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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

晚清著名詞學家陳廷焯

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姜夔的詞以清新虛空為主要特色,雖然有凄清冷寂的地方,但格調最高。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

○自敘

倚聲之學,千有餘年,作者代出。顧能上溯風騷,與為表裡,自唐迄今,合者無幾。竊以聲音之道,關乎性情,通乎造化。小其文者,不能達其義,竟其委者,未獲氵斥其源。揆厥所由,其失有六。飄風驟雨,不可終朝,促管繁弦,絕無餘蘊,失之一也。美人香草,貌托靈,蝶雨梨雲,指陳瑣屑,失之二也。雕鎪物類,探討魚,穿鑿愈工,風雅愈遠,失之三也。慘戚よ凄,寂寥蕭索,感寓不當,慮嘆徒勞,失之四也。交際未深,謬稱契合,頌揚失實,遑恤譏評,失之五也。情非蘇、竇,亦感迴文,慧拾孟、韓,轉相鬥韻,失之六也。作者愈漓,議者益左,竹詞綜,可備覽觀,未嘗為探本之論。紅友詞律,僅求諧,不足語正始之源。下此則務取麗,矜言該博。大雅日非,繁聲競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極。夫人心不能無所感,有感不能無所寄,寄託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詞章,不外比興。谷風陰雨,猶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淚,所感者深且遠也。後人之感,感於文不若感於詩,感於詩不若感於詞。詩有韻,文無韻。詞可按節尋聲,詩不能盡被弦管。飛卿、端己,首發其端,周、秦、姜、史、張、王,曲竟其緒,而要皆發源於風雅,推本於騷辯。故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嗣是六百餘年,沿其波流,喪厥宗旨。張氏詞選,不得已為矯枉過正之舉,規模雖隘,門牆自高。循上以尋,墜緒未遠。而當世知之者鮮,好之者尤鮮矣。蕭齋岑寂,撰詞話八卷,本諸風騷,正其情性。溫厚以為體,沉鬱以為用。引以千端,衷諸一是。非好與古人為難,獨成一家言,亦有所大不得已於中,為斯詣綿延一線。暇日寄意之作,附錄一二,非敢抗美昔賢,存以自鏡而已。光緒十七年除夕,丹徒陳廷焯。

受業門人海寧許正詩棠詩、正定王宗炎、受業甥同縣包榮翰、族子鳳章、從子兆煊同字

●卷一

○引言

詞興於唐,盛於宋,衰於元,亡於明,而再振於我國初,大暢厥旨於乾嘉以還也。國初諸老,多究心於倚聲。取材宏富,則朱氏[彝尊]詞綜。持法精嚴,則萬氏[樹]詞律。他如彭氏[孫]詞藻、金粟詞話、及西河詞話[毛奇齡]、詞苑叢談[徐釒九]等類,或講聲律,或極艷雅,或肆辯難,各有可觀。顧於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竊不自量,撰為此編,盡掃陳言,獨標真諦。古人有知,尚其諒我。

○國初群公之病

明代無一工詞者差強人意,不過一陳人中而已。自國初諸公出,如五色朗暢,八音和鳴,備極一時之盛。然規模雖具,精蘊未宣。綜論群公,其病有二。一則板襲南宋面目,而遺其真,謀色揣稱,雅而不韻。一則專習北宋小令,務取濃艷,遂以為晏、歐復生。不知晏、歐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將何極,況並不如晏、歐耶。反是者一陳其年,然第得稼軒之貌,蹈揚湖海,不免叫囂。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遠,似有可觀。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語於滄海之大,泰華之高也。

○學詞貴得其本原

學古人詞,貴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終無是處。其年學稼軒,非稼軒也。竹學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徑於楚騷,非楚騷也。均不容不辨。

○作詞貴沉鬱

作詞之法,首貴沉鬱,沉則不浮,郁則不薄。顧沉鬱未易強求,不根柢於風騷,烏能沉鬱。十三國變風、二十五篇楚詞,忠厚之至,亦沉鬱之至,詞之源也。不究心於此、率爾操觚,烏有是處。

○詩詞不盡同

詩詞一理,然亦有不盡同者。詩之高境,亦在沉鬱,然或以古樸勝,或以沖淡勝,或以鉅麗勝,或以雄蒼勝。納沉鬱於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盡沉鬱,如五七言大篇,暢所欲言者,亦別有可觀。若詞則舍沉鬱之外,更無以為詞。蓋篇幅狹小,倘一直說去,不留餘地,雖極工巧之致,識者終笑其淺矣。

○宋詞不盡沉鬱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鬱。宋詞不盡沉鬱,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諸家,未有不沉鬱者。即東坡、方回、稼軒、夢窗、玉田等,似不必盡以沉鬱勝,然其佳處,亦未有不沉鬱者。詞中所貴,尚未可以知耶。

○張惠言詞選

張氏[惠言]詞選,可稱精當,識見之超,有過於竹十倍者,古今選本,以此為最。但唐五代兩宋詞,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澤眼兒媚、歐陽公臨江仙、李知幾臨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漁父五章,亦多淺陋處,選擇既苛,即不當列入。又東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詞敷衍成章,所感雖不同,終嫌依傍前人。詞綜譏其有點金之憾,固未為知己,而詞選必推為傑構,亦不可解。至以吳夢窗為變調,擯之不錄,所見亦左。總之小疵不能盡免,於詞中大段,卻有體會。溫、韋宗風,一燈不滅,賴有此耳。

○溫詞祖離騷飛卿詞全祖離騷,所以獨絕千古。菩薩蠻、更漏子諸闋,已臻絕詣,後來無能為繼。

○沉鬱含意

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又「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凄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又「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又「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皆含深意。此種詞,第自寫性情,不必求勝人,已成絕響。後人刻意爭奇,愈趨愈下,安得一二豪傑之士,與之挽迴風氣哉。

