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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叫小陳‖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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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叫小陳

從立冬等到入九,雪花終於蹣跚著腳步回來了。剛開始零零星星,讓人擔心,生怕轉瞬即逝,到後來紛紛揚揚漫天紛飛,總算讓人放下心來。

好不容易下雪了,就希望多下幾天,讓乾燥的氣候得以改變,也好把繁雜瑣事通通拋開,睡它個幾天幾夜。越是這麼想卻越睡不著,腦海里翻來覆去像播放著一部部老電影,一刻也不得安息,那些過往的人和事,一幕幕回放在眼前,讓人無比懷念、感慨萬千……

我之前寫文很少用真實地名、人名,很少把一件事情完完全全、真實地寫出來,只能是作為一個素材改編再改編,虛構再虛構,只有這樣才覺得不會侵犯別人的名譽權或者尊嚴。可是今晚我要完完全全、實實在在、一字不漏地把這個真實的故事寫出來。因為這個故事一直壓在我心頭,讓我疑惑、牽掛、揮之不去……

二十四歲那年,我在西安曲江〔金地·湖城大境〕工地做現場管理員。工地很大,圍繞曲江公園一圈,建的是商品房——小高層住宅和低層小別墅。我負責管理的是三號工地,剛好在公園北門一帶 ,交通方便,風景也很不錯,站在剛封頂的樓頂眺望,曲江池盡收眼底。

當時工地大,管理很嚴格,工地專門建了六個生活區,一二層的彩鋼房,帶有食堂 ,小賣部,洗澡堂,籃球場等等,儼然就是一個個獨立的小天地,所有的施工隊伍都住在裡面,大門口保安戒備森嚴,平時很少有人出去,就連我們這些管理人員出入都要出示證件。

生活區里啥地方的人都有,四川的、河南的、貴州的、安徽的等等,但最多的還是四川人。四川人吃苦精神好,男女不怕出力氣 ,就連十七八的小姑娘都在工地上做小工,雖然汗流浹背但個個精神抖擻,讓人常常為這些能幹的女漢子們肅然起敬。

我要書寫的主人公就是這些女漢子中的一個,可她不是四川人,她是我的老鄉甘肅人。她幹活潑辣,絲毫不亞於那些四川姑娘。

第一次見她是在施工電梯里,她推著兩車砂漿上樓,剛好我也要上樓檢查工作,就擠在了一起。說來也巧,電梯上到中途忽然停住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剛好停在十一層和十二層之間。我用對講機,問了一下下面的人說是停電了,讓我們等等。這時我才打量了一下對面站著的女漢子。身材不高,一米六左右,不胖不瘦,能看經常勞動鍛煉了一個好身體。頭戴一頂劣質的黃色安全帽 ,全身上下被灰漿濺的一片花白,帶個口罩,看不見臉面,只看見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我看了她一眼,也沒怎麼理睬 ,只說了一句:「停電了,等著吧」,就轉臉去看外面的風景,她則掏出個手機搗鼓著。那時候都沒有智能機,山寨機琳琅滿目,我就拿著一個上下滑動的山寨機,不過樣子還是挺時尚的。

「你是為什麼要走開,趁我還沒有醒來……」電話鈴聲響了,這是我專門設置的鈴聲——《丁香雨》,劉歡的歌。是老家同學打來的,閑聊了一會。掛斷電話我又催問了一下電梯的事情,下面人還是說讓等著。我不耐煩的罵著倒霉,可她卻在旁邊笑了,我回頭一看,天啦!好美的臉龐,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摘下了口罩,只見她皮膚粉嫩透白,眉毛彎彎凝結,鼻樑筆挺,嘴唇紅潤,沒有化妝卻勝似化妝過的漂亮。

她大方地微笑著:「這停電了把你們當領導的急的,我們就盼著停電多歇一會。」

我也笑了起來:「啥領導,都一樣,都是打工的,我就是覺得懸在半空中不安全,想早早下去」。

「你是天水人嗎?」

「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聽你打電話說的天水話呀!」

「噢,那你是……」

「我是隴南康縣的,我們算是半個老鄉」

「噢,我們就是老鄉,什麼半個老鄉,以後有啥困難就吭聲,這工地上你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老鄉」。

