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你這隻禍國殃民的妖孽
文/王皮皮
旋風捲起地上的雪花，一片一片在孟秋身邊纏繞，無限纏綿，又無限留戀。
1
天陰沉沉的，萬籟俱寂。
孟秋去拿了酒，靠在窗戶上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戶邊上的橘子樹。
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小雨。
這雨下得細細密密，遠看便好像騰起了一地雲煙。地下的青石板很快吃透了水，烏青烏青的。
孟秋打開酒罐的蓋子，對著橘子樹揮了揮手，和著桂花的酒味清香可聞。
橘子樹卻一動不動。
天上的細雨終於變成了雪花，大朵大朵從天空中飄下來，地上一會兒便鋪了一層白。孟秋突然雙手呵了氣，站在窗台上，拽著一根橘子枝上下摸索，嚷道：「妖孽妖孽，還不出來？快出來喝酒。」
橘子樹抖了抖，好像很怕癢。接著幾聲懶洋洋的輕笑從樹里傳來，一個穿著綠袍的男子便飄了出來。
那男子墨綠色的頭髮，沒有挽起，像錦緞一樣鋪在身後，濃眉俊眼，顧盼神飛……嗯，跟孟秋比起來，這個男人幾乎算得上國色天香。
孟秋一點都不憐香惜玉，走過去在他胸前錘了一拳道：「橘十三，你都快走了，怎麼還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橘十三順勢倒在窗台上，像是沒了骨頭。他掂起酒罐，喝了一口桂花酒，道：「孟小姐，現在是冬天。我可是一棵樹，哪有那麼多精力？」
孟秋自己也飲了一杯，說：「今年的桂花酒不如去年香甜。你覺得呢？」
橘十三說：「精靈是花草樹木的魂。這院子里的桂花樹都還沒修成靈體，自然不甜。」
兩人默默喝了會兒酒。
橘十三捂著眼睛道：「我走之後，你打算跟那姓李的成親嗎？」
孟秋心裡動了一動，展顏一笑說：「是。」
2
孟秋的爹是村裡的教書先生，6歲那年，她爹的一個弟子送來了一小盆植物。
孟老先生一看，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一個小盆里長了一棵小橘子樹，只有手指那麼粗細，便不怎麼喜歡。
孟秋卻喜歡上了，說：「這橘子樹冬天也綠油油的，真好玩！」
她要了去，放在屋子裡，每天悉心照顧，生怕橘子樹受了傷。
三年之後，有一個大財主家需要孟老先生去坐館，孟老先生便要帶一家人過去。
小橘子樹那年第一次結果，孟老先生嫌棄它太笨重，不準孟秋帶。孟秋抱著橘子盆大哭，怎麼都捨不得不要。孟老先生說：「我們只是出去謀生，將來還要回來。」
孟秋這才罷休，但又怕它被人偷走了，看著家人將橘子樹移到自己房間窗前的土裡，才跟父親離開。
他們七年後回來，離了小花盆的橘子樹已經長得又高又大，樹上結了上千顆橘子，每一個都香甜可口。
問了以前的僕人，僕人說：「你們離開之後，這橘子只是葉子繁茂，卻從來沒有結過果。這是第一次結啊。」
從那以後，孟秋在的季節，橘子樹都結果，紅燈籠一樣掛滿枝頭。
孟秋慢慢長大，成了一個濃眉大眼，自由而健康的少女。
她的母親去世，父親垂垂老矣，她張羅著家裡的吃穿，忙著地里的莊稼，喝著自己釀的桂花酒。
不知怎的，有時候她站在窗前喝酒，便覺得樹上的果子都在對她搔首弄姿，擠眉弄眼。她便舉起酒碗道：「橘子兄，你想喝酒嗎？來，我敬你。」
橘子樹葉在風中颯颯作響，似是無比愉悅。
有一回喝了點酒睡著了，孟秋夢見了一個綠袍的風流男人，圍繞著她的酒壺左轉右轉，饞涎欲滴。孟秋覺得好笑，便對他說：「你想喝便喝吧。」
那男子笑得像滿樹的橘子一樣燦爛，說：「我就是你的橘子樹啊，我叫橘十三。剛剛能幻成人形。」
第二天，孟秋拿了桂花酒在橘子樹前面，對著它說：「橘子兄，如果是你，來喝酒吧。」
3
從頭一回兩人見面到現在，她和橘十三已經做了一年的酒友了。
孟秋的爹一個月前去世，老先生四面八方的弟子都來了。
——其中包括橘十三口中那「姓李」的，是鄰村的秀才。
李秀才一直很愛慕孟秋，他說孟秋宜室宜家，文能餵雞鴨，武能放牛羊，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妻室。
孟老先生下葬完那天夜裡，家裡還亂糟糟的，李秀才趁著夜深人靜，竄到後院，想問問孟秋願不願意跟他回去，總勝過一個人在這院里孤單生活。
沒想到一群盜賊趁著辦喪事的關頭也摸進了後院，想踅摸點東西，正好撞見了孟秋和李秀才。李秀才大聲吆喝，惹惱了賊頭子，賊頭子一悶棍子敲下來……被橘十三擋著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
