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海外華人的奮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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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9日，美國大選落下帷幕，共和黨人特朗普戰勝了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這位新任的美國總統在百日計劃中拋出一條條政令，接連引爆無數眼球。

其中，特朗普的移民改革政策是爭議焦點之一，H-1B簽證首當其衝。簡言之，在未來，華人赴美移民定居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在美華人群體的政治話語權愈來愈弱。就此，有人驚詫道：華人完了，他們只能再退居唐人街，坐看唐人街這塊大本營的衰落。

事實上，這種論調只會存在於某些不負責任的網路空間中。當回顧華人的奮鬥史，了解唐人街歷久彌新之根基後，人們就會明白：唐人街不會回到悲慘的過去。華人會在美國社會中擔當更大的責任，成為這個民族熔爐中的重要力量。

美國舊金山唐人街

華人赴美史

第一個登上北美大陸的華人姓甚名誰已不可考。能確定的是，至19世紀中期，數萬華人已在美國各地建立起聚居地。華人社區里常見的標誌物是香煙繚繞的廟宇、古色古香的牌樓和高高掛起的燈籠。端午賽艇、中秋賞月、除夕爆竹等慶祝傳統節日的萬式，帶有濃厚的中國氣息，讓美國人不用漂洋過海就彷彿置身東方。因此，華人社區被稱作中國城(China Town )，也就是如今廣為人知的唐人街。

唐人街中粵語當道，這是因為早期華人移民大多來自廣東。粵語既是他們溝通交流的工具，也是個人身份的象徵。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某些加州移民社區中，來自珠三角地區的四邑人一度佔到了80%以上。19世紀50年代，廣東人主觀上並不願意背井離鄉，遠渡重洋。當時促使人們移民的原因主要有幾個方面：

一是人口增長對土地稀缺造成的壓力。廣東多是台地丘陵，個別地區山嶺佔到了2/3,稀少低質的耕地難以滿足急速增長的人口需要。在台山地區，自產的糧食僅夠養活本地1/3的人口，人民飽受飢餓折磨。

二是國內經濟衰敗。1847年，廣州出現信貸危機，英國銀行因此切斷了對珠三角地區的資金供給。這導致廣東的工商衰敗，人民失業。為了生存，不少人開始從廣東外逃。就在廣州日益沉淪的時候，從大洋對岸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加利福尼亞發現了金礦。始於1848年的加州淘金熱是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在彼時的廣州人看來，只要能淘到金子，擺脫悲慘命運指日可待。

三是廣州享有前往美國的便利條件。《南京條約》簽訂後，廣州成為外通商口岸，船隻不斷將追逐淘金夢的貧民送至新大陸。誘人的金礦配上便利的交通，赴美髮財一時成為潮流。

赴美華工

面對懷揣夢想的華人勞工，美國沒有關門閉戶。但這並非出於人道主義或國際主義的考量，而是因為當時的美國急需大量廉價勞動力。華人雖然被視為「黃皮怪物」，但遵紀守法、吃苦耐勞，憑著在經濟方面得到的讚譽，他們得以在美國立足。19世紀50年代，唐人街開始在美國出現，成為華人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跳板，為無數來此謀生的華人遮風避雨。從此，在狂野荒涼的西部、乾燥荒蕪的中部和逐漸發達的東部，都能看到華人的身影。

與」五月花號」上的開拓者一樣，赴美華人多是在故土無路可走的貧民。他們身無分文，也無一技之長。所幸淘金不需要太多技術。因此，傳聞中遍地金礦的加州是華人赴美的第一站。在遠離人煙的鄉野村鎮處尋找金礦，謀求一份賣苦力的工作。

但華人們所奔赴的新世界並非好客的熱土。美國的新世界——西部是血性的西部，是牛仔的西部，是橫匪與警長的西部，是策馬揚鞭、舞槍弄棒的西部。皮鞭發出的聲聲厲響和馬蹄飛揚濺起的塵土，遮蔽不住這個弱肉強食的蠻荒世界。即便是土生士長的美國人和同為移民的歐洲人，在這裡成家立業都面臨不小的挑戰，更遑論漂洋過海、孤苦伶仃的華人。

種族歧視直到今天都沒有消失，在那個不甚開化的年歲里更是濃得化不開。任何事情都能成為歧視和排斥的借口。

美國早期漫畫中的華人

比如飲食。與西萬食物相比，中國菜不忌諱食用動物內臟。在美華人的代表性餐食首推炒雜碎。這道菜將豆芽與雞肝、雞胗混合後爆炒即成。但當時的美國人無法接受，給它打上了不衛生和廉價劣質的標籤。

除了文化上的曲解造成的誤會，還有空穴來風的流言。

19世紀的美國流傳著中國人用鼠肉做香腸的都布傳說，以致馬克·吐溫這樣正直的文豪在一家名為阿成的中餐館做客時，只敢接過一杯威士忌酒，婉言謝絕老闆送來的烤腸。謠言越傳越離譜。1877年美國一家報紙上刊登了一幅慶祝感恩節的漫畫，描繪了美國各個種族歡聚一堂、大快朵頤的場面。

