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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能平靜地接受死亡

1

前些天我爸給我說,他想在老家買棟房子,因為他和我媽身體都不太好,說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時候就葬在老家,也算葉落歸根。

我爸交待說,等我快咽氣時你和你哥就要把我抬過去,別死在現在的房子里了,對你們後代不好;記得多給我叫些道士超度,要搞得熱鬧點排場點……對了,千萬不要把我火化哈,我在郴州時看到過別人火化,人在鐵板上一推進去,咔塔閘一放,焦糊味就出來了。沒燒透的,還要搞個鐵勾子勾好些下,看著都怕……

我媽在旁邊插話說,死都死了還怕什麼,死人又不會疼。我和你爸不一樣,我要是死了,你們只管火化,骨灰也不用埋,直接灑在河裡都可以。

我說,那不行,新聞里都說了,那樣其實很污染環境。

我爸說,聽聽,女兒都說了,你的想法不行,還是我想的周全。

說著哈哈大笑。我和我媽也笑起來。

這是一個普通又特別的時刻,我們坐在一起,從容地談論死亡,談論彼此之間即將到來的不可抗拒的分離。

2

晚上爸媽去幼兒園接我兒子。我站在陽台上,遠遠地看到他們一左一右,牽著我兒子走過來。五歲的兒子蹦蹦跳跳,歡呼尖叫。

然後洗澡的時候,兒子問我,媽媽,外公外婆說他們老了對嗎?我說是有點老了。兒子說,那他們要死了嗎?死是什麼。我說,死就是消失了,結束了。兒子說,媽媽你不會死吧,我不要你死。我說,還早著呢,你都還沒長大,媽媽怎麼死呢?

兒子再三確認我真的不會死,終於放心,然後抱住我親了我一臉口水。

我心裡突然就有一種遲緩的沉重的鈍痛。

我想起我爸其實是一個非常怕死的人,被蚊子咬一口都要懷疑自己被傳染了超級病毒,有一點不舒服就害怕自己已經病入膏肓。

他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接受自己會死的呢?大約是今年上半年,他的肝部突然發現腫塊,因為他此前已經患乙肝很多年,當時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是惡化成了肝癌。

雖然後面證實並無大礙,但會不會從那時候起,他就已經切實地體會了生命的脆弱和無能為力?

也許他還能活一年,二年,五年,十年……也許明天,誰說得好呢。

3

在死亡面前,我們其實什麼也不是。所以我能做的,只不過是讓他們在這之前過得盡量好點兒。

我帶爸媽去梅溪湖,指著還未封頂的房子對他們說,等明年交了房,我給你們裝修一下,你們就可以搬進去住了。我爸說,這得費多少錢啊。我說兩百多萬吧。我爸張大嘴巴連著啊啊了好幾聲,又驚訝又興奮。

回去的車上他給我媽說,我女兒是八組混得最好的了,只怕在整個村裡都是最好的。

八組是指我們老家的生產隊。我爸三代單傳,人口稀薄,在那個人多力量大的時代,是村子裡最窮最受欺負的。而且我爺爺二十多歲就病死了,我奶奶改嫁後,沒幾年也死了,我爸一直跟著我太奶奶相依為命。因為太窮,我爸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後來好不容易當了兵,苦練成了部隊里有名的神槍手,但由於從無機會上戰場實戰,所以並沒有什麼可資炫耀的成績;轉業後他進一家國營大礦做了汽修工,憑著天性里的聰穎,被單位選中和德國專家一起研究汽車技改,由於表現突出本來要被推薦上大學,卻又因小學沒畢業被刷了;再後來他為了我們兩兄妹回到老家,從此湮沒於茫茫人海,過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因為一輩子不得志,抑鬱於胸,我爸脾氣非常暴躁,動不動就摔鍋砸盆,搞得家裡硝煙四起。我和我哥都不喜歡他。

他也不太喜歡我們。因為我也好,哥哥也好,都並未遺傳他的長處。我倆基本都是機械盲,也沒有顯示出任何神槍手的基因。我大學軍訓時打靶只勉強及格,我哥跟著我爸練習甩釣釣王八,練了無數年水平還不及我爸的一半。

儘管後來我們都有穩定的工作,我的收入也基本一直在同齡人前列,我爸仍然對我們十萬分不滿意,經常對我媽抱怨,勞資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或者,勞資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養了這倆慫貨。

4

但他仍然兢兢業業地供養著我們。我每次回家看到他,一多半時候他都是臉朝上躺在車底下修車,聽到我喊他,就以肘彎支地,快速把身子挪出來,用滿是油污的手抹一下臉說,回來了啊。

這一抹他的臉往往更髒了,但他全然不覺。因為這時候如果車主在旁邊,多半要問他,這是你閨女啊?他就會迫不及待地回答,是啊,她在哪哪讀大學。或者,她在哪哪上班。

我們成長得遠不及他的預期,他心裡痛恨著失落著,但對外,仍然以我們為面子和驕傲。因為他在漫長的歲月里,不知不覺地,已經把全部都放在我們身上。

除了我們,他一無所有。

這其中的卑微、心酸、無奈,以及在失望里從未放棄的等待和期許,要等我們自己當了父母,才能真正體會。

而我也正是在做了媽媽後,才意識到這點,也意識到自己的責任。

5

好在我處在一個只要努力就能發光的年代,所以終於站在了比我爸高一點的地方。

終於能夠一擲數萬地給爸媽發錢;能夠在他們生病時說別緊張一切有我;能夠隨意送他們出國旅遊;能夠給他們買貂皮大衣、燕窩、房子……

我明白在我爸心裡,我仍然沒有抵達他想要的高度,但他已經在無數次頭破血流後,深諳了命運的堅硬和冷酷,也就接受了這個不算太壞的結果。

是的,他從最深的內心裡接納了這樣的我,也接納了他自己。

接納了我們都只是一個凡人;我們不如意的事都有十之八九;我們能夠擁有現在的已經足夠幸運……

接納了我們只是空氣里的一粒塵埃、洪流里的一滴水。

也接納每個人從生就註定了死,從擁有就註定了失去,從相愛就註定了分離……

6

這是一個困難的過程。

比接納身體的衰退和羸弱更加困難。

卻也是每個人必經的路。

走過去了,抵達了,反而從容了,輕鬆了。

不知道具體從哪天起,我爸不再像以前那麼爆脾氣和愛計較,不再隔三差五和我媽吵架,也比以前頻繁得多地來看我和孩子。

他和我兒子在客廳里搭積木,一盒積木有三四百塊,他戴著眼鏡,蹲在地上專註地搭,隔會兒研究一下說明書。

他還帶了一大堆工具,給我修好了露台上垮了很久的一根晾衣桿。又叮囑我男人,你得學著點,不然以後我死了,就沒人幫你們搞了。

我男人聽著愣怔了一秒鐘。

然後晚上我男人給我說,你千萬注意好自己的身體,咱們現在可不能死,兒子還小呢。又說,我還想抱著你在地中海的遊艇上啪……

老去的已經老去,而未老的還在興緻勃勃地計劃著夢想和將來。這是生命的殘酷所在,也是希望所在。

也是生而為人的全部意義所在——我們認真地活過,所以終於能從容地歸去。

謹以此文致我一天天老去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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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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