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比《瘋狂的石頭》高明多了,它讓我想起了托爾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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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們肆意把石頭砸進地里,不讓花草樹木生長,儘管他們除盡剛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儘管他們濫伐樹木,驅逐鳥獸,在城市裡,春天畢竟還是春天。陽光和煦,青草又到處生長,不僅在林蔭道上,而且在石板縫裡。凡是青草沒有鋤盡的地方,都一片翠綠,生意盎然。」
1899年,偉大的列夫·托爾斯泰在《復活》的開頭如是寫道。
2018年,這段文字以字幕的形式出現在導演劉健的電影作品《大世界》的片頭。只不過,這部電影已經發行到全世界三十多個國家,入圍2017年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並已於去年年底斬獲金馬獎最佳動畫片獎。也就是說,實際上「大世界」範圍內已經有很多觀眾看過了這部電影,而且並不止75分鐘版。
其實劉健並不是「橫空出世」的,早在2010年,他的動畫片《刺痛我》就已經刺痛到了很多人。當然,肯定沒有刺痛到更多的人,不然怎麼會至今沒有進入大眾的視野呢?
當然可以選擇「不被刺痛到」鍵。本來嘛,在「我堅持我不被刺痛到的權利」之外,在消費主義意識滲透到每一根神經末梢的當下,在網紅和資本聯手做局的「大世界」,很多人都是沒有痛感的吧。
這部被認為「畫風清奇」的動畫片,的確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從視覺方向上進行闡釋的可能性。畫風的波普屬性,電影敘事手法上昆丁·塔倫蒂諾顯然的影響,故事和蓋·里奇《兩桿大煙槍》的相似度(這也是為什麼有人將《瘋狂的石頭》與之對比的原因),人設接近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動畫上與押井守以及今敏的類似……
當然這些都沒錯。只要他不是「橫空出世」,就肯定會受到這樣或那樣的影響。但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卻想起來列夫·托爾斯泰另外一個不太為人熟知的故事《假息票》,這個故事曾被法國電影大師羅貝爾·布列松改編成電影《錢》,講的是一張假鈔在不同階層人的手裡流轉,人人都想把這張假鈔甩手給別人,最終釀成慘劇的故事。也許,只有布列松有本事把這個故事講得那麼克制,卻又令人不寒而慄。其實,《大世界》的核心,正與托爾斯泰的這個故事高度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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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繼續看《復活》的開頭。「一片翠綠,生意盎然」之後,花草樹木,鳥雀昆蟲,連同孩子,「全都歡歡喜喜,生氣蓬勃。唯獨人,唯獨成年人,卻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他們認為神聖而重要的,不是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為造福眾生所創造的人間的美,那種使萬物趨向和平、協調、互愛的美;他們認為神聖而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發明的統治別人的種種手段。」
這就有點意思了,《大世界》的海報宣傳語正是「歡迎來到成人世界」。
「成人」,大致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動物性的,是指生理的發育成熟;另一個則有更高的要求了,諸如德才兼備、有社會責任感、心理成熟等等。
就姑且認為是前一種吧,反正電影那種上世紀90年代錄像廳風格的海報帶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在招徠你。
成人,在這裡面看到了什麼?
明明日常極為熟悉,卻要回想一下才能恍然大悟的各種圖像。有段時間我們的文藝美學稱之為現實主義,但又並不全是。好啦,假如您一直過著郭敬明小說里的,或《戀與製作人》里的那種生活,可直接忽略掉,本來么,區區100萬,對於過這種日子的人來說也太沒想像力了;但更大多數人,假如不是那麼健忘,就會覺得各種面熟,有電線杆子上貼的各種包治百病、貴婦求子、信貸詐騙小廣告,有快捷酒店門縫塞進來的小卡片,破敗的霓虹燈,各種羅馬、塞納河充斥的樓盤,永遠在拆在蓋的工地,飛舞著蒼蠅的館子;更有你熟悉的二姐、殺馬特的表弟、油膩的表叔、沉溺網遊的外甥,以及沉浸與狂喜的精神狀態。當然,作為藝術作品,它有所創作,比如爬過鐵路軌道的醜陋蜥蜴,但總體來說,每一幀畫面都日常到粗暴。