然而，畫面中一個頭戴瓜皮帽的中國人正在啃一隻老鼠。中國人的飲食習貫也與西少人有著極大的滅同。在餐館裡，中國人碗筷叮噹作響，喝酒划拳，大聲嬉鬧。西方人習慣靜享餐廳這塊公共的空間，對喧嘩的中國人本能地厭惡。

文化差異和生活習慣帶來的衝突不是最致命的，但深層次的經濟矛盾卻有可能讓華人陷入被白人群起而攻之的境地。英國人羅默以華人為原型製造出代表世界上最邪惡的人——「黃禍」傅滿洲的形象。在彼時的美國人眼中人是低劣、邢惡的代名詞，而他們憎恨的這些小個子黃種人，竟然成為老闆們爭相僱用的對象。憑藉著低廉的工資以及任勞任怨的態度，中國人的身影遍布美國製造業。

那時的西部頻傳華人被毆打、被殺害的血腥新聞，時有大規模排華、屠華慘案發生。1871年，洛杉磯的幾百名白人暴徒在尼格羅巷一帶殺死了19名華人。1880年，丹佛市的三千多名兇徒包圍了華人住宅區，造成幾十名華人死傷。在華人赴美的最初幾十年里，此類事件層出不窮。文化隔閡、種族歧視、經濟鎮壓，這幾座大山壓得華人喘不過氣。形勢所迫，華人若想在異國他鄉生存下來，只得抱團取暖，共渡難關。

舊金山華商會館

早期赴美華人保留了來自中國傳統社會的宗法文化。在孤立無援的異鄉，人會本能地依賴宗親的力量。華人移民大多來自於同一地區的同一宗族講同一種語言。在血緣和地緣的共同作用下，華人更容易對華人敞開心扉。聚群而居為華人修起堡壘，將安全感帶入精神生活和現實世界中。幾乎是與華人赴美同一時間的19世紀四五十年代，唐人街開始成型。

舊金山是美國最早建立唐人街的城市之一。1847年，舊金山僅僅是一個五百人的小鎮。伴隨著淘金華工的登陸，一年後的舊金山成為大城市，人口直逼四千。華人們群聚而居，後到的華工人生地不熟，就自覺加入聚落。正如後來舊金山中華會館的主席王永篤總結道：「說到生存，我們有一個寶貴的經驗……那就是，我們必須擰成一股繩。」

團結起來的華人迅速發展壯大起來。華人社區很快從建立在礦場附近的China Camp(中國營地)變成了China Alley(中國小街)，再變成了China Town(中國城)。可見早在百年前，華人的生存空間就不止於街巷，華人是舊金山這座城市的重要構件。這說明「唐人街」這一名稱，保留的是華人社區的原初面貌，更側重於又化形態。

唐人街由分批而至的移民組成。但唐人街並不是一個鬆散的華人聚居地，而是一個組織嚴謹的自治共同體。在基層，華人沒有小家小戶地自立，而是分屬各自的房會。這一組織由來自同一村落或同一宗族的人自覺結成，服務平日生活。房會之上是宗親會社。只要姓氏相同，就可組結。

在遙遠的北美大陸，房會和宗親會社充當華人的情感樞紐。每逢節慶.華人齊聚一堂，同思故鄉，遙想未來。除了情感慰藉，這些組織還為華人提供重要的經濟援助。初到美國，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之際，他們會來幫你找工作、找房子，解決種種問題。唐人街里，上下秩序井然，儼然是一個小型王國。強大的組織能力，保證了唐人街茁壯的生命力，使之成為華人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基地和走向主流社會的發射井。

《排華法案》

美國有「民族熔爐」之稱，在文化與種族的多元化上，走得比此前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遠。即便如此，伴其成長的唐人街，歷史上卻寫滿了心酸與無奈。

華人大規模赴美的年月，正值西進運動之時，修築鐵路、開掘金礦、建設城鎮，都離不開大量廉價勞動力。不遠萬里來到美國的華工填補了這個缺口。他們中有些是自願赴美，有些則是被人誘騙拐賣而來。後者被稱作」豬仔」，取意於被屠戶裝進麻袋販賣的小豬。

修築鐵路的華人勞工

大量赴美華人並沒有觸犯當時的移民條律。相反由於看到了華工帶來的種種便宜，美國還立法設約以保障源源不斷的華人入境。中美於1868年簽訂了《蒲安臣條約》，相互給予對方最惠國待遇，「允許兩國公民憑藉自願進行移民」。這促成了唐人街壯大的小高潮。有了法律的保障，華人赴美謀生多了份保障。

受益於這一條約，美國不少企業開始大量進口勞動力。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在利用華工方面首屈一指。僅1865年至1869年的四年時間，超過1.4萬名華人加入了築路隊伍，佔到了總工人的90%。