○溫飛卿更漏子

飛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絕唱,而後人獨賞其末章梧桐樹數語。胡元任云:庭筠工於造語,極為奇麗,此詞尤佳。即指「梧桐樹」數語也。不知梧桐樹數語,用筆較快,而意味無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詞,故以奇麗目飛卿,且以此章為飛卿之冠,淺視飛卿者也。後人從而和之,何耶。

○飛卿詞純是風人章法

飛卿更漏子首章云:「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此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次章云:「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樂之意。顛倒言之,純是風人章法,特改換面目,人自不覺耳。

○溫飛卿菩薩蠻

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

○皇甫子奇詞

唐代詞人,自以飛卿為冠。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自是高調,未臻無上妙諦。皇甫子奇夢江南、竹枝諸篇,合者可寄飛卿廡下,亦不能為之亞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後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後主詞思路凄惋

後主詞思路凄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

○韋端己詞

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

○溫韋消息相通

端己菩薩蠻四章,故國之思,而意婉詞直,一變飛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嘗謂後主之視飛卿,合而離者也。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端己菩薩蠻云:「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又云:「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歸國遙云:「別後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應天長云:「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皆留蜀後思君之辭。時中原鼎沸,欲歸不能。端己人品未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孫孟文詞不及溫韋

孫孟文詞,氣骨甚遒,措語亦多警煉。然不及溫、韋處亦在此,坐少閑婉之致。

○馮正中與溫韋相伯仲

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蝶戀花四章,古今絕構。詞選本李易安詞序,指「庭院深深」一章為歐陽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詞。惟詞綜獨雲馮延巳作。竹博極群書,必有所據。且細味此闋,與上三章筆墨,的是一色,歐公無此手筆。

○正中蝶戀花情詞悱惻

正中蝶戀花四闋,情詞悱惻,可君可怨。詞選云:「忠愛纏綿,宛然騷辯之義。延巳為人,專蔽嫉妒,又敢為大言。此詞蓋以排間異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數語確當。

○正中蝶戀花四章解

正中蝶戀花首章云:「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憂讒畏譏,思深意苦。次章云:「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始終不渝其志,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忠厚惻怛,藹然動人。四章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詞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蓋三章猶望其離而複合,四章則絕望矣。作詞解如此用筆,一切叫囂纖冶之失,自無從犯其筆端。

○正中詞極凄婉之致

正中菩薩蠻、羅敷艷歌諸篇,溫厚不逮飛卿。然如「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橘州。」又,「殘日尚彎環。玉箏和淚彈。」又,「玉露不成圓。寶箏悲斷弦。」又,「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又,「雲雨已荒涼。江南春草長。」亦極凄婉之致。

○北宋詞古意漸遠

北宋詞,沿五代之舊,才力較工,古意漸遠。晏、歐著名一時,然並無甚強人意處。即以艷體論,亦非高境。

○晏歐詞近正中

晏、歐詞雅近正中,然貌合神離,所失甚遠。蓋正中意余於詞,體用兼備,不當作艷詞讀。若晏、歐不過極力為艷詞耳,尚安足重。

○好作纖巧語為晏歐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雋,而元獻較婉雅。後人為艷詞,好作纖巧語者,是又晏、歐之罪人也。

○晏幾道工於言情

詩三百篇,大旨歸於無邪。北宋產晏小山工於言情,出元獻、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於邪,有失風人之旨。而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

○小山詞曲折深婉

小山詞,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既閑婉,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又,「明年應賦送君時。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淺處皆深。又,「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又,「少陵詩思舊才名。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亦復情詞兼勝。又,「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曲折深婉,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視永叔之「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倚闌無緒更兜★」等句,雅俗判然矣。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後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後,一千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蘇辛不相似

蘇、辛並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

○東坡詞別有天地

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水調歌頭、卜運算元[雁]、賀新涼、水龍吟諸篇,尤為絕構。

○東坡詞人不易學

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只是人不能學,烏得議其非正聲。

○耆卿詞善於鋪敘

耆卿詞,善於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論詞陋極

蔡伯世云:「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游而已。」此論陋極。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論古人詞,不辯是非,不別邪正,妄為褒貶,吾不謂然。

○東坡少游皆情余於詞

東坡、少游,皆是情余於詞。耆卿乃辭余於情。解人自辨之。

○黃不如秦

秦七、黃九,並重當時。然黃之視秦,奚啻之與美玉。詞貴纏綿,貴忠愛,貴沉鬱,黃之鄙俚者無論矣。即以其高者而論,亦不過於倔強中見姿態耳。於倔強中見姿態,以之作詩,尚水必盡合,況以之為詞耶。

○黃九於詞直是門外漢

黃九於詞,直是門外漢,匪獨不及秦、蘇,亦去耆卿遠甚。

○秦柳不可相提並論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遂令議者不病其變,而轉覺有不得不變者。後人動稱秦、柳,柳之視秦,為之奴隸而不足者,何可相提並論哉。

○少游詞最深厚沉著

少游詞最深厚,最沉著。如「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絕,其妙令人不能思議。較「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雲」之語,尤為入妙。世人動訾秦七,真所謂井蛙謗海也。

○少游滿庭芳諸闋

少游滿庭芳諸闋,大半被放後作,戀戀故國,不勝熱中,其用心不逮東坡之忠厚。而寄情之遠,措語之工,則各有千古。

○少游俚詞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詞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張糹延論蘇秦詞似是而非

