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登山
也許每個背著大包在山路上吭哧吭哧疲倦地行走的人，都曾經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要來受這份罪。
我也曾無數次質問自己，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家裡享受空調和舒適的床，吃吃零食看看劇，而要到這裡風裡來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好，每天累到腿抽筋，最後帶著滿身的泥沙和疲倦，在地鐵上大爺大媽的注視和指點中回家。
說起登山的不便之處，簡直太多了。
多變的天氣造成的寒冷、悶熱，衣服濕透，鞋子進水，摔倒，中暑，扭傷，蚊蟲螞蟥的叮咬，上廁所的煩惱，住宿農家潮濕發霉的被褥，露營時睡袋的束縛、又冷又硬的地面，耳邊此起彼伏的鼾聲，沒有熱水洗漱，第二天繼續穿又臟又粘的衣服和鞋，進山出山時頻繁倒車，悶在車裡在山路上顛簸幾個小時甚至一天，高原反應，回來花幾個小時把所有衣物裝備手洗一遍，甚至還會遇到走夜路、迷路、失溫、飢餓、野獸等危險的情況。
對於我這個自詡有潔癖和睡眠很講究的人來說，真的很痛苦。
來到戶外什麼都不能講究了，有背負重量的限制，吃喝住宿都必須將就，一切以保證安全和背的動為前提，很多裝備都是一物多用。
有些人登山是有明確目的的，而當我思考這一點時，卻很難找到一個簡單的詞來概括。
放鬆和休閑當然不是登山的特點；交友可以算作一個目的，但是在戶外遇到真正能成為摯友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雖然我也很享受一段旅途結束時發朋友圈的成就感，但是也不會僅僅為了炫耀而去做這麼虐的事。
我並不想做太過挑戰自己極限的事，也不希望因此遭遇生命危險，只是想在可控的風險範圍內探索和挑戰。
美景是一大吸引因素，但不是所有的山都有風景，一旦下雨下霧便只剩了悶頭走路，滿腦子只想著快點走到目的地，沒人有心思在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停下拍照。
到底是什麼驅使我樂此不疲地研究攻略，跟朋友探討線路、鑽研裝備知識，哪怕行前無數次退縮、途中無數次質問自己，回家後在床上一覺醒來只覺得全身上下被人暴揍了一頓，瘸著走路一個星期然後又會迅速興緻高昂地開始憧憬和計划下一條線路呢？
登山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了解自己的過程。
每一次出行都能對自己的體力、心肺能力、膝蓋的承受力、肩頸腰腿等有更深的了解。
走的時間長了，偶爾呼吸、邁步、登山杖揮舞、身體晃動能達到一個奇妙的平衡狀態，就像人在做自己特別喜歡的事情、無比專註的時候會進入的那種「心流」狀態一樣。
身體的不適感維持在了可以容忍的範圍內，不再增加，你會覺得好像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
當你終於到達體力極限時，只要在心裡默默想著，我還能再走一步，那麼就可以這樣一步一步又走很久。
外部的各種煩惱和痛苦加諸在身體上，這是平時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完全體會不到的，雖然並不美好，但也可以說是一種獨特的體驗。人生在世，不就是希望不斷增加不同的體驗么？總是過重複的生活又有什麼意思。
在這種種身體的不適之下，我慢慢學會了對很多事情不再那麼在意，因為在意了也沒有用，徒增煩惱，所以在戶外出現什麼狀況我都不會大驚小怪，學會了以平和的心態面對和接受。
髒了的總還能洗乾淨，睡不好回家還能補，受了傷也最終會恢復，好像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除此之外，登山還是一個難得的傾聽自己內心的機會。
對於比較虐的線路，一般來說我不會跟同伴說太多話，只是專註於調節和控制自己的步伐節奏和呼吸頻率。在這種單調的邁步中，腦子裡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
也許平時也常常獨處，但總是會習慣性地打開電腦或者手機瀏覽些有的沒的，不可能真的什麼都不做。在山裡，手機變成了非必需品，常常一整天也不會掏出來看一次。
突然有了大把的時間抬起頭來看看這個世界，跟身邊的人互動，認真地胡思亂想。
沒有了突然接到工作電話的焦慮，不再身在此處卻始終通過手機「生活在別處」。所有曾經的煩惱都變得很遙遠，因為它們跟生存相比並不重要。
我可以體會到的最深刻的東西，就是身體的疲憊和痛苦、心靈的掙扎與自我鼓勵，我會不斷地思考關於堅持、放棄、意義的一些事情。
我喜歡這種時刻的思考，因為我覺得這時候的我更真實，終於不再過多地考慮別人怎麼看我，而是我怎麼看自己、我想要什麼、我能做什麼。
身體的不適撕開了精心在人前保持的自我，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掩飾或者辯解。在這樣的時刻里，我不再有那種漂浮於塵世的疏離感，不再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肥皂泡里，始終觸不到真實的世界，卻又不斷擔心突然跌落。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在思考，我真實地活著。
關於標題的這個問題，我總有一種衝動想引用「因為山就在那裡」這個陳詞濫調，但是我覺得作為普通人，實在不願意給普通的事情硬安上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或者動輒談論夢想、情懷、人生什麼的。
我只是喜歡登山時的自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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