然而，在太平洋鐵路的建設期間，華人每月僅有26美元報酬，白人卻有35美元，並享有華人們不具備的保險和食宿報銷。儘管工資很低，但華工的素質卻很高。相比其他國家工人，華人聰慧勤勞，許多未接觸過的業務一點就通。在合恩角的花崗岩地段施工時，華人們用生命開鑿出了一條天路。

修築唐納隧道時，氣溫降到了-20℃，交通受阻，就連總工程師都一籌莫展，華工們卻因地制宜，用冰雪鋪就了一條滑道，提高了運輸效率。因此，當「每根枕木下都沉眠著一個中國人」的太平洋鐵路落成後，總工程師克羅克讚歎說：「能修萬里長城的民族當然也能修好鐵路。」華人勞工得到社會各界的一致讚譽。

甚至在1852年，加州州長公開稱「華人是新近移民中最優秀的群體」，並提案建立新的士地制度吸引更多的華人來美定居。當然，美國歡迎的是華人苦工。Coolie(音近苦力，意與之同）一詞就是那時對華工苦力的最好腳註。

但光鮮的讚美掩蓋不住背後殘酷的現實。西部的金礦枯竭後，大量華工無處可去。太平洋鐵路通車時，中東部地區勞動力可以輕易送達。勞動力市場嚴重飽和，華工成了白人工人眼中搶飯碗的禍害。不久之前的模範移民成了人人厭棄的對象。辱華言論，實質上是對華人原本就低下的經濟地位的攻擊；排華風潮，意在排擠華人的合法經濟利益。明白這一點，1882年《排華法案》的出台就不會讓人太過意外。

《排華法案》將種族歧視合法化。早在其出台前，美國就已出現來自官方的對華人的歧視和鎮壓。1881年，加州參議員約翰，米勒宣稱「中國人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怪物，像機器人不怕熱不怕冷，是有血有肉的自動發動機，耐心，慢性子，沒有感情，像羊群或牛群一樣聚在一起，是一個退化的劣等種族、理應受到歧視……」這位參議員還主張未來應建立華人隔離區，用20年的時間將華人趕出美國。

《排華法案》漫畫

歧視之風愈演愈烈。彼時的兩廣總督張之洞聽聞華人在外所遭受的種種苦難後，向清政府上諫，用「十苦」和美國社會對華人的「六不近情理」來陳述華工的割參處境。然而，弱國無外交，清政府內外交困，無心管顧海外華人的死活，於是順應美國國會的要東，於1884簽訂為期10年的協約，禁止華工赴美。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中美名義上互為最惠國，但《蒲安臣條約》根本無法約束美國國內洶湧的排華情緒。就連一貫以保護工人利益為目的的工會組織們都齊刷刷地站在華工對立面，因為此時的工會只將本國工人的利益放在首位。最著名的左派工會組織一直宣揚「不分膚色團結一切二人」的勞工騎士團都發出排斥華工的聲明。

1882年5月6日，《排華法案》正式生效，美國開始了對華人長達近百生的排斥。在《美國華工禁約記》中，梁啟超列舉種種他在唐人街和移民局考察時的見聞，將美國政府對華人的醜惡態度刻畫得入木三分。《排華法案》並不是美國對華人迫害的頂點。

1892年，更為苛刻的《吉爾里法》通過，不僅將《排華法案》延長了10年，還強制華人帶上身份證——被華人憤怒地稱為「狗牌」。但即使是「狗牌」，一個華人移民想要取得它，也還需要兩個白人作擔保才行。《吉爾里法》在美國的法律史上創造了身份證明方面歧視的先例。最著名的例子當屬黃金德訴求美國政府案。雖然黃金德的父母沒有入美籍，但黃金德本人出生在美國，自然是美國公民。

然而，由於《排華法案》的影響，1895年，黃金德從中國探親歸來，卻被舊金山移民局拒絕入境。於是，黃金德開始了漫長的訴訟，一路告到最高法院。終於，在1898年，八位大法官以六比二認定黃金德實屬美國公民。

這一案件在美國法律史中意義非凡。因為它確立了美國國籍法律中的屬地原則，即除武裝入侵人員和外交人員外，凡出生在美國國土的人都是美國公民。而按照血緣原則，只要是美國人的孩子自然也屬於美國公民。黃金德的四個兒子身在中國，他們希望利用法律上的親屬關係入美籍。最終，除長子外，其他人都順利赴美定居。

有了這個先例後，利用文書獲得親子關係，再次開啟了華人移民美國的新大門。

這是華人們抵制《排華法案》、爭取自由移民權利、對抗種族歧視的重要鬥爭方略。在那個時代，證件和身份的核查遠不如今天這麼嚴格。只要有美國華人願意擔責當父母，從中國來的華人可以申請一份空白的出生證，地址隨便填舊金山的某地，年齡則符合實際。

辦好出生證後、華人帶著證件來到移民局，利用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中，大火燒毀華人檔案的「契機」，以材料丟失為名，重新把個人信息登人檔案館。再拿上檔案館提供的身份證件副本，這個中國人就變成了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地道美國公民。這種做法在美國移民史上被叫作「契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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