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回獅子山的六朝史
《我找回獅子山的六朝史》南京六朝史玩家 劉宗意撰文
沒有六朝史的江防要塞
2001年1月,一個新世紀的開始。南京下關獅子山上正在建造閱江樓。
在南京住了幾十年,沒有機會上獅子山,那是軍事禁區,1996年由於要建造閱江樓,解放軍炮台拆遷,才應邀第一次登上山。那時下關區政府的《閱江樓招商資料》里這樣說:
「獅子山位於南京市北大門,海拔78.4米,佔地14公頃,周長2公里余。獅子山原名北山(劉註:「北山」不是獅子山的原名,而是鐘山在六朝時的別名),晉元帝司馬睿見其形勢險要,似我國北方盧龍要塞,改名為盧龍山;明太祖朱元璋以此山形似獅子,又更名為獅子山。」
「明初,朱元璋曾在該山設軍事指揮部,督師大敗陳友諒,為建立明王朝奠定了基礎。為此,朱元璋下詔在獅子山建閱江樓,親自撰寫《閱江樓記》,翰林大學士宋濂等人也各自撰寫了《閱江樓記》,後因財政拮据閱江樓未能建成,但《閱江樓記》已載入《古文觀止》流傳至今,600多年有記無樓成為憾事。」
從西南滾滾而來的長江,在南京被束了下腰,然後轉向東流去,這個長江拐角的南岸就是「下關」,這裡有幾個地標:南京港,南京西站(百年前建成的老滬寧鐵路的終端),長江大橋,以及突兀雄立的獅子山。下關是南北交通之咽喉,自然特點就是「一江一山」,獅子山俯瞰江面,成鎖喉之勢。
當年朱元璋建南京城牆,原打算把北限建在雞籠山、石頭山一線,後來卻沿玄 武湖一路向北修,直到把獅子山圍進了城,才掉頭南下,南京城牆的長度因此成為世界之最。
我產生了疑問:這樣一座形勢險要的江防要塞,怎麼會在六朝三百年 中默默無聞呢?南京作為六朝京城,發生過多次戰亂,可在正史中,根本見不到「盧龍山」。獅子山難道會沒有六朝史?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經尋找過而沒有結果的六朝「白石」山。
一座白石山竟然失蹤了
《晉書》里說,大一統的西晉滅亡,北方進入「五胡十六國」之爭,南方利用半壁江山而建立的東晉,內部軍閥的叛亂接踵而起,先是「王敦之亂」,剛剛結束就來了「蘇峻之亂」。蘇峻叛軍攻佔了京城建康(今南京),劫持了小皇帝,掌握朝政的皇帝舅舅庾亮逃到江州找平南將軍、江州刺史溫嶠。此時,溫嶠的權勢並不大,但他不僅分兵給庾亮,還說服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陶侃出兵,推其為盟主,這才有了解救朝廷的兵力。數萬晉軍乘船自長江而下,直逼京城。由於叛軍的騎兵強悍,晉軍只能在江面上與據守石頭城的叛軍對峙,不能登陸進攻。直到溫嶠和庾亮在石頭城以北的「白石」山上建起「白石壘」,成為陸上的進攻基地,戰局才發生變化,最後誘使蘇峻親自攻打白石壘,斬其於壘下,奠定了勝局。
六朝之後,「白石」山竟然失蹤了,「白石壘」自然也無處可尋,專家一直還在不斷推測:
《首都志》(1935年)引《同治上江志》認為「北固山訛為白骨山,其實古白石也。」
《南京史話》(蔣贊初著,1980年)說「在北郊江邊的幕府山下」。
《南京港史》(呂華清主編,1989年)說「位於今老虎山一帶」。
《南京文物志》(南京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7年)說在「幕府山獅子山(之)間」;
《南京建置志》(南京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9年)說在「象山一帶」。