她笑了笑,臉上更顯得坦率大方。我問她多大了,她說二十二。可我看她一點都不像二十二,最多也就十八九。我問她叫啥,她愣是不說,說她的名字很難聽,不想讓我知道,讓我以後叫她小陳就好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遇見老鄉,而且是這麼美的老鄉,怎能不讓人興奮。我這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了,她也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就在我們還想深入交流一下時,來電了。我們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從那以後,只要在工地上碰面,小陳都會熱情的給我打招呼,我也感覺很親切。有時看她干那麼重的體力活心裡也不是滋味,可畢竟我就一公司管理員,也沒有多大權利幫她。

小陳是總包隊的人,就是建築公司包主體的工隊的工人,和我們還不是一回事,所以她們的生活區在另外一個院子,不過離我們也不遠。下班散步的時候會經常碰面,偶爾也聊一會。老鄉在一起總是開心的,經常說一些老家的話題。時間久了,彼此也都沒了隔閡,家裡的事,外面的事,想起什麼說什麼,簡直是無話不談。

一天下班沒事,想一個人出去曲江公園走走,還真巧,又碰到了小陳。她今天可真漂亮,穿一件米黃色連衣裙,剛洗的頭髮,平時上班都戴著帽子,今天才見她長發及腰,烏黑髮亮,空氣中飄過一陣洗髮水的香味,還真讓人有點眩暈。

她微笑著說了句「真巧,剛出來就遇見你」

我也開玩笑地說:「你不會是在等我吧?」

「呵呵,我就是等你著哩。」她咯咯地笑著。

我們兩個順著曲江池邊的垂柳緩步行走,我給她講古城西安的名勝,講大唐盛世古長安的輝煌,講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情,講曲江池紅鬃烈馬的傳說,講王寶釧苦守十八年寒窯的心酸……我滔滔不絕地講著,她津津有味地聽著,不知不覺天色漸晚……

回來的路上小陳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我說我不相信,你就騙我吧。她說她家裡姊妹六個,都是女孩,父母很傳統,給她招了個上門女婿,她不喜歡,結婚一個多月就出來打工了。那一刻,我心裡突然有種失落和酸楚……

後來的日子很平淡,我們都在不同的崗位上兢兢業業地工作著,偶爾見見面,打個招呼。後來有好長一段日子沒見小陳,電話也打不通,我也不好打問,只好作罷。

我乾的工作雖然不出力,但到後面檢查的時候是要天天上樓,逐樓逐戶的檢查,二十多層的樓,一天到晚跑上跑下,腿都能跑斷,一到下班便覺全身酸痛、精疲力盡。跑到灶房吃一口放下碗就想回宿舍睡覺。我那時幹得還不錯,待遇也好一點,一個人一間彩鋼房宿舍。

那天下班匆匆忙忙吃了點就往宿舍走,想著回去後倒頭就睡,疲憊確實讓人受不了。剛到宿舍推開門就看見小陳坐在我床邊,一見我進來有點驚慌失措。

「你怎麼在這?」我詫異的問她,「你最近去哪了,電話也打不通?」

她滿臉的茫然,死一般煞白,這是我見她這麼久以來最差的臉色。

「我去新工地了,剛回來。」她兩個手指互相摳搓著,能看出她的不安。

「你坐,我給你倒杯水,你吃飯了沒?」我邊倒水邊問,我是個急性子人。

「我吃過了,就是想過來看看你,好長時間沒見了」。她這句話說得不溫不火,聽著似乎平靜,但明顯能感覺到她是有事瞞著我的,而且是大事。

她喝了點水,說了一會工地幹活的事情。我也是「哦、哦」地應付著。她忽然問我有沒有要洗的衣服,給我洗洗。我說沒有,我自己周末能洗。她不由分說就在衣箱上、房間搭衣服的鐵絲上將我所有的臟衣服都拿下來,抱了一堆出門了。水池子就在宿舍對面,她拿著我的洗臉盆和洗腳盆,在水池子邊搓洗著。天色漸晚,晚霞映紅了古城西安,水池子旁邊,那瘦弱的肩膀來回晃動,不由讓人一陣陣心酸。