天越發黑了，外面白茫茫一片。
一壺桂花酒就快要喝完了，孟秋去拿了一斤鹵牛肉，一小碟冷盤，又回來跟橘十三對坐。
橘十三懶懶地飲著酒，突然道：「若不是因為插手人間的事救了李秀才，我的好心也不會被玉帝看重，著我去看管武當山的精靈，我就不會離開這裡了。你說是不是？」
孟秋眼神明亮之極：「說什麼傻話呢？你做好事成了神，是你應得的。」
橘十三坐直了身子，嘆氣道：「人間與仙界終是不同，我們終是兩個世界的人。」
想了想，他又對孟秋說：「我去了武當山，列了仙班，就不能隨意在人間現形。孟秋，你會去看我嗎？」
孟秋微笑道：「好。我去看你的時候，你別是一尊泥像就好。」
4
孟秋跟李秀才成親之前，決定去一趟武當山。
李秀才再三問她：「從南陽到武當山一百里路，你一個女子風餐露宿，去看什麼人？」
孟秋望著橘子樹，只淡淡地說：「一個故人。」
孟秋出發的時候是深秋，從南陽入了襄陽，再到土觀崖，便下了初冬第一場雪。
走到老營，已然到了武當山腳下。
孟秋想了想，橘十三主管山裡的精靈，應該是在山神廟裡。
她敲開一個農戶的門，問：「老伯，你知道山神廟怎麼走嗎？」
那人將她左右打量一番，突然驚訝地問：「姑娘你是不是姓孟？」
孟秋嚇了一跳，說：「是的，您怎麼知道？」
那人又問：「孟姑娘你是南陽人？」
孟秋心裡更加疑惑，但是看這人面相粗糙，不像壞人，便說：「是，你老人家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老人不說話，把她讓進屋便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整個村裡的人都來了，大姑娘小媳婦好奇地望著她。
老農的屋裡站不下，很多人站在雪地里。孟秋心裡驚詫不已，也害怕出事，便收拾包裹想離開。
那老農拉著她說：「姑娘，我們全村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夢見武當山的花神說，有一個姓孟的姑娘要來看他，讓咱們好好款待，不能怠慢。」
孟秋笑了，不知怎的，心裡卻又無限惆悵。
老農帶著她去了山神廟，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一個村子的人。
孟秋將帶來的桂花酒倒在了土地廟，心裡禱告：「橘十三，我要成親了，特來跟你告別。沒有什麼厚禮，只有一杯薄酒敬你。」
禱告畢，又燒了些紙錢。頃刻見到一陣旋風起於神座之後，旋轉許久才散去。
當天夜裡，孟秋住在村子裡正的家裡，里正家殺雞宰羊厚待她。
晚上做夢，夢見了橘十三，他穿著官府，衣冠楚楚，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他望著她很久才說：「還是老樣子啊，一點都不俊。」
孟秋踢了他一腳：「誰像你，永遠這麼禍國殃民。」
橘十三說：「你回去的時候路途遙遠，村裡人有禮物相送，不要推辭。」
孟秋點了點頭。
在老營住了幾天，孟秋打算回家。
村子裡的人殷勤挽留，每天早晚輪流作東道主為她餞行。
她離開的時候，這些農人更是爭著來送禮，並雇了馬車相送。禮物裝滿了一馬車。她要推辭，村裡人說：「這是花神的吩咐啊，姑娘，要好好護送你回去。」孟秋才不得不收下。
5
孟秋剛到村頭，斜刺里突然颳起一陣旋風。
馬車走，那旋風也走。旋風夾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在她身上纏繞，無限纏綿，無限留戀。
孟秋痴痴地看著，不知道說什麼。
十餘里後，孟秋下了馬車，走開幾步，對著旋風拱手，大笑道：「橘十三，你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孽，不要去害人啊。」
又低低地說：「橘十三，再見。」
她在風雪中轉身，上了馬車。身後的腳印很快被大雪淹沒。
旋風漸漸輕柔，雪花輕落，終於一切靜了下來。
我只是偶然護了他一次，他身為精靈，列為仙人，步入青雲，卻從未忘記與我。有些人只是路過，有些感情始終都不會有結果。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孟秋在來年春天嫁了出去，那年年碩果磊磊的橘子樹，從此便沒有再結過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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