張糹延云:「少游多婉約,子瞻多豪放,當以婉約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關痛癢語也。誠能本諸忠厚,而出以沉鬱,豪放亦可,婉約亦可,否則豪放嫌其粗魯,婉約又病其纖弱矣。

○方回詞允推神品

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於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

○方回詞極沉鬱

方回詞極沉鬱,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吾烏乎測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下云:「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秋風誤。」此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浣溪沙云:「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而今。只無人與共登臨。」只用數虛字盤旋唱嘆,而情事畢現,神乎技矣。世第賞其梅子黃時雨一章,猶是耳食之見。

○吳賀浣溪沙結句

浣溪沙結句,貴情余言外,含蓄不盡。如吳夢窗之「東風臨夜冷於秋」、賀方回之「行雲可是渡江難」,皆耐人玩味。

○毛澤民與晁無咎詞

毛澤民詞,意境不深,間有雅調。晁無咎則有意蹈揚湖海,而力又不足。於此中真消息,皆未夢見。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今之談詞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鬱頓挫之妙。彼所謂佳者,不過人云亦云耳。摘論數條於後,清真面目,可見一斑。

○美成詞無處不郁

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郁,令人不能遽窺其旨。如蘭陵王[柳]云:「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上有「墮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處。故下接云:「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盤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憤懣矣,美成則不然。「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筆云:「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遙遙挽合,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六丑[薔薇謝後作]云:「為問家何在。」上文有「悵客里光陰虛擲」之句,此處點醒題旨,既突兀又綿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纏綿,更不糾纏一筆,卻滿紙是羈愁抑鬱,且有許多不敢說處,言中有物,吞吐盡致。大抵美成詞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尋得其旨,不難迎刃而解。否則病其繁碎重複,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滿庭芳

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上半闋云:「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親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行,擬泛九江船。」正擬縱樂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是烏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後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令人一覽無餘,有何趣味。

○美成菩薩蠻

美成菩薩蠻上半闋云:「何處望歸舟。夕陽江上樓。」思慕之極,故哀怨之深。下半闋云:「深院捲簾看。應憐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愛之至。似此不必學溫、韋,已與溫、韋一鼻孔出氣。

○美成齊天樂

美成齊天樂云:「綠蕪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余於言外。此種結構,不必多費筆墨,固已意無不達。

○美成玉樓春

美成詞,有似拙實工者。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詞,操縱處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闋,上二疊寫別離之苦。如「掩紅淚、玉手親折」等句,故作瑣碎之筆。至末段云:「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水、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蓄勢在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匯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

○美成解語花

美成解語花[元宵]後半闋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畫。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縱筆揮灑,有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感。

○美成夜飛鵲

美成夜飛鵲云:「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酹酒,極望天西。」哀怨而渾雅。白石揚州慢一闋,從此脫胎。超處或過之,而厚意微遜。

○美成小令以警動勝

美成小令,以警動勝。視飛卿色澤較淡,意態卻濃。溫、韋之外,輥有獨至處。

○陳子高詞婉雅閑麗

陳子高詞婉雅閑麗,暗合溫、韋之旨。晁無咎、毛澤民、万俟雅言等,遠不逮也。

○陳簡齋臨江仙逼近大蘇

陳簡齋無住詞,未臻高境。惟臨江仙云:「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都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筆意超曠,逼近大蘇。

○朱希真漁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細如塵一闋,饒有古意。至漁父五篇,雖為皋文所質,然譬彼清流之中,雜以微塵。如四章結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結句「有何人相識」,一經道破,轉嫌痕迹,不如並刪去為妙。余最愛其次章結句云:「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此中有真樂,未許俗人問津。又三章結句云:「經過子陵灘半,得梅花消息。」靜中生動,妙合天機,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軒詞中之龍

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論者遂集矢於稼軒,稼軒不受也。

○稼軒有粗魯詞

稼軒詞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鶴軒[南澗雙溪樓]等類,才氣雖雄,不免粗魯。世人多好讀之,無怪稼軒為後世叫囂者作俑矣。讀稼軒詞者,去取嚴加別白,乃所以愛稼軒也。

○稼軒詞以賀新郎一篇為冠

稼軒詞自以賀新郎一篇為冠[別茂嘉二十弟,]沉鬱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詞云:「綠樹聽。更那堪杜鵑聲住,鷓鴣聲切。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怨歌未乇。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蹄清淚長啼血。誰伴我、醉明月。」[詞選云: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

○稼軒水調歌頭

稼軒水調歌頭諸闋,直是飛行絕跡。一種悲憤慷慨鬱結於中,雖未能痕迹消融,卻無害其為渾雅。後人未易摹亻放。

○稼軒詞彷彿魏武詩

稼軒詞彷彿魏武時,自是有大本領、大作用人語。

○余所愛之辛詞

稼軒詞著力太重處,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詩以寄之、]水龍吟[過南澗雙溪樓]等作,不免劍拔弩張。余所愛者,如「紅蓮相倚深如怨,白鳥無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又,「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之類,信筆寫去,格調自蒼勁,意味自深存。不必劍拔弩張,洞穿已過七札,斯為絕技。

○稼軒鷓鴣天

稼軒鷓鴣天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哀而壯,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軒臨江仙

稼軒臨江仙后半闋云:「別浦鯉魚何日到,錦書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應隨分瘦,忍淚覓殘紅。」婉雅芊麗。稼軒亦能為此種筆路,真令人心折。

○稼軒蝶戀花

稼軒蝶戀花[元日立春]云:「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蓋言榮辱不定,遷謫無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懼。

○稼軒摸魚兒

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稼軒菩薩蠻

稼軒菩薩蠻一章[書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筆,洗脫溫、韋殆盡,然大旨正見吻合。

○稼軒最不工綺語

稼軒最不工綺語。「尋芳草」一章,固屬笑柄,即「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及「玉觴淚滿卻停觴,怕酒似、郎情薄」,亦了無餘味。惟「尺書如今何處也,綠雲依舊無蹤跡」。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為婉妙。然可作無題,亦不定是綺言也。