我也過去幫忙淘洗,兩個人一會就洗完了,她又一件件給我晾曬整齊。我都感激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又幫忙給我打掃衛生,弄得我特別不好意思。收拾完一切我讓她坐下好好歇會,她說不了,我以為天黑了她要回宿舍 ,可她又站在門口不動。我近身一看,她眼眶中淚水打轉,嘴唇都在顫慄。我吃驚地問:「你怎麼了?」她一顆淚水終於滾了下來,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瞬間就連成了一串……她一下扶住我的肩頭,「嗚嗚」的哭成一片。我木納地站著,任憑她的淚水打濕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抽泣時帶來的強大顫慄,可想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和痛苦……

大約過了二三分鐘,她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我給她撕了塊衛生紙擦眼淚,她抽泣著坐了下來。

「哥,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能給我借點路費嗎?」

我一下慎住了,她似乎看到了我的猶豫。

「你放心,我以後會還你的,你給我留個地址就好了」

「沒、沒,你想多了,你要多少只要我身上有肯定給你」 ,我其實驚訝的不是她跟我借錢,而是她突然叫我一聲「哥」,這是我們認識幾個月來第一次。

「你需要多少錢?」

「就借幾百吧,夠回家就好了」

「好,明天早上我在外面給你取,你知道我們公司都是統一的工資卡」。

「那我真謝謝你啊哥,」她又一聲哥,叫得我越發不自在。

「你到底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情了嗎?

她看著我,眼淚又開始打轉,不過她這次忍住了,沒有讓眼淚掉下來。稍微平靜了一下,她給我講了起來,講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曲折而悲憤的故事。

小陳家在康縣,家裡六個姑娘,個個長得漂亮,小陳是老大,按照鄉下老風俗父母給招了個上門女婿。在鄉下,上門女婿一般都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兄弟多,說不下媳婦的,沒辦法走這條路。一種是孤兒,無依無靠的,也走這條路。小陳遇到的就是第二種情況,女婿是一個偏遠山區的孤兒,從小父母雙亡,在親戚家流竄長大的,沒上過一天學,長得也是賊眉鼠眼。

在父母的強迫下小陳結婚了,就這樣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小陳長得漂亮,在老家鄉里是出了名的美女,惦記她的人可真不少,其中就有一個包工頭。

那幾年包工頭為了搶工人,每到臘月就開始放錢定下一年的農民工,少則幾千,多則幾萬。

包工頭惦記上小陳是去年臘月的事情。

包工頭來村裡放錢定工人,就和小陳見面了。小陳本來不喜歡上門女婿,就想著讓他過完年去外地打工,這一去就是一年,即能給家裡掙點錢,也不會天天和她見面,省得心煩,於是就領了包工頭的一萬元。這一轉眼春節就過去了,包工頭來村上接人,可這上門女婿死活不願意去,估計第一不想離開這如花似玉的老婆,第二也害怕在建築工地出苦力。

小陳一氣之下自己跟了出來打工,這也正好隨了包工頭的願。小陳人長得漂亮,但幹活一點都不賴,和那些四川女人不相上下。

包工頭本想給小陳安排幹些開電梯、拿鑰匙的輕鬆活,可是小陳不幹,她才不領這人情。她知道得了好處沒好事,也知道包工頭打的什麼鬼主意。她只想靠力氣幹活,把年前放家裡的一萬元掙夠就不幹了,畢竟這種活也不是一個女孩子長年乾的。

小陳乾的是小工,說好的一天八十元,截止上個月底就干滿四個月了,小陳自己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夠押金了,就找包工頭算賬,說自己頂夠押金就回家,要回家幫忙收麥子。包工頭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先是說工地缺人,讓小陳留下了,留下了讓幹些跑腿管事的輕鬆活,而且工資加高點。小陳是死活要回家。包工頭沒轍了就開始算賬,左算右算算了七千八。那天下雨了沒上班扣一天,那天停電了扣一天,那天機器壞了扣一天,就這樣扣來扣去算出這麼多。包工頭說你要走可以,再干一個月,把剩下的錢干夠了,就回家吧。沒辦法小陳只好答應。

第二天包工頭就安排小陳和一個四川女人去九號工地幹活。九號工地剛開始,才建樣板房,用的人不多,幾個大工都是當地人,下班騎摩托車就回家了。小工就小陳和四川女人兩個,住在一間彩鋼房裡。這段時間晚上小陳經常做噩夢,睡眠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到一個月,準備休息兩天就回家,卻感覺身體嚴重不適,噁心嘔吐,頭昏眼花。去醫院一檢查,懷孕了,這讓她大吃一驚。

