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蓉鏡抄本《元朝秘史》考述
摘要:《元朝秘史》是一部重要的蒙古學文獻,原文為畏兀體蒙古文;現存文本為明初四夷館漢文本,明洪武年間成書以來,傳世各版本可分為十二卷本及十五卷本兩個版本系統。自清代以來,十五卷本流傳最為廣泛,有十數種之多。其中張蓉鏡抄本雖見於清人著錄,然一百餘年來未見其蹤,更未有專文論及。湖北省博物館藏有此張蓉鏡抄本,與其他各本相較,顯出其獨特之文獻版本價值,可作為校勘《元朝秘史》的主要參校本之一,其相關研究尚待深入。
關鍵詞:元朝秘史 十五卷本 張蓉鏡 蒙古文獻 元朝
《元朝秘史》又名《元秘史》、《蒙古秘史》,是一部重要的蒙古學文獻,記載了元太祖成吉思汗及其先世的譜系與業績,及元太宗窩闊台統治時期的歷史,生動地描繪了十二至十三世紀蒙古社會的人文風貌,是研究古代蒙古史最為基本的史料之一。《元朝秘史》原文為畏兀體蒙古文,早已散佚不存;現存文本為明初四夷館的漢文本,其正文是以漢字讀音標寫蒙古語,正文右側逐詞標註漢譯,即旁譯,每隔一段內容後有漢文總譯,全文共分為282節。其形式之所以如此特殊,一般認為是明初統治者出於培養蒙漢翻譯人員的需要。《明太祖實錄》記載當時翰林院曾編寫《華夷譯語》,編寫方式是「以華言譯其語,凡天文、地理、人事、物類、服食、器用,靡不具載,復取《元秘史》參考,紐切其字,以諧其聲」,《元朝秘史》成書之背景應與之類似。
一、《元朝秘史》版本簡述
《元朝秘史》一書流傳至今之諸多版本,可分為十二卷本及十五卷本兩個系統。兩種版本內容相同,所不同者惟分卷有別。十二卷為最初之劃分,由正文十卷與續集二卷構成,十五卷乃後出。《元朝秘史》成書後,洪武年間已有刻本,即十二卷本;後為《永樂大典》抄入,並由十二卷改為十五卷。洪武刻本全秩今已佚,僅在1933年於故宮發現殘頁四十一張。
清嘉慶十年(1805)顧廣圻「慫恿」藏書家張敦仁(字古餘)從張祥雲處「覆景」一部「通體完善」的「景元槧舊鈔本」,並進行校勘,後成之本一般稱為「顧校本」或「顧氏監抄本」。此本為十二卷本,其底本即洪武刻本。今洪武刻本、張祥雲藏本倶已失傳,而十五卷本均出自《永樂大典》,故顧校本便成為現存最佳之抄本。顧校本後為清宗室盛昱所得,文廷式、李文田曾據盛昱藏本各抄錄一部。清光緒戊申(1908),葉德輝據文廷式抄本校刻出版,即「觀古堂本」或稱「葉德輝本」。盛昱身後,藏書四散,顧校本轉為涵芬樓所有。傅增湘《鈔本〈元朝秘史〉跋》詳記此事云:「此書舊藏盛伯羲祭酒家,癸丑歲,意園藏籍星散,余偶見之正文齋譚篤生許,因告菊生前輩,為涵芬樓收之,而余為之諧價焉。」1936年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影印顧校本,並以發現於故宮的明刻殘葉41張替換了顧校本中相應的部分,收入《四部叢刊》三編中。因此,《四部叢刊》三編本成為學界普遍使用的本子。十二卷本《元朝秘史》自清代以來一直是研究者的主要文本依據,其影響雖甚大,流傳卻不及十五卷本廣泛。
錢大昕曾有一部十五卷本的《元朝秘史》,顧廣圻云:「《元朝秘史》,載《永樂大典》中,錢竹汀少詹家所有,即從之出,凡首尾十五卷。」學界普遍認為此後世傳十五卷本均自錢本錄出,但錢氏《補元史藝文志》著錄的卻並非此本,原因尚不明。道光二十一年(1841),張穆曾從《永樂大典》抄出《元朝秘史》十五卷,後刊印收入《連筠簃叢書》,此本只有總譯部分,非《元朝秘史》一書之全貌。錢大昕所藏十五卷本後被鮑廷博抄錄一部,輾轉為韓泰華所有,同治十一年(1872)為俄國主教帕拉基購得。伯希和旅蘇時曾將此本攝影,並於1933年贈予當時的國立北平圖書館,此即為學界普遍使用之鮑廷博抄本(即「俄本」)。