那麼,這些圖像既然如此日常,「成人」們為什麼卻感到新奇,好像看見了不想看見的東西一般?因為在「成人」的意識中,「日常」所對應的是一種二級圖像:一種經過商業資本意識形態過濾的、被精心塗抹上脂粉口紅的「景觀」,在時尚媒體、直播網紅、購物網站的努力下,(你知道他們有多努力嗎?)「成人」們看到的是一種光鮮亮麗,是「小確幸」,是「小美好」,是「詩與遠方」,是「香格里拉」。影片中,洝洝表姐和她殺馬特的摩托長發男友面對一百萬,惡從心頭起,去小旅館行兇,在電梯間他們「有了一百萬之後」的暢想,正是以一首波普風畫面強烈的農業重金屬MV《我夢中的香格里拉》傳遞的。廣場舞、長途汽車中廣受歡迎的「草原風」「雪域高原金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出品方則是清新脫俗的「忘不了」姐妹整容醫院和「悟空男科醫院」,估計是莆田系的,最後MV在禮花中高潮了。這種三級圖像恐怕更接近「成人」們的精神實質:這短短的幾十分鐘動畫片所泄露的「真實」,只怕比今年大銀幕上所有國產電影加在一起所能反映的都多。
過譽了?只怕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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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回到列夫·托爾斯泰這裡來。無論怎樣冷嘲熱諷,我們都無法否認,強烈的社會參與感、責任感、使命感,是他超越沙龍式藝術家的偉大之處。即便是寫《假息票》這麼短的一篇作品,他都直接擊中了時代的弊病,「成人」一面驕橫傲慢,一面向資本跪拜獻媚。同樣重要的是,托爾斯泰尊重藝術的邏輯,例如《安娜·卡列尼娜》的創作過程中,安娜的形象衝破了作家原有的設定,最後竟變成了一個引人同情的、飽滿的人物形象。
這當然不是什麼「文學中心主義」。無論文學還是電影,創作者如果只為做網紅博眼球賺錢,沒有任何底線,最終也只能和網紅的微博或朋友圈一樣,除了垃圾沒有別的東西。
而如今我們談到國產電影,似乎「要求」就得放得很低。甚至,低到了連工業流水線爆米花電影都要叫好的程度。這種語境下,你有什麼資格談「電影藝術」?
《大世界》就好在這裡,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缺陷。
如果我們把它和《瘋狂的石頭》相比,或許更能看出它高明在什麼地方。這兩部電影有相似故事形態,都和蓋·里奇有關,然而《瘋狂的石頭》著力點在於故事本身的精巧:要在哪些地方埋下笑點,製造怎樣的懸念,人物形象、語言要怎樣設置才會讓觀眾發笑,取悅觀眾、票房盈利、規避「風險」是其首要任務(導演之後的作品尤其明顯)。然而在這個精巧的故事裡,有智商優越感的觀眾一路輕鬆打怪,為別人的「笨」或「蠢」哈哈一笑,如此而已,人物形象竟是漫畫式的,儘管黃渤可以演得非常搞笑,也就是搞笑而已,你無法由這部電影看到社會真正的問題,以及與我們每個人密切相關的痛點。《大世界》作為漫畫,卻擊中了社會弊病,甚至有些文人氣。資本崇拜、權力崇拜、成功學崇拜、瀰漫社會的戾氣、傲慢與驕橫,都烙下了作者批評的印跡。甚至那個長發殺馬特的T恤衫,也是著名的一個快消品牌,也由英文和圖案共同組合了一隻「加利福尼鴨」。「著名當代藝術家、大師」在這裡被消解到無所遁形,只剩下底褲;資本原始積累之罪,例如房地產商、網路運營商、玩弄金融者等等今日「當代英雄」,也在一種不經意中被暴露、諷刺。
然而作者也沒有放過作為「成人」的普通人。最有意思的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理由去作惡。這也就使本片跳出了「金錢傷痛敘事」的膚淺模式。殺手「瘦皮」幹活兒為了供養孩子在外國讀書,小張持刀搶錢為了帶女友去韓國整容,回來好結婚;洝洝是為了自己的「香格里拉」就可以毀掉表妹;「黃眼」似乎有一個更「高尚」的「情懷」,應該上電視,那可是個「民間發明家」啊,給他一筆啟動資金,他能撬動整個地球呢;甚至於弔兒郎當、只會埋怨家裡沒背景的大學生也沒逃過諷刺,在談到「創業」時他們如此接地氣,只想「開飯店」,卻不知道各種罪惡的「校園貸」正等著他們這樣的傻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理所應當的,唯獨沒有的,是罪感。
請原諒我再次回到托爾斯泰。在托爾斯泰的故事裡,罪感帶來懺悔,帶來凈化,也帶來拯救。他本人更是無數次自我批判,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客死風雪小站。托爾斯泰的「罪感」,其實正是有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社會關懷。
中國文化傳統中,並不乏惻隱、悲憫、自我解剖,然而一些「成人」,如今卻如此樂於、急於被利益綁架,並把自己洗刷得如同白蓮花一般高尚。所以,當影片結尾,小張恢復了意識,產生了懺悔之心時,作者給了他真正的活路。或許這並不意味著「新生」,卻無疑是一個嶄新的、精神上的開始。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0126《北京青年報》B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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