她回過頭仔細想了最近一個月的夜晚,心頭迷惑不已,有兩三個晚上她是在噩夢中掙扎,她夢見那個上門女婿窮凶極惡地撲到她身上……可她就是醒不來,早上都是四川女人叫她起床,起來匆匆忙忙一收拾就上班了,是感覺身體有點不舒服,可也沒在意。她回去找那個四川女人,想把事情問清楚,因為只有她們兩個住一起的。回去一問那女人已經不幹了,前一天就回了四川老家。

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小陳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決定還是回家。

今天一早她又一次去找包工頭,她估摸著算清楚前面的一萬元,還有幾百塊錢的結餘,她也剛好有個路費回家。可這黑心的傢伙算來算去剛好夠前面的一萬元,再多一分都沒有,他明顯是不想讓小陳回去。小陳扶著噁心的身子,煞白的俏臉恨恨的對視著包工頭奸笑的大肥臉,足足有一分多鐘,最後看得包工頭目光潰散,她從他迴避的眼光中能看到他的醜惡……她頭也不回地出來了,就幾件破衣服和破被褥,她什麼也沒帶。

她在曲江池畔坐了一整天,看著波光粼粼的湖水,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她真想一頭扎進去,結束一切。可又想想自己的媽媽,可愛的妹妹們,她淚流滿面,大聲哭泣,引來遊人駐足觀望。傍晚時分,她想起了王寶釧的故事,也想起了我——唯一的一個老鄉。

她一個人蹣跚著走到我的宿舍門口,看見門沒鎖就進來了。

聽完這些,我心裡真不是滋味,我讓小陳先坐一會,我出去一下 。

這時正值六月,西安也是最熱的天氣。雖然已經十點多,但外面乘涼的人還很多。我快步跑到離工地門口最近的一個招商銀行,因為我的工資卡是招商銀行的,那時還不能跨行取款。

卡里只有兩千多,我取了一千五。掉頭又跑到附近一個夜市上,買了一份炒細面,一份小炒肉,兩瓶飲料,急匆匆趕回宿舍。這一來一去差不多要一個小時,進房一看,小陳斜躺在我床上,已經睡著了。燈光下雜亂的頭髮覆蓋在蒼白的臉上越發凌亂,眼角還噙著一顆淚花,讓人尤為生憐。

我真不想叫醒她,想讓她睡個好覺,可她一天沒吃東西了,會餓出問題的。於是我將她搖了一下,她醒了:「哥,你回來了」。

「快起來吃完了睡」,我儼然一副大哥哥的樣子,其實我沒有妹妹,也不懂得關心照顧女孩。

小陳起來看看我提來的飯菜,坐了過去,我笑著說:「快吃,趁熱吃」。她點點頭,眼中無限感激,狼吞虎咽的吃起來,看來真餓了。

吃完也不早了,我安排她睡我床上,我去辦公室睡沙發,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聽從了我的安排。

早上我起的早,給公司打電話請了半天假,就帶小陳去汽車站,買了一張十點多的票,又帶她吃了個早點,買了一些車上吃喝的零食飲料,最後送她到車上。

離發車還有半個小時,我陪她在車上坐了一會。我問她:「你回去了怎麼辦?」她說:「回去了先悄悄做個人流,再邊走邊看吧。反正回家有媽媽,也有妹妹,我什麼都不怕。」我說:「你以後再不要出來打工干這麼累的活了,這不是女孩子乾的事情。」她笑了一下:「我還會出來的,我會去天水找你」。她拿出一個小筆記本讓我寫我的地址和電話,我寫了。我掏出買票買東西剩下的一千多塊錢給她,她含著淚花拿了三百,剩下的硬是不要。我又抽了幾張也沒數,硬塞到她的包里,然後快步下了車。車外的乘客陸續開始上車,馬上要發車了。

她爬在車窗口望著我:「哥,我會去天水找你的」,我向她揮揮手,看著汽車緩緩駛出車站,她含著淚花的大眼睛也一點點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忽然心裡一陣酸楚,說不出的難受……

多少年過去了,我沒有收到過她的一點信息,她的樣子也在我的印象里漸漸模糊,直至淡忘,我甚至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子,只有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還留在我的記憶中,永遠無法忘卻……

本期編輯:秦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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