進入天空的天梯、幫助國王的神祇、進入來世所需的神秘知識等,這都是《金字塔銘文》的重要內容。《金字塔銘文》是國王專用的墓葬文獻。中王國時期,這種「來世指南」演變為貴族官員也可以使用的《石棺銘文》,《石棺銘文》內容上繼承了《金字塔銘文》的大部分咒語,主要刻在棺槨上,偶爾配有一些插圖。對這兩份文獻進行整理,輔之以當時的考古材料,可以勾勒出古王國至中王國時期「生命樹」崇拜的多重內涵。

樹木的高大形態可以展現保護的姿態,正如《金字塔銘文》中對樹與神的位置關係的描寫:「無花果樹保護著神,那些冥界之神都立於樹下。」站在樹的蔭蔽之下便獲得了神樹的保護之力。下面兩條銘文可以更生動地展現「生命樹」如何保護死去的國王:

蛇盤踞天上,荷魯斯的蜈蚣伏於地上,荷魯斯穿著拖鞋踏入其洞。哦,SnT-蛇,我將不會被敵對!我的無花果樹就是它的無花果樹,我的庇護就是它的庇護,我會找到我的路,把它一塊塊地吞食。

你的無花果樹是你的糧食,你的糧食就是你的無花果樹!你的尾巴在你的嘴中,哦,SnT-蛇!轉身,轉過身去;哦,雄壯的公牛!……被詛咒的人已經逃離。哦,sA-tA-蛇,當心大地!哦,sA-tA-蛇,當心……!

以上兩條銘文都是國王在進入來世路上遇到的危險生物之一——蛇( Apophis)的情況下用到的咒語,無花果樹提供的保護可以讓國王安全通過這條漫漫長路,進入來世,與神並行而達成永生。在古代近東神話中,神樹與蛇經常同時出現,帶來危險的大蛇與提供保護的神樹是一對經典意象。另外,上條銘文中「你的無花果樹是你的糧食,你的糧食就是你的無花果樹!」是在告誡死者,通往來世路上多艱險,不能隨意吃喝,只有無花果樹才是安全的、有益的。「生命樹」為死者提供另一個世界中的保護與食物,滿足了死者延續生命的基本需求。

金字塔銘文

「生命樹」還可以滿足死者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在《石棺銘文》中多次提到生者為死後所作的準備之一便是「在西方建一方領地,挖出池塘,種植無花果樹」。埃及人相信神是居住在神廟或花園的樹中的。人間的統治者法老也樂於在宮殿周圍的花園裡嬉遊。花園、池塘和樹木構成了一個令人著迷的小世界。在來世重生的死者渴望與在生時的日常生活保持一致,比如依然可以在種有無花果樹的花園中沿著池塘散步,享有充沛的水、空氣和樹蔭的遮蔽,這是埃及人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樂趣之一。這種與在世時的「一致」意味著埃及人追求的永恆。墓葬壁畫中經常展現死者在樹蔭下前行的情景,圖像旁邊的銘文也經常提到那些樹正是墓主生前親手所植,可以為他提供與在生時一樣的蔭蔽。一場葬禮過後,樹的主人去而復返,其身份已經由花園的主人變更為「來世的一員」,樹木卻依舊蔥翠如故。常青的植物為變動不居的世界提供了一個相對穩定的錨點,這正是永恆的一種象徵。

「生命樹」不僅是死者在來世享受生活之樂的縮影,更是靈魂的棲居之地。大部分學者認為古埃及人的「巴」指的是「靈魂」,或是個體的精神與物質範疇的一部分。 巴的外形是人頭鳥,展翅飛翔的巴鳥能夠讓死者回到陽間與生者自由交流。這種「棲居」正如鳥兒在樹上休息,「生命樹」為死者的靈魂提供了一個休憩的空間,讓他享受天堂的甜美安詳。

