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必須斬斷未來，才能讓所愛的人擁有未來
「曾經有那麼一群年輕人，每一次起飛都可能永別，每一次落地都必須感謝上蒼。他們戰鬥在雲霄。勝敗一瞬間。他們在人類最大的戰爭中成長，他們別無選擇」。
這是紀錄片《衝天》開始的獨白。
就在距今天不到一百年前，當這個民族又一次危如累卵，有一群年輕人前赴後繼，以青春之軀劃長空利劍，明知不敵卻一次次依然升空，用血與肉去捍衛破碎零落的土地。他們意氣風發卻又無比悲壯，他們預知未來，就是死亡，只需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電影《無問西東》的第二個故事裡，王力宏飾演的沈光耀原型就是那批年輕空軍的一員，叫沈崇海，抗戰全面開始次月，他在戰機受傷的情況下，拒絕脫離戰鬥，毅然架機撞向敵艦，壯烈殉國，時年二十六歲。
當時杭州筧橋中央航校門口立著的石碑，上面寫「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全世界應該再沒有那所航空學校會有這樣的標語。他們渴望勝利，他們更清晰地知道，為了這勝利，他們將不惜一切代價。
到抗戰結束，中央航校共有十六期學生參戰，他們當中的多數人都像沈崇海一樣，用行動踐行著這句標語。
閆海文，二十一歲，在飛機被擊中後跳傘陷入敵陣，拒絕投降，以手槍與日軍戰鬥，高喊「中國無被俘空軍」，用最後一顆子彈結束生命。
陳懷民，二十二歲，在武漢上空擊落一架敵機後被圍，以一敵五，飛機中彈後，毅然架機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機，許多武漢的民眾目睹了這一幕，這其中也有陳懷民的父母。
而就在前一天，母親用他給的錢買了幾個橘子，並囑咐家裡人說，這是留給懷民吃的，你們不要動。
這樣的事迹數不勝數，而我覺得最驚心動魄的一幕來自一位查不到姓名的空軍英雄。
1940年，中國空軍最艱難的一年，有經驗的飛行員犧牲殆盡，能升空作戰的飛機也寥寥無幾，日軍在轟炸成都時甚至特意請了記者登機拍攝。
當三十二架日機到達成都上空時，日軍記者拍攝到一架雙翼塗著青天白日徽的中國戰機直衝日機機群，數量上的懸殊和這架戰機的裝備性能嚴重落後，決定了這一行為的實際意義幾近為零，但他卻宣告著中國空軍的抵抗不會停止，縱使只剩一人一架，也要宣告中國軍人在空中的尊嚴。
後來查到這位英雄姓李，是航校的一名教官，他在日記里留下這麼一句話：
「我的學生都戰死了，現在該我這個老師上去了」。
戰機的轟鳴就是死亡的號角，每一次升空都是直面生死考驗，這些悲壯的故事構成了他們短暫生命里最絢麗的瞬間。
但《衝天》這部紀錄片並沒有在戰爭場面上著墨太多，也沒有宏大的敘事，也沒有多數歷史紀錄片的莊嚴與厚重，它更多地是以這群年輕人為主角，努力去還原他們生命中的重要時刻或者細節，把每個個體的愛戀、榮耀和選擇不急不緩地呈現在熒幕上。
這群年輕人的點滴在那個時代背景的襯托下，有著我們身處和平時代永遠無法企及的精神高度。
那個時代能進入空軍的青年多來自書香門第，戰場上他們奮勇殺敵，但在心儀的女子或者家人面前，他們卻也有這千千情結，百般柔情。
二十一歲的劉粹剛在火車上對許希麟一見鍾情，差點兒坐過站。於是開始用一封封情書發起了愛情攻勢：
「初遇城站，獲睹芳姿，娟秀溫雅，令人堪慕。耿耿此心，望斷雙眸」這樣的辭句細膩儒雅卻又不失真摯熱烈，如同指尖流淌的鋼琴曲撥動著姑娘的心思。
終於兩個年輕人相愛了，即時知道今日的興奮都是明日回憶的悲壯，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許希麟的爸爸對女兒表達了對劉粹剛職業的擔憂，尚不滿二十的姑娘只說了八個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愛了就愛了。然而真的親眼看見丈夫在空中與敵人纏鬥，許希麟只感到呼吸困難，手指緊緊摳住欄杆，眼睛直盯盯地跟著空中的那架飛機，直到丈夫擊落了敵機，她終於兩腿發軟，癱倒在陽台上。