支撐這些觀點的主要依據有兩條,一是幕府山現在也叫白石山,出產白雲石;一是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陸續在象山出土了多方東晉王彬家族墓誌,上面刻有「葬於白石」。
打開南京地圖,你可以看到,從長江大橋駛往南京站的火車要經過兩座小山,就是象山和郭家山。兩座小山緊挨著,象山是王彬家族墓地,專家推測郭家山是東晉丞相王導家族墓地。它們和附近的老虎山、北固山都是幕府山的余脈。專家所推測的「白石」或「白石壘」都在這一片範圍內。
靈感是在你強烈關注的時候產生的。我發現,專家的推測都忽視了一個問題,當時,叛軍主力控制的石頭城在南京西南,而象山及幕府山一帶是在南京東北,不僅相距較遠,而且中間隔著潮溝和北湖(後來南朝治理縮小為玄武湖),史書在講述「白石之戰」時,始終沒有提到有一方是跨河、跨湖作戰的,全是馬步軍交鋒。這樣,一道潮溝、北湖之水就把所有專家指認的幕府山地區給排除了,今天的南京城地形不是六朝時的地形,而且沒有專家說明兩軍是如何行進和交鋒的,成了一次沒有戰場的決戰。
這時,我的眼睛聚焦在石頭城正北而沒有一水阻隔的獅子山。我立刻意識到,獅子山就是早已失傳的六朝京師名山「白石」,就是溫嶠築白石壘之處,也是後來南朝齊武帝所築「白下城(也叫琅琊城)」之處。
南京城北是不能沒有江防要塞的。東晉庾闡在《揚都賦》里讚美京城的北面「聳白石之靈峰」。南齊《宣德太后策梁公九錫文》里提到南京的四面要塞:「琅琊、石首,襟帶岨固;新壘、東墉,金湯是埒。」說明六朝南京的防禦是依靠北面的琅琊城(即白石壘、白下城)、西面的石頭城、南面的新亭壘、東面的東府城,前三處都在江邊,是南京的江防重鎮。史書上說到的京城多次戰鬥,幾乎都出現「白石(白下)」的身影。可今天專家談六朝南京歷史時,總是忽略了「依山帶江」、「峻極險固」的白石要塞的作用,因為已經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白石在哪裡了。
要為業餘研究者開成果通報會
我沒能過好新世紀第一個春節。年前的十幾天里忙著查資料,1月24日是大年初一,也沒出門,拜年的事全免了,一心在家查書做考證。初二開始下第一場雪,與我無關,只知道考證進行得十分順利,所有歷史資料在正確的解讀後,毫無疑問地都指向了獅子山。
初六天氣放晴,我騎上車去幕府山、老虎山、象山、獅子山實地考察拍照。獅子山上雖然看起來是黃土,但到處可見石灰岩疙瘩球,山的側面可以看到大量的石灰岩地貌,包括山麓的著名景點「三宿崖」。
才過完年,我就去《江蘇地方志》雜誌,給他們看了剛寫好的論文《金陵何處白石壘》,在閱江樓即將建成之際有這麼重要的發現,真令人高興,他們打算特地為此開個媒體通報會。我當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可是為一個業餘研究者開的啊,在南京還沒有過先例。
我想,還是要同下關區的有關方面一起研討,就通過朋友,請求見下關區的主要負責同志,對方立刻答應了。當我把研究情況介紹了之後,那位領導立即決定協同江蘇地方志一起開會。我走出區政府,望著獅子山,心裡很激動,想起了王陽明的詩句:「山色古今余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
隨後我約請了我一向尊敬的六朝史研究專家羅宗真先生(南京博物院研究員)、李蔚然先生(南京市博物館前館長、研究員),他們很爽快地答應出席會議。
更意外的事同時發生
更令人意外的事竟然也在這時發生了,南京媒體報道:在郭家山發掘到東晉溫嶠墓,並出土了墓誌。埋沒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溫嶠墓忽然在此刻出現,不遲不早,真是天意!我立即騎車去尋找發掘現場。