天堂的門口正是由兩棵樹並立構成。這類圖像在宗教典籍和新王國之後墓室壁畫中頻繁出現,比如一輪紅日從兩棵樹之間冉冉升起的場景。在古埃及宇宙觀中,太陽活力的恢復需要經過一個被天空女神吞入口中再重新出生的過程。天空女神彎曲的身體猶如穹頂,身下的地平線兩端則各有一棵樹,太陽就這樣從女神腹部出現,照耀大地。這說明兩棵樹並立的形象構成了一道「門」,這是一種關鍵地點的指示和對空間的區隔。

賽貝克霍特普墓壁畫(約前1500—前1295)

《金字塔銘文》第 470條中有這樣一段死去的國王與其母神的對話:

「你要去往何處?」

「我要去往天上見我父親,去見拉神。」我這樣回答。

「去那高丘還是那賽特之丘?」

「高丘將會把我送到賽特之丘上,那裡高大的無花果樹矗立天穹之東,枝葉繁茂風過有聲,神祇就坐於樹上,因為我是探索蒼穹的鷹隼;因為我是掌舵之人……」

第 568條則描寫了國王升入天空的情景:

……梯子為他搭好,他可以藉此升入天空;不滅星辰助他上船渡河。公牛彎下角來讓他過去,來到那冥界之湖,公牛說道:「哦,王!不要摔倒在地!」

國王抓住天邊的兩棵無花果樹,叫道:「渡我過河!」他們便把國王送到天穹之東。

進入那兩棵樹之間,便是進入天堂。入口是一個充滿魔力、能夠賦予人「轉變」能力的地方。天堂入口處作為一個關口性質的存在,其中的空間與周圍其他空間並非同質,當人踏入其中,便會感受到神顯之地的獨特力量。正是這種不同,讓死者得以完成存在形式的重大轉變——成為阿赫( Akh),加入神的行列,實現永恆的存在。

考古報告中神廟、墓葬周圍的大量樹坑和其中的植物遺存都可表明神性建築對「生命樹」力量的依賴。中王國時期,阿拜多斯的一座墳塋前面的庭院種植了兩棵樹來作為入口的標誌。 另外,這一時段大臣梅克特拉( Meket-re)的墓中置有一個木製房屋模型,這類小模型一般用來保證墓主在來世的一切生活所需,這個房屋前的庭院內有七棵無花果樹圍繞池塘。宗教典籍中兩棵樹並立的形象在生活中得到了實踐,這類建築上飽含深意的設計可能會幫助墓主順利進入天堂。總的來說,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對「生命樹」象徵內涵的描述集中在文本中,而新王國時期「生命樹」崇拜的表達方式從文本轉向了圖像。

三 新王國時期「生命樹」形象的擬人化

在宗教經典文獻這方面,新王國時期出現了寫在紙草上的大眾版本的《亡靈書》。《亡靈書》在內容上側重對普通人尋求復活之路上種種行為的引導,紙草上有大量配圖,其中有很多展現「生命樹」和女神合為一體的圖景,旁邊的咒語正是對這一場景需要念誦的內容。另外,這一時期底比斯(Thebes)的私人墓葬中出現了大量關於樹女神哈托爾、伊西斯或努特哺育死者的壁畫,這種哺育實際上是一種供奉。古王國時期的壁畫常見一隊侍者手捧供奉,面向坐在供桌前的死者走去。然而,新王國時期這類供奉儀式在圖像中的執行者變成了樹女神。根據埃及人的靈魂觀念,卡和巴都需要酒食D,所以提供酒食的供奉儀式是復活必不可少的一環。「生命樹」在新王國時期以樹的擬人化形式出現在大量的墓葬壁畫中。 18王朝(前 1550—前 1295)時期,官員南荷特( Nakht)墓的南牆壁畫是目前發現這類圖像中最早的一個。E女神站在擺滿供品的供桌一側,手舉食物托盤,她頭頂的無花果樹強調了其樹神身份。這一時段中的經典圖像是中級官員尼巴曼( Nebamun)墓中壁畫展示花園的一幕,畫面右上角也有一位女神出現在無花果樹中,端出水和果實。還有掌印官賽貝克霍特普( Sebekhotep)墓中壁畫表現花園的場景,他和妻子在花園中穿行,花園中有無花果樹等樹木,枝葉繁茂。圖像中間一行的右邊出現了一位樹女神,她的身體就是樹榦,伸出手來為死者遞上供奉。僅 18王朝內就出現了這類圖像的三種基本形式,分別為女神頭頂無花果樹、女神上半身出現在無花果樹中以及女神身體與樹榦融為一體。