○龍川詞合者寥寥

陳同甫豪氣縱橫,稼軒幾為所挫。而龍川詞一卷,合者寥寥,則去稼軒遠矣。

○同甫水調歌頭

同甫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精警奇肆,幾於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

○詞衰於劉蔣

劉改之、蔣竹山,皆學稼軒者。然僅得稼軒糟粕,既不沉鬱,又多支蔓。詞之衰,劉、蔣為之也。板橋論詞云:「少年學秦、柳,中年學蘇、辛,老年學劉、蔣。」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學稼軒皮毛

改之全學稼軒皮毛,不則即為沁園春等調。淫詞褻語,穢詞壇。即以艷體論,亦是下品。蓋叫囂淫冶,兩失之矣。

○竹山詞外強中乾

竹山詞,外強中乾,細看來尚不及改之。竹詞綜,推為南宋一家,且謂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論,吾未敢信。

○竹山詞多不接處

竹山詞多不接處。如賀新郎雲「竹几一燈人做夢」,可稱警句。下接云:「嘶馬誰行古道。」合上下文觀之,不解所謂。即雲托諸夢境,無源可尋,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窺星多少。」蓋言夢醒。下云:「月有微黃,籬無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此三句,無味之極,與通首詞意,均不融洽。所謂外強中乾也。古人脫接處,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處,乃真不接也。大抵劉、蔣之詞,未嘗無筆力,而理法氣度,全不講究。是板橋、心餘輩所祖,乃詞中左道。有志復古者,當別有會心也。

○後村與安國相伯仲

張安國詞,熱腸郁思,可想見其為人。劉後村則感激豪宕,其詞與安國相伯仲,去稼軒雖遠,正不必讓劉、蔣。世人多好推劉、蔣,直以為稼軒後勁,何耶。

○知稼翁詞氣和音雅

黃思憲知稼翁詞,氣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詞理亦勝。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載其小令數篇,洵風雅之正聲,溫、韋之真脈也。余最愛其菩薩蠻云:「高樓目斷南宋翼。玉人依舊無消息。愁緒促眉端。不隨衣帶寬。萋萋天外草。何處春歸早。無語憑闌干。竹聲生暮寒。」時公在泉幕,有懷汪彥章,以當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見意。又卜運算元云:「寒透小窗紗,漏斷人初醒。悲翠屏間拾落釵,背立殘影。欲去更踟躕,離恨終難整。隴首流泉不忍聞,月落雙溪冷。」時公赴召,道過延平,有歌妓追論書事,即席賦此。遠韻深情,無窮幽怨。

○知稼翁眼兒媚

知稼翁以與趙鼎善,為秦檜所忌,至竄之嶺南。其眼兒媚[梅調和傅參議韻]云:「一枝雪裡冷光浮,空自許清流。如今憔悴,蠻煙瘴雨,誰肯尋搜。昔年曾共孤芳醉,爭插玉釵頭。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見乎詞矣,而措語未嘗不忠厚。

○放翁詞去稼軒甚遠

放翁詞亦為當時所推重,幾欲與稼軒頡頏。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軒甚遠。大抵稼軒一體,後人不易學步。無稼軒才力,無稼軒胸襟,又不處稼軒境地,欲於粗莽中見沉鬱,其可得乎。

○放翁鵲橋仙

放翁詞惟鵲橋仙[夜聞杜鵑]一章,借物寓言,較他作為合乎古。然以東坡卜運算元[雁]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計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

《白雨齋詞話》手稿在現場展覽

●卷二

○姜堯章詞清虛騷雅

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於伊鬱中饒蘊藉,清真之勁敵,南宋一大家也。夢窗、玉田諸人,未易接武。

○白石詞中寄慨

南渡以後,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於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景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斯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陳經國之沁園春,方巨山之滿江紅、水調歌頭,李秋田之賀新涼等類,慷慨發越,終病淺顯。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

○白石詞格調最高

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沈伯時譏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黃叔嘆為美成所不及,亦漫為可否者也。惟趙子固云:白石詞家之申、韓也,真刺骨語。

○白石氣體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處,不必過為軒輊。頓挫之處,理法之精,千古詞綜,自屬美成。而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獨至處

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則如白雲在空,隨風變滅。所謂各有獨至處。

○白石揚州慢

白石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過揚州]云:「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壓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數語,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長調之妙,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點絳唇[丁未過吳淞作]一闋,通首隻寫眼前景物。至結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以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弔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

○白石齊天樂

白石齊天樂一闋,全篇皆寫怨情。獨後半云:「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是為入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寫夜景高絕。點綴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詞開玉田一派

白石詞,如「無奈苕溪月,又喚我扁舟東下。」又「冷香飛上詩句」。又「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等語,是開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雋句,尚非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闋,自是有感而作,詞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縷」八字,鄙俚纖俗,與通篇不類。正如賢人高士中,著一傖父,愈覺俗不可耐。

○白石翠樓吟

白石翠樓吟[武昌安遠樓成]後半闋云:「此地宜有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一縱一操,筆如游龍,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詞應有所刺,特不敢穿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並稱,竹屋不及梅溪遠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幾於具體而微。論其骨韻,猶出夢窗之右。

○彭駿孫論史邦卿不當其實

彭駿孫云: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天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此論推揚太過,不當其實。三變行輩,信不足數。然同時如東坡、少游,豈梅溪所能壓倒。至以竹屋、竹山與之並列,是又淺視梅溪。大約南宋詞人,自以白石、碧山為冠,梅溪次之,夢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雖不論可也。然則梅溪雖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與清真抗哉。