除此本之外,十五卷本尚有陸心源舊藏本、孫星衍舊藏本、瞿鏞舊藏本、翁同書舊藏本、馬玉堂舊藏本、王宗炎舊藏本等十數種,其中有一些見於著錄而久不知所蹤。截至目前,學術界使用的《元朝秘史》版本主要有三種,即顧廣圻校本、鮑廷博抄本及葉德輝刻本。
二、張蓉鏡抄本《元朝秘史》概況
清人張蓉鏡曾抄有一部十五卷本《元朝秘史》,見於清人書目記載。陳樹杓《帶經堂書目》著錄云:「《元秘史》,十五卷,張蓉鏡鈔本。」周星詒《傳忠堂書目》著錄為:「《元秘史》,十五卷,四冊,不著撰人,張蓉鏡鈔本,蒙古語未刪。」帶經堂為陳樹杓之祖陳征芝[嘉慶七年(1802)進士,清代著名藏書家]藏書樓,所藏至八萬卷,明抄本甚多,且皆為明以後久佚或世所罕見者。
陳樹杓亦嗜藏書,且精於鑒別版本,周星詒之書大半得自其家。陳、周二人所藏應為一個本子,具有遞藏關係。從陳征芝的生平來看,此抄本之時間應不晚於道光年間。近來筆者於湖北省博物館舊藏古籍中獲見一部《元朝秘史》十五卷抄本,仔細目驗此本,為陳樹杓與周星詒曾著錄之張蓉鏡抄本(以下簡稱張本)無疑。
張蓉鏡(1803-?),清藏書家,字伯元,號芙川,小名長恩,江蘇常熟人。張蓉鏡與其祖張燮、父張定球一家三代皆嗜書,建有小琅嬛福地、味經書屋、雙芙閣藏書,為常熟書香世家。張蓉鏡妻姚畹真,亦嗜書,二人鑒別精審,校書不倦,一如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堪稱藏書史上的一段佳話。
湖北省博物館藏張本全四冊,書衣有柯逢時手書題籤「元朝秘史十五卷四冊」,通高28.6厘米,廣21.7厘米,半頁十行,行三十字,無格,白口,版心題有卷數,一頁兩面,頁碼標於版心下端,卷自為頁。惟裝訂時,誤將卷二第二頁訂入卷一第二十至二十一頁之間。卷前有錢大昕《跋元秘史》,跋首頁鈐有「虞山張蓉鏡芙川信印」、「琴川張氏小琅嬛清閟精鈔秘帙」、「柯逢時印」三印,每卷卷端均鈐有張蓉鏡藏書印一至四枚不等,有「成此書費辛苦後之人其鑒諸」、「小琅嬛福地繕鈔珍藏」、「琴川張氏小琅嬛福地繕鈔秘冊記」、「蓉鏡私印」、「琴川張氏小琅嬛福地藏書」、「張伯元別字芙川」、「並蒂芙蓉小榭」、「蓉鏡收藏」、「小琅嬛清閟張氏收藏」、「小琅嬛福地」、「小琅嬛閣繕鈔」、「芙川」、「蓉鏡」等。各冊卷次分別為:
第一冊:錢大昕跋文,第一、二、三卷;
第二冊:第四、五、六、七卷;
第三冊:第八、九、十卷;
第四冊: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卷。
各卷頁數如次:
張本每卷之頁數全同於孫星衍藏本與瞿鏞藏本,而與王宗炎藏本小異。
張本首卷標題下無「忙中豁侖鈕察脫察安」兩行字,與顧廣圻跋中所言錢大昕藏十五卷本合。鮑廷博抄本與陸心源抄本所有之各種題記、附文及黃丕烈致鮑廷博短簡在此抄中俱無。另人名、氏族部落名、地名亦無短線標明。行段亦間有小異。
鮑廷博抄本有三大舛誤,為多數十五卷本所共有,即第194節的錯簡(自第194節正文第三行即8—12b之最後一行開始錯簡,將見於二十二行塔陽中罕說的話移至古出魯克中罕名下),第237節的脫簡(第236節後脫漏了第237節,緊接著就是第238節),第272、273兩節的錯簡(將巫師施法術並與窩闊台對話之事割而為二,移至14—11a的最後一行,在第272、273兩節之中出現錯簡)。張本在第194節未出現錯簡,與顧校本一致,而後兩處舛誤則與鮑廷博抄本一致。此種情況與孫星衍藏本、瞿鏞藏本、王宗炎藏本相同,表明這四種本子極有可能源自同一個祖本,即第194節沒有錯簡的一個本子,抑或互相存在過錄關係,尚待進一步研究。