兩人結婚後兩周，劉粹剛犧牲。他在留下的信里勸慰許希麟，如果自己犧牲了，不要隨他而去。只希望許希麟在人生的旅途中「永遠記著遇著了我這麼一個人」。
相遇已經是最美好的永恆，而那群勇士里更多的人選擇了把愛戀訴諸筆端，深埋心底。
張大飛與齊邦媛互相愛慕，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直到抗戰勝利前夕，張大飛殉國前給齊邦媛哥哥寫的信里才給出了答案：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他們寧肯守衛自己內心的孤獨，直面戰爭的恐懼，也不願讓所愛之人承受陰陽兩隔的悲痛，他們選擇用自己的隕落去換取心愛之人以及萬千人的平安。
他們必須斬斷未來，才能讓他們所愛的人擁有未來。
紀錄片里還有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在後方的一個旅館被悠揚的小提琴聲吸引，因此結識了一群年輕的空軍學員，這些稚氣未退的年輕人畢業時邀請梁思成和林徽因以「榮譽家長」的身份出席畢業典禮。
這短暫的美好過後卻是無盡的哀傷，彷彿那一次雨夜旅館的相遇，是命運給梁思成和林徽因開的玩笑。作為榮譽家長的兩人在數年內接到一封又一封陣亡通知書，體會著一次又一次哀慟。
1944年，林徽因接到了第八封陣亡通知書，至此她家的八個榮譽子弟全部犧牲。而梁家在這八封陣亡通知書前早已接到過一次，那是林徽因的弟弟林恆，在1940年犧牲在成都上空。
林徽因那首著名的詩《悼三弟恆》，不僅僅是給林恆，大概也是給所有那個時代投身戰場，奮不顧身的年輕人吧。
回到現在，我不知道，如果面臨那個時代的背景，有多少名門之後，精英青年會做出和那群空中勇士一樣的選擇？
這樣的假設很蒼白，這樣假設下的答案也沒有太多的意義，但我也相信，無論在什麼的時代下，總會有一群倔強的人願意為了那未知的明天做出今天的選擇。
抗戰八年，中國空軍在空中擊落日機超過600架，地面擊毀敵機超過600架，本身損失軍機近1000架，犧牲官兵超過4000人，飛行軍官陣亡將近四分之一。他們以絕對的劣勢始終堅持抗爭，關於當時的空軍，有資料稱，「自淞滬抗戰以來，中國空軍能參戰的飛機，已所剩無幾。駕駛著由民用機改裝的戰機，他們甚至來不及參加一次像樣的戰鬥，就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我們都活在當下，所以這部2015年的片子不管在台灣還是在大陸都沒有多少人關注，這沒什麼，畢竟他們犧牲時的期待的也就是個太平盛世。
只是，那場戰爭里所有的犧牲都不應該被忘卻，每一個抗爭的個體都值得銘記，如果這樣的影片始終無法出現在影院，我們是否還有資格享受這太平盛世？
丘吉爾在二戰後對英國空軍說
「在人類征戰的歷史中，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對這麼少人，虧欠這麼深的恩情。」
同樣，我們也虧欠著那場戰爭里，灑在我們的天空那些碧血。
張大飛犧牲後，他隨身攜帶的物品里有一封齊邦媛寫給他的信，裡面寫道：
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中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嫉妒你了。
看到一句評論「我們尷尬懶散的生命和愛情啊，真抵不上他懷裡那封皺巴巴的舊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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