○梅溪東風第一枝

梅溪東風第一枝[立春]精妙處,竟是清真高境。張玉田云:「不獨措詞精粹,又且見時節風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嘗謂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遜焉。然高者亦未嘗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獨絕處

梅溪詞,如:「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滄波盪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沉鬱之至。又,「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鍾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後,幾番涼雨。」亦居然美成復生。又臨江仙結句云:「枉教裝得舊時多。向來簫鼓地,曾見柳婆娑。」慷慨生哀,極悲極郁。較「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之句,尤為沉至。此種境界,卻是梅溪獨絕處。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當樓,謝娘懸淚立風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詞非竹山所及

竹屋詞最雋快,然亦有含蓄處。抗行梅溪則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詞用比意

竹屋「春風吹綠湖邊草」一章,純用比意,為集中最純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賀新郎[梅]之「開遍西湖春意爛,算群花正作江山夢。吟思怯、暮雲重。」此類不過聰俊語耳,無關大雅。

○陳唐卿論高史詞殊謬

陳唐卿云:「竹屋、梅溪詞,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論殊謬。夫梅溪求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則去之愈遠,烏得謂周、秦所不及。且作詞只論是非,何論人道與不道。若不觀全體,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聰明新巧語,遂嘆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論夢窗多失之誣

夢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論夢窗者,多失之誣。尹惟曉云:「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為此論者,不知置東坡、少游、方回、白石等於何地。沈伯時云:「夢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沉鬱之意,所以異於劉、蔣輩,烏得轉以此為夢窗病。至張叔夏云:「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論亦余所未解。竊謂七寶樓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詩而論,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卻合此境。詞惟東坡水調歌頭近之。若夢窗詞,合觀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數語,亦自入妙,何嘗不成片段耶。總之,夢窗之妙,在超逸中見沉鬱,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氣較勝。

○張惠言不知夢窗

張皋文詞選,獨不收夢窗詞,以蘇、辛為正聲,卻有巨識。而以夢窗與耆卿、山谷、改之輩同列,不知夢窗者也。至董氏續詞選,取夢窗唐多令、憶舊遊兩篇,此二篇絕非夢窗高詣。唐多令一篇,幾於油腔滑調,在夢窗集中,最屬下乘。續選獨取此兩篇,豈故收其下者,以實皋文以言耶,[董毅為皋文外甥。]謬矣。

○夢窗高陽台

夢窗高陽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虛,幾欲突過中仙、詠物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詞選何以不錄。

○夢窗精於造句

夢窗精於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為,別締古歡。如高陽台[落梅]云:「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干。」又云:「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瑞鶴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識。西風破屐林下路,水邊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又[春日客龜溪游廢園]云:「綠暗長亭,歸夢趁風絮。」水龍吟[惠泉山]云:「艷陽不到青山,淡煙冷翠成秋苑。」滿江紅[氵殿山湖]云:「對兩蛾猶鎖,怨綠煙中。秋色未教飛盡雁,夕陽長是墜疏鍾。」點絳唇[試燈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樓薰被。春夢笙歌里。」又云:「征衫貯、舊寒一縷,淚涇風簾絮。」鶯啼序云:「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八聲甘州[游靈崖]云:「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又云:「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俱能超妙入神。

○夢窗有俚詞

夢窗賦女髑髏[調思佳客]云:「釵燕攏雲睡起時。隔牆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台畫,細雨三更花欲飛。情輕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冢幾斜暉。亂紅一任風吹起,結習空時不點衣。」又題華山女道士扇[調蝶戀花]云:「北斗秋橫雲髻影。鶯羽衣輕,腰減青絲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聞玉磬。月華深處人初定。十二闌乾和笑憑。風露生寒,人在蓮花頂。睡重不知殘酒醒。層城幾度啼鴉暝。」又題藕花洲尼扇[調醉落魄]云:「春溫紅玉。纖衣學剪矯鴉綠。夜香燒短銀屏燭。偷擲金錢,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淺俗意,雖非惡劣,究屬疲庸,不謂夢窗蹈之。]翠深不礙鴛鴦宿。采鞭誰記當時曲。青山南畔紅雲北。一葉波心,明滅淡裝束。」此類命題,皆不大雅。金應抉詞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詞之列,故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兩窮其妙。余錄入閑情集中,不忍沒古人之美也。

○夢窗金縷曲

夢窗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云:「華表月明歸夜鶴,問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後疊云:「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感慨身世,激烈語偏說得溫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張眉怒目之態。

○陳西麓詞中正軌

陳西麓詞,和平婉雅,詞中正軌。張叔夏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物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陳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則難見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於詩,十九首後,其惟陶淵明乎。詞惟西麓近之。有志於古者,三複西麓詞,一切流蕩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夢窗之間

西麓詞在中仙、夢窗之間。沉鬱不及碧山,而時有清超處。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猶過之。

○西麓八寶妝起句

西麓八寶妝起句云:「望遠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卻似日湖漁唱詞境,用作西麓全集贊語,亦無不可。

○西麓八寶妝

西麓八寶妝云:「琴心錦意暗懶,又爭奈西風吹恨醒。」其有感於為制置司參議官時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決於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語。

○西麓詞耐人玩味

西麓綺羅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煙檻外,催落梧桐,帶西風、亂梢鴛。」字字錘鍊,卻極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簾鉤。」又玉樓春云:「斜陽一片水邊樓,紅葉滿天江上路。」又蝶戀花[柳]云:「寂寞情懷如中酒。攀條恨如東風手。」又云:「悵望章台愁轉首。畫欄十二東風舊。」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