孫星衍藏本卷四末有題記云:「嘉慶甲子十一月二十四日從刻本補寫訖。」鮑廷博藏本卷七末亦有題記云:「嘉慶乙丑元宵從刻本補寫訖,通介叟記。」卷九末的題記為:「嘉慶乙丑二月十一日從刻本補寫,七十八叟識。」陸心源藏本卷五末有題記云:「嘉慶甲子十二月十一日從刻本補寫。」卷六末有題記云:「嘉慶乙丑正月初三日從刻本補寫訖,七十八叟記。」卷七末有題記云:「嘉慶乙丑元宵從刻本補寫訖,通介叟記。」題記應均出自鮑廷博,但筆跡不同,其所謂「刻本」即其所藏十二卷殘刻本,後為黃丕烈購得。據此數條類似題記,此三本應存在密切聯繫,而孫星衍藏本不僅第194節未出現錯簡,且其題記時間早於陸心源藏本與鮑廷博藏本,版本價值應當更大。張本與孫星衍藏本版本特徵更近,其版本價值較之陸心源藏本與鮑廷博藏本也應該更佳。
三、張蓉鏡抄本《元朝秘史》校勘特點
以烏蘭校勘四部叢刊三編本與張本比勘,僅就第一卷言(張本第一卷全卷及第二卷部分內容有硃筆點校),亦頗能見其異同。
第一,張本多用俗字,或用異寫,有與四部叢刊三編本不同者,如第一節卷一頁一上第五行(卷、頁、行悉遵四部叢刊三編本)「沐舌漣訥」,張本作「沐舌連訥」;第五十三節卷一頁三十三下第三行「哈赤(讎)」,張本作「哈赤(仇)」第六十四節卷一頁四十四下第四行「中合塔舌剌溫勒周 (點著)」,張本作「中合塔舌剌溫勒周(點著)」等。
第二,張本存在明顯筆誤之處,如第六節卷一頁四上第三行「阿亦速中渾」,訛作「阿亦遠中渾」;第六節卷一頁四下第一行「兀者舌列(看)」,訛作「兀者舌列(著)」;第九節卷一頁六上第二行「卯兀剌勒都周(煩惱著)」,訛作「卯兀剌勒都周(頭惱著)」第十七節卷一頁十上第五行「額舌列(丈夫)」,訛作「額舌列(大夫)」;第二十六節卷一頁十六下第三行「赤那因(狼的)」,訛作「赤那因(狠的)」第三十七節卷一頁二十二下第一行「阿勒斤赤(頭哨)」,訛作「阿勒斤赤(積哨)」;第四十四節卷一頁二十六上第四行「阿魯阿(住來)」,訛作「阿魯阿(往來)」;第五十節卷一頁三十一上第五行「恢突兒(時)」,訛作「恢突兒(曉)」;第五十六節卷一頁三十六下第四行「捏客周(追趕著)」,訛作「捏客周(這捍著)」;第六十一節卷一頁四十二上第四行「扯克徹兒」,訛作「扯克撒兒」;第六十六節卷一頁四十六上第五行「雪你(夜)」,訛作「雪你(花)」等,粗略統計達一百二十五處之多,而多為本校即能發現之誤,然硃筆點校者卻幾乎未予是正,良可怪哉。
第三,張本有脫簡,如第二節卷一頁二上第一行「撒里中合察兀(名)」,脫旁譯「名」;第七節卷一頁四下第五行「斡克帖埃(與)」,脫旁譯「與」;第八節卷一頁五上第五行「阿主兀(有來)」,脫旁譯「有來」;第九節卷一頁六上第三行「孛勒周」,脫「勒」;第十三節卷一頁八下第二行「客額主兀」,脫「額」;第十七節卷一頁十上第五行「阿闌中豁阿(婦人名)」,脫旁譯「婦人名」;第二十三節卷一頁十四下第五行「阿都兀孫」,脫「兀」;第三十二節卷一頁二十上第三行「斡額迭(逆水)」,脫旁譯「逆水」;第四十節卷一頁二十三下第一行「途兒(行)」,脫旁譯「行」;第四十六節卷一頁二十八下第五行總譯「名阿答兒乞歹」,脫「乞」;第五十三節卷一頁三十四上第二、三行總譯「我的十個兒子」,脫「兒子」;第五十八節卷一頁四十第二行「乞散(報)」,脫旁譯「報」;第六十二節卷一四十二下第四行「客額主兀(就有來)」,脫旁譯「來」;第六十六節卷一頁四十六下第三行「脫舌列克先(生了的)」,脫旁譯「的」;六十八節卷一頁四十八下第四行「中晃中豁塔歹」,脫「中晃中豁」等,所脫內容大抵屬旁譯部分。