南荷特墓壁畫,底比斯墓葬52 號,盧克索,18 王朝(約前1550 —前1295)

19王朝(前 1295—前 1186)的一位在王室祭廟中服務的官員烏瑟海特( Userhet)墓中,死者和妻子及母親一起坐在巨大的無花果樹之下,樹蔭富有保護意味,同時也給予他們與在生時一樣的歡娛。他們前面是一個小的 T型池塘,上面有兩隻人頭巴鳥在喝水。兩位女性頭上有兩隻巴鳥在飛翔。努特女神立於他們對面,女神頭上有一棵小樹。女神站在小池塘岸上,手拿祭酒瓶和盛有各種麵包的托盤,作為對死者的供養,這正是一幅靈魂和身體都得到滿足的場景。同時代的工匠塞內傑姆( Sennedjem)墓中這幅墓主夫婦敬神圖也十分典型,墓主夫婦身著節日盛裝,剛剛進入冥界,他們跪在樹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面前,伸手去接女神播撒的生命之水。這幅圖旁邊配的銘文則是這一時期平民使用的「來世通關密語」《亡靈書》第 59章,即「讓死者在來世擁有足夠的空氣和水之咒語」:「啊,這棵努特的無花果樹,你擁有充足的水和空氣,請你賜予我其中的一點……」當我們在《亡靈書》中尋找第 59章所配插圖

時,可以發現相似的圖景再次出現。圖中右側部分,死者阿尼( Ani)和他的妻子站在池塘中,彎腰從池塘中捧水送到唇邊;左邊則是阿尼跪在樹中女神面前的圖景,他伸手接過樹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賜予的飲食。

《亡靈書》第59 章插圖,引自Raymond O. Faulkner, The AncientEgyptian Book of the Dead (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 1989), p. 68

這類圖像不僅出現在墓葬壁畫上,也會出現在棺槨外殼上。比如 21王朝(前 1069—前 945)書吏奈斯帕烏舍皮( Nesp-awershepi)棺槨上刻畫的圖像,樹女神自身構成了樹榦,周身環繞著枝葉,向死者的巴鳥提供生命之水。樹、水、巴鳥和女神是經常同時出現的意象,「生命樹」是得到這一切的通道和手段,而水則是復生所必要的基本元素。這類圖像的終極簡化則是略去女神本身,直接將手與樹結合,即枝葉茂密的樹中伸出手臂來為死者提供飲食。比如埃及後期《亡靈書》的插圖,此圖左上角和右下角展現了樹中伸出手臂的情景,那一頁上的咒語依然是上文提到的《亡靈書》第 59章。

奈斯帕烏舍皮棺槨,底比斯西部,21 王朝(約前1069 —前945)

可以發現新王國時期這類圖像的使用是與宗教典籍《亡靈書》互相配合的,《亡靈書》雖然內容上承襲《石棺銘文》,但卻更關注進入來世過程中的實用技巧和巫術,而非晦澀難懂的神秘知識。

在 18王朝的地方官員克那蒙( Kenamun)墓中,樹女神圖像旁配的銘文可以更好地概括這類圖像:

我是努特,我來是為你帶來禮物。你坐在我下方,在我的枝葉下享受這份涼爽。我允許你吮吸我的乳汁,在我雙乳的滋養下生活;為了其中的樂趣和健康……你的母親給你生命。她將你放在她懷孕的子宮裡……我為你帶來我的麵包、我的啤酒、我的牛奶、我的飯菜、我的無花果……

可見樹女神作為母神形象的代表,將古王國和中王國宗教典籍中「生命樹」的種種內涵集於一身,不僅為死者提供蔭蔽,還為死者提供飲食,最重要的則是讓死者進入女神的子宮之中。這種「回歸來處」的意味正如奧賽里斯小聖像每年都要被封入樹洞的儀式所代表的意義,以及太陽被努特女神吞下又生出的過程,人的永生正與「生命樹」代表的回歸原初一樣,是通過不斷返回創世之初完成的不斷發生的復活。

綜觀「生命樹」崇拜表達方式自古王國到新王國發生的變化,可以發現其中經歷了一個從文本到圖像、從官方到民間的過程。這個過程背後的原因非常值得探究。

四 新王國時期來世信仰的世俗化

縱向來看,通過梳理「生命樹」崇拜自古王國到新王國的發展變化,可以窺見埃及宗教發展的軌跡。古王國時代的埃及人服從王作為「神在人間的代言人」的統治,通過崇拜國王來獲得神的保護。中王國時代《石棺銘文》較之《金字塔銘文》使用階層的下移已經對後來的發展趨勢做出了暗示。新王國時代的《亡靈書》則是直接簡化為方便大眾理解使用的版本,關注實用性和可操作性,並且著重展現了巫術的作用。然而,這一時期又出現了一批新的國王專用的「來世指南」 ——《來世之書》(Books of the Netherworld),其中包括《杜阿特之書》《天之書》《地之書》《門之書》等。鑒於復活和來世在埃及人精神世界中的核心地位,可知「來世指南」的階層分化是整個社會最深刻的分化。國王專用的墓葬經典藏在帝王谷的墓室之中,內容也極為晦澀難懂,似乎是拒絕被人解讀和使用。

這樣的情況要聯繫新王國時期整體的宗教狀況來分析。著名埃及學家揚 ·阿斯曼( Jan Assmann)認為,新王國時期的宗教經歷了兩個劇變,一是埃赫那吞(Akhenaten)改革對多神信仰的衝擊,一是個人虔信( personal piety)的出現與發展。 個人虔信指這一時期人們開始直接對神進行祈禱,國王作為人神之間中介的身份開始失效。人們不再像中王國時期依賴國王的護佑,而是直接向神尋求保護。這一觀念上的劇變也反映在埃及人對「生命樹」的崇拜中。神的形象直接和樹結合在一起,賜予死者飲食。如果人們依然像古王國時代那樣對王保持崇敬,那供奉的含義則是國王將供品分享給死者。如今死者得到的供奉卻是神直接給予的。這種人與神 /王互動關係的轉變,結合宗教典籍出現的巨大分化,可以發現國王為了維護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保存埃及精英階層的智慧結晶,將最複雜深奧的《來世之書》深藏於帝王谷的密室之中,是一種對當時來世信仰世俗化大潮的反抗。

橫向來說,「生命樹」信仰是透視古埃及人來世信仰的一扇窗。植物自身的再生能力僅僅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環,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也只是古埃及復活觀念的一個方面。人們對樹女神的崇拜是將母神崇拜和復活渴望結合起來的產物。母神給予生命,「生命樹」助人復活。在埃及人的生死觀中,生與死本就是一體。「回到女神的子宮之中」這類銘文與樹女神的圖像共同構成死而復活的循環。這種向一切起點處的不斷回歸正是被對創世之初的懷念所驅動的行為,埃及人循環的時間觀念與這種回歸相吻合。永恆循環的時間中,埃及人不斷重複這片土地上的生活。

《絲綢之路研究(第一輯)》

李肖 主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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