○西麓西湖十詠

西麓西湖十詠,多感時之語,時時寄託,忠厚和平,真可亞於中仙。下視草窗十闋,直不足比數矣。如探春[蘇堤春曉]云:「搔首捲簾看,認何處六橋煙柳。」秋霽[平湖秋月]云:「對西風憑誰問取,人間那得有今夕。應笑廣寒宮殿窄。露冷煙淡,還看數點殘星,兩行新雁,倚樓橫笛。」掃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與朝鐘暮鼓。」驀山溪[花港觀魚]云:「宮溝泉滑,怕有題紅句。鉤餌已忘機,都付與人間兒女。濠梁興在,鷗鷺笑人痴,三湘夢,五湖心,雲水蒼茫處。」齊天樂[南屏晚鐘]云:「御苑煙花,宮斜露草,幾度西風彈指。」似此之類,皆令人思。讀之既久,其味彌長。諸詞作於景定癸亥歲,閱十餘年,宋亡矣。三湘夢三句,推開說,先生其有遺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學清真

周公瑾詞,刻意學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氣體究去清真已遠。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視竹屋。

○公瑾木蘭花慢十章

公瑾木蘭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過無謂游詞耳,蓉塘詩話獨賞之,何也。

○公瑾一萼紅

公謹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闋,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為草窗集中壓卷。雖使美成、白石為之,亦無以過。惜不多觀耳。詞云:「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今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陰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鑒,共賦銷憂。」

○公瑾獻仙音

公瑾獻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冷殘笛,低送數聲春怨。」即杜詩「回首可憐歌舞地」之意。以詞發之,更覺凄惋。水龍吟[白蓮]云:「擎露盤深,憶君涼夜,暗傾鉛水,想鴛鴦、正結梨雲好夢,西風冷,還驚起。」詞意兼勝,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絕妙好詞選

草窗絕妙好詞之選,並不能強人意。當是局於一時聞見,即行采人,未窺各人全釣耳。不得以草窗所輯,一概尊之。[紀文達立論,好是古非今。絕妙好詞一編,嘆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所選河嶽英靈集,以唐人選唐詩,而唐陋謬妄,不可言狀。文達亦賞之,尤屬不解。]

○王碧山詞詩中曹杜

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

○論南宋詞家

南宋詞家白石、碧山,純乎純者也。梅溪、夢窗、玉田輩,大純而小疵,能雅不能虛,能清不能厚也。

○詞壇三絕

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

○碧山詞品最高

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諸忠厚而運以頓挫之姿,沉鬱之筆。論其詞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白石詞,雅矣正矣,沉鬱頓挫矣。然以碧山較之,覺白石猶有未能免俗處。少游、美成,詞壇領袖也。所可議者,好作艷語,不免於俚耳。故大雅一席,終讓碧山。

○碧山詞工雅

碧山詞觀其全體,固自高絕,即於一字一句間求之,亦無不工雅。瓊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於詞見碧山矣。於詩則未有所遇也。看來碧山為詞,只是忠愛之忱,發於不容已,並無刻意爭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為高。

○碧山詠物有寄託

詞選云:「碧山詠物諸篇,並有君國之憂。」自是確論。讀碧山詞者,不得不兼時勢言之,亦是定理。或謂不宜附會穿鑿,此特老生常談,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詩詞有不容鑿者,有必須考鏡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則徒為大言欺人,彼方自謂識超,吾則笑其未解。碧山詠物諸篇,固是君國之憂。時時寄託,卻無一筆犯復,字字貼切故也。就題論題,亦覺躊躇滿志。

○碧山天香

碧山天香[龍涎香]一闋,庄希祖云:「此詞應為謝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論正合余意。惟後疊云:「荀令如今漸老,總忘卻尊前舊風味。」必有所興。但不知其何所指。讀者各以意會可也。

○碧山詞所指

碧山南浦[春水]云:「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寄慨處,清麗紆徐,斯為雅正。又慶宮春[水仙]云:「歲華相誤,記前度湘皋怨別。哀弦重聽,都是凄涼,未須彈徹。」後疊云:「國香到此誰憐,煙冷沙昏,頓成愁絕。」結云:「試招仙魄。怕今夜瑤簪凍折。攜盤獨出,空想咸陽,故宮落月。」凄涼哀怨,其為王清作乎。又無悶[雪意]後半闋云:「清致悄無似,有照水南枝,已攙春意。誤幾度憑欄,莫愁凝睇。應是梨雲夢好,未肯放東風來人世。待翠管吹破蒼茫,看取玉壺天地。」無限怨情,出以渾厚之筆。惟南枝句中含譏刺,當指文溪、松雪輩。

○詞選論碧山詞

碧山眉嫵、高陽台、慶清朝三篇,古今絕構。詞選取之,確有特識。眉嫵[新月]云:「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漫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詞選云:「此喜君有恢復之志,而惜無賢臣也。」高陽台[詞選云:此題應是梅花。]後半闋云:「江南自是離愁若,況游驄古道,歸雁平沙。怎得銀箋,殷勤與說年華。如今處處生芳草,縱憑高、不見天涯。更消他、幾度東風,幾度飛花。」詞選云:「此傷君臣晏安,不思國恥,天下將亡也。」慶清朝[榴花]後半闋云:「誰在舊家殿閣,自太真仙去,掃地春空。朱幡護取,如今應誤花工。顛倒絳英滿徑,想無車馬到山中。西風後,尚餘數點,還勝春濃。」詞選云:「此言亂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不知其何所指。右上三章,一片熱腸,無窮哀感。小雅怨誹不亂,諸詞有焉。以視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過之無不及。詞至是,乃蔑以加矣。