第四,除上述差異之外,尚有許多根本性的異文(烏蘭校勘本已出校之處不複列出),如第二節卷一頁二上第二行「中合兒出」,張本作「合兒出」;第三節卷一頁二下第四行「脫舌羅中豁勒」,張本作「脫羅豁」;第三節卷一頁二下第五行「中豁牙兒」,張本作「豁牙兒」;第六節卷一頁四下第一行「兀者舌列」,張本作「兀者列」;第九節卷一頁六上第二行「中合札舌里顏」,張本作「合札舌里顏」;第十一節卷一頁七下第二行「中豁亦納」,張本作「豁亦納」;第十四節卷一頁九上「帖舌列」,張本作「帖列」;第十八節卷一頁十一上第二行「中忽兒班」,張本作「忽兒班」;第十九節卷一頁十一下第三行「不中合禿撒勒只」,張本作「不中合禿撒勒吉」;第二十節卷一頁十二下第二行「中豁牙兒可兀惕」,張本作「豁牙兒可兀勒」;第二十六節卷一頁十六下第五行「帖舌列桓」,張本作「帖列桓」;第三十一節卷一頁十九第三行「斡亦舌剌」,張本作「斡亦舌列」;第四十八節卷一頁三十上第三行「撏薛出列」,張本作「撏薛赤列」;第五十四節卷一頁三十四上第四行「釋鴇兀闌」、「迓步恢突兒」,張本作「釋鴇兀舌闌」「迓步恢突舌兒」;第五十四節卷一頁三十四下第一行「阿亦速中忽宜」,張本作「阿亦速中忽泥」;第五十五節卷一頁三十五下第一行「古兒恢」,張本作「古舌兒中灰」;第五十六節卷一頁三十八上第四行「訶額侖(名)」,張本作「訶額侖(婦人名)」;第六十節卷一四十一下第二行「朵羅安」,張本作「朵舌羅安」;第六十三節卷一頁四十三下第二行「古兀捏」,張本作「古溫捏」等。
相較而言,張本與孫星衍藏本、瞿鏞藏本、王宗炎藏本、翁同書藏本在文字上契合度更高,而尤與瞿鏞藏本契合度最高。瞿鏞(1794-1846),字子雍,為有清一代著名藏書家,其父瞿紹基喜購書藏書,「鏞承先志,搜羅不懈,積十餘萬卷」。其所築鐵琴銅劍樓,為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瞿氏藏書多精抄本,是為其一大特色。《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九記載有《元秘史》十五卷抄本,但未交待此本何時從何處得來,從著錄時間看,應不晚於道光年間,這個時間與張本的時間大致相同。虞山派藏書家藏書多秉持流通致用的原則,瞿氏作為其中的代表,其藏書不自珍秘,常年對外開放,如有所需,甚至代抄代校,使書籍得其所用。瞿鏞與張蓉鏡同為常熟人,且生活年代相近,二者書籍是否曾經互通有無,囿於所見,尚難論斷,但張本與瞿鏞藏本之關係甚為密切,當可作定論。
張本字跡端整,字距勻稱,保存完好,品相甚佳。因有柯逢時題籤及鈐印,知曾為柯逢時舊藏。柯逢時之藏書部分來自蔣鳳藻和周星詒,而周星詒藏書之精者盡歸蔣鳳藻。據此推斷,是抄本應該曾經張蓉鏡、陳征芝、陳樹杓、周星詒、蔣鳳藻、柯逢時諸名家收藏,可謂遞藏有序。
(本文原刊於《民族研究》2017年第5期。為方便閱讀,已省去所有注釋;如需引用,請以原刊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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