考古的已經撤走。墓室全部由一塊塊青磚砌成,下面是方形,往上收成圓形穹窿頂,天圓地方,這是規格較高的形式。我讚歎方和圓過渡處的磚砌工藝,那簡直就是藝術品。(後來旁邊又發掘了幾座墓,才知道是溫嶠家族墓)。我有些沉醉,一面欣賞,一面想像溫嶠在對面的獅子山白石壘上設立行廟,率領三軍,面對先帝先後之靈位誓師:
「逆臣蘇峻,傾覆社稷,毀棄三正,污辱海內。臣侃、臣嶠、臣亮等手刃戎首,龔行天罰。惟中宗元皇帝、肅祖明皇帝、明穆皇后之靈,降鑒有罪,剿絕其命,剪此群凶,以安宗廟。臣等雖隕首摧軀,猶生之年!」
《晉書》說他「聲氣激揚,流涕覆面,三軍莫能仰視」。隨即溫嶠與庾亮率精勇一萬,自白石出發挑戰石頭城叛軍,陶侃水軍從南面夾攻,一舉斬蘇峻於白石之下的「白石陂」岸。溫嶠的功績隨白石的重新發現,將永遠受到人們的仰戴。
為什麼我們總會有新的遺憾
3月6日,通報會舉行,第一次向外界公布了我的最新考證成果,會後大家又一起去看了溫嶠墓。第二天,南京有五家報紙對此作了報道。其後,江蘇地方志雜誌發表了我的四篇有關論文(《金陵何處白石壘》、《白下城考》、《東晉王氏墓誌之「白石」考》、《南京盧龍山辨》)。
今後我們可以站在獅子山上,體味六朝人所寫白石詩中的意境了:
「白日映丹羽,赬霞文翠旃;凌山炫組甲,帶水被戎船」(出自南齊王融《從武帝琅琊城講武應詔》)。
「虹壑寫飛文,岩阿藻余絢;發震岳靈從,揚旌水華變」(出自南齊沈約《從武帝琅琊城講武應詔》)。
「此江稱豁險,茲山復郁盤;表裡窮形勝,襟帶盡岩巒」(出自梁代徐悱《古意酬到長史溉登琅琊城》)。
我原先想說,重新發現白石,溫嶠之靈應該無憾了,現在我卻不能這樣說出口,出土的溫嶠家族墓沒有被保護下來,在大開發中消失了,我曾提議把它搬遷到獅子山去,未果。再好的考證也無法彌補這一損失,我們怎麼對子孫交代?無語。
我們會記得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字是「太真」,意為「太極真氣」也。在消滅蘇峻叛軍後不久,他才接受了朝廷所拜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散騎常侍,封始安郡公。朝廷留他在京城輔政,被他堅辭,他要繼續完成先帝交給他捍衛京城上游的任務。可到鎮幾天就病逝了,時年四十二。皇帝的冊書中說:
「至乃狂狡滔天,社稷危逼,惟公明鑒特達,識心經遠,懼皇綱之不維,忿凶寇之縱暴,倡率群後,五州響應,首啟戎行,元惡授馘。王室危而復安,三光幽而復明,功格宇宙,勛著八表。」
陶侃讚美他說:「忠誠著於聖世,勛義感於人神。」
金陵何處白石壘
南朝白下城考
東晉王氏墓誌之「白石」考
【溫嶠墓】2001年,我在江蘇地方志雜誌上發表了考證文章《金陵何處白石壘》,發現六朝金陵著名的白石山就是下關獅子山,上面曾經有白石壘,山下是白下城。當時獅子山正在蓋閱江樓,下關區負責人非常關注,就以區地方志名義與雜誌社一起,召開五家媒體記者通報會。會後我建議去看剛發現的東晉將軍溫嶠墓,是他主導建立白石壘,消滅了蘇峻叛軍,挽救了東晉。
發現的是溫嶠家族墓五座,其中的大墓是天圓地方穹隆頂,非常漂亮。下面照片是在溫嶠墓室里參觀時拍的,
(戴禮帽者為作者劉宗意,左一是南京市博物館老館長李蔚然,左三是南京博物院六朝史研究員羅宗真。以及下關區負責人。)
我建議把溫嶠墓拆到獅子山重建保存,但後來全部被毀,惜哉,惜哉!保存至今已有1500年的名人墓在大開發中消失了。
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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