○碧山水龍吟

碧山水龍吟諸篇,感慨沉至。詠牡丹云:「自真妃舞罷,謫仙賦後,繁華夢、如流水。」詠海棠云:「嘆黃州一夢,燕宮絕筆,無人解,看花意。」感寓中出以騷雅之筆,入人自深。詠白蓮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約,斷魂何許。」又云:「三十六陂煙雨。舊凄涼、向誰堪訴。如今漫說仙姿自潔,芳心更苦。」寫出幽貞,意者亦指清惠乎。詠落葉云:「渭水風生,洞庭波起,幾番秋杪。想重崖半沒,千峰盡出,山中路,無人到。」筆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於崖山乎。

○碧山齊天樂

碧山齊天樂諸闋,哀怨無窮,都歸忠厚,是詞中最上乘。詠螢云:「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凄涼不盡,何人為省。但隔水餘輝,傍林殘影。」詠嘆蒼茫,深人無淺語。隔水二句,意者其指帝乎。詠蟬首章云:「短夢深宮,向人猶自訴憔悴。」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髮為尼事乎。後疊云:「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絕餘音,尚遺枯蛻。鬢影參差,斷魂清鏡里。」意境雖深,然所指卻瞭然在目。次章起句云:「一襟余恨宮魂斷。」下云:「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合上章觀之,此當指王照儀改裝女冠。後疊云:「銅仙鉛淚如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凄楚。」字字凄斷,卻渾雅不激烈。餘音數語,或有感於太液芙蓉一闋乎。

○碧山贈秋崖道人碧山贈秋崖道人西歸[調齊天樂]云:「冷煙殘水山陰道,家家擁門黃葉。」一起令人魂銷。又云:「換盡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絕。」亦不堪多誦。後疊云:「短褐臨流,幽懷倚石,山色重逢都別。」黍離麥秀之悲,山色六字,凄絕警絕。覺國破山河在,猶淺語也。下云:「江雲凍折。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此亦必有所指,骨韻高絕。玉田感傷處,亦自雅正,總不及碧山之厚。

○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

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沉吟數過,其味乃出。心粗氣浮者,必不許讀碧山詞。

○花外集中疏快之作

碧山「洗芳林夜來風雨」一闋,花外集中,惟此篇最疏快。風骨稍低,情詞卻妙。

○碧山詞味厚

碧山八字子云:「漫淡卻蛾眉,晨妝慵掃,寶釵散,綉衾鸞破,當時暗水和雲泛酒,空山留月聽琴。料如今、門前數重翠陰。」宛雅幽怨,殊耐人思。又一萼紅[赤城山中題梅花捲]云:「疏萼無香,柔條獨秀,應恨流落人間。」後半云:「重省嫩寒清曉,過斷橋流水,問訊孤山。冰骨微銷,塵衣不浣,相見還誤輕攀。未須訝、東南倦客,掩鉛淚,睦了又重看。故國吳天樹老,雨過風殘。」身世之感,君國之恨,一一可見。疏影[梅]云:「籬根分破東風恨,又夢入水孤雲闊。」後疊云:「幾度黃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別。蒼虯欲卷漣漪去,漫蛻卻、連環香骨。」高陽台云:「屢卜佳期,無憑卻怨金錢。何人寄與天涯信,趁東風、急整歸船。縱飄零,滿院楊花,猶是春前。」幽情苦緒,味之彌永。

○碧山法曲獻仙音

「翠華不向苑中來。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際春風寒漠漠,官梅卻作野梅開。」高似孫過聚景園詩也。可謂凄怨。碧山法曲獻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韻]云:「層綠峨峨,纖瓊皎皎,倒壓波痕清淺。過眼年華,動人幽意,相逢幾番春換。記喚酒尋芳處,盈盈褪妝晚。已銷黯,況凄涼近來離思,應忘卻、明月夜深歸輦。荏苒一枝春,恨東風人似天遠。縱有殘花酒,灑征衣鉛淚都滿。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較高詩更覺凄婉。

○碧山花犯

碧山花犯[苔梅]云:「三花兩花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輕委。雲卧穩藍衣,正護春憔。羅浮夢,半蟾掛曉么鳳冷,山中人乍起。」筆意幽索,得屈宋遺意。少陵每飯不忘君國,碧山亦然。然兩人負質不同,所處時勢又不同。少陵負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興之際,故其為詩也悲以壯。悲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卻值宋室敗亡之後,故其為詞也哀以思。推而至於國風、離騷,則一也。

○碧山望梅

碧山望梅云:「剪玉裁冰,已佔斷江南春色。恨風前素艷,雪裡暗香,偶成拋擲。」寄慨往事,必有所指。後半云:「如今眼穿故固,待牛花弄蕊,時話思憶。想隴頭依約飄零,甚千里芳心,杳無消息。粉怯珠愁,又只恐吹殘羌笛。正斜飛、半窗曉月,夢回隴驛。」故國忠愛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詩讀可也。

○碧山雅正

詞法莫密於清真,詞理莫深於少游,詞筆莫超於白石,詞品莫高於碧山。皆聖於詞者。而少游時有俚語,清真、白石,間亦不免。至碧山乃一歸雅正。後之為詞者,首當服膺勿失。一切游詞濫語,自無從犯其筆端。

○詞有碧山詞乃尊

詞有碧山,而詞乃尊。否則以為詩之餘事,遊戲之為耳。必讀碧山詞,乃知詞所以補詩之闕,非詩之餘也。

○絕妙好詞選碧山次乘

草窗與碧山相交最久,然絕妙好詞中所選碧山諸篇,大半皆碧山次乘,轉有負於碧山。

○玉田非白石之匹

張玉田詞,如並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誦之者多。至謂可與白石老仙相鼓吹。[仇仁近語。]惟精警處多,沉厚處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

○玉田與碧山同一機軸

玉田詞感傷時事,與碧山同一機軸,只是沉厚不及碧山。

○玉田以春水詞得名

玉田以春水一詞得名,用冠詞集之首。此詞深情綿邈,意余於言,自是佳作。然尚非樂笑翁壓卷,知音者審之。

○玉田多議論

兩宋詞人,玉田多所議論。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終。沉厚微遜碧山,其高者頗有姜白石意趣。後遂鮮有知音矣。

○玉田工於造句

玉田工於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絕。如憶舊遊[大都長春宮]云:「古台半壓琪樹,引袖拂寒星。」結云:「鶴衣散影都是雲。」中天[夜渡古黃河]云:「扣舷歌斷,海蟾飛上孤白。」渡江雲[山陰久客寄王菊存]云:「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急暮潮初。」湘月[山陰道中]云:「疏風迎面,濕衣原是空翠。」清平樂云:「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甘州[饒沈克道並寄趙學舟[云:「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後疊云:「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又前調[饒草窗西歸]云:「料瘦筇歸後,閑鎖北山雲。」台城路[為湖天賦]云:「夜氣浮山,晴暉盪目,無尋秋處。」又前調[寄太白山人陳又新]云:「虛沙動月,嘆千里悲歌,唾壺敲缺。」後疊云:「回朝似咽。送一點愁心,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涼歐夢闊。」長亭怨[餞菊泉]云:「記橫笛玉關高處,萬疊沙寒,雪深無路。」西子妝[江上]云:「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淚。」結云:「漫依依,愁落鵑聲萬里。」又憶舊遊[寄友]云:「一葉紅心冷,望美人不見,隔浦難招。舊時認得鷗鷺,重過月明橋。」又前調[登蓬萊閣]云:「海日生殘夜,看卧龍和夢,飛入秋冥。還聽水聲東去,山冷不生雲。」此類皆精警無匹,然不及碧山處正在此。蓋碧山已幾於渾化,並無驚奇可喜之句,令人嘆賞。所以為高,所以為大。玉田邁陂塘後半闋云:「休重省。莫問山中秦晉,桃源今度難認。林間卻是長生路,一笑元非捷徑。深更靜。待散發吹簫,鶴背天風冷。憑高露飲。正碧落塵空,光搖半壁,月在萬松頂。」沉鬱以清超出之,飄飄有凌雲之意。沖厚雖不及碧山,然自出草窗、西麓上。

○玉田高陽台

玉田高陽台[西湖春感]一章,凄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與碧山如出一手,樂笑翁集中亦不多覯。詞云:「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玉田長亭怨

玉田長亭怨[錢菊泉]後半闋云:「同去。釣珊瑚海樹。底事便成行旅。煙迷斷浦。更幾點、戀人飛絮。如今又、京國尋春,定應被、薇花留住。且莫把孤愁,說與當時歌舞。」時菊泉將復之薊北,數語微而多諷,結二語自明其不仕之志,似此亦不讓碧山。

○玉田三姝媚

玉田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賀監猶存,還散跡、千岩風露。」君國恨,離別感,言外自見。又云:「莫趁江湖鷗鷺。怕太乙爐煙,暗銷鉛虎。」又云:「布襪青鞋,休誤入、桃源深處。」語帶箴規,耐人尋味,便似中仙最高之作。大抵讀玉田詞者,貴取其沉鬱處。徒賞其一字一句之工遂驚嘆欲絕,轉失玉田矣。

○碧山玉田用筆互異

碧山、玉田,多感時之語,本原相同,而用筆互異。碧山沉鬱處多,超脫處少。玉田反是,終以沉鬱為勝。

○碧山詞最沉鬱

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時並出,人品亦不甚相遠。四家之詞,沉鬱至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長以爭勝。要皆以忠厚為主,故足感發人之性情。草窗雖工詞,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本原一薄,結構雖工,終非正聲也。

○草窗盛負詞名

當時草窗盛負詞名,玉田次之,碧山、西麓名則不逮。即後世知之者,亦不過數人,然千載下自有定論。一時得失,何足重輕。

○李房木蘭花慢

李房木蘭花慢[送客]云:「吟邊喚回夢蝶,想故山、薇長已多年。」後疊云:「留連漫聽燕語,便江湖、夜雨隔燈前。」此詞絕有感慨。絕妙好詞中失載,見公謹浩然齋雅談。

○葛長庚詞可以步武稼軒

葛長庚詞,一片熱腸,不作閑散語,轉見其高。其賀新郎諸闋,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可以步武稼軒,遠出竹山之右。

○李易安獨辟門徑

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從淮海、大晟來,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

○宋人論易安聲聲慢

易安聲聲慢一闋,連下十四疊字,張正夫嘆為公孫大娘舞劍手。且謂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然此不過奇筆耳,並非高調。張氏賞之,所見亦淺。又寵柳嬌花之句,黃叔嘆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語殊病纖巧,黃氏賞之,亦謬。宋人論詞,且多左道,何怪後世紛紛哉。

○易安佳句

易安佳句,如一翦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

○易安武陵春

易安武陵春後半闋云:「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又凄婉,又勁直。觀此益信易安無再張汝舟事。即風人豈不爾思,畏人之多言意也。投綦公一啟,後人偽撰以誣易安耳。

○易安賣花聲

易安賣花聲云:「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凄艷不忍卒讀,其為德父作乎。

○魏夫人及李易安

朱晦庵謂宋代婦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魏夫人詞筆頗有操邁處,雖非易安之敵,然亦未易才也。

○朱淑真詞可稱小品

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鏡台」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讓和凝、李輩。惟骨韻不高,可稱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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