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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盛:在教育悖論中呵護科學精神

在教育悖論中呵護科學精神

——訪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吳國盛

原發:《中國教育報》2018年01月04日第6版 版名:

理論周刊·思想前沿

轉自吳國盛教授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375584354_0_1.html

哲學園鳴謝

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是一種詩性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是著眼於流變的,認為變化是宇宙的本質。依照西方人的科學思維則是,變化是表面現象,不變才是宇宙的真諦。

中國的高等教育和基礎教育是脫節的。高等教育秉承的是西方傳統,而且面臨十分緊迫的培養人才的壓力,所以比較容易向西方學習。而基礎教育更像中國的傳統教育。

中國的家長還「不成熟」,如果越來越多的家長對孩子能否考得上所謂名牌大學無所謂,也可以過幸福生活,社會對教育的期許肯定是不一樣的。

為什麼中國人的科技發展水平還暫時趕不上西方?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在哪些方面妨礙了科學研究的進步?科學教育怎樣彌補這些缺憾?近日,記者採訪了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吳國盛。他說,中國人的家國情懷可以彌補在科學研究領域的一些「先天不足」,但也妨礙了科學在更高意義上的發展。

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在哪些方面影響了科學研究

記者: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怎樣影響了中國人的科學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對於現代科學研究、創新思維有何意義?

吳國盛: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與西方的科學思維方式肯定是不一樣的。

中國傳統文化是一種詩性文化,中國人的傳統思維方式是一種詩性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是著眼於流變的,認為變化是宇宙的本質。在這樣一個變動不居的世界之中,人生應該怎樣渡過?人如何立於天地之間?中國人選擇的是「順勢而為」。

依照西方人的科學思維則是,變化是表面現象,不變才是宇宙的真諦,不變性是世界的基本特點。科學的基本目標是要透過變化的表象去看背後不變的本質,這是自古希臘以來西方文化的基本品質。希臘人發展出一種非常突出的對不變性的追求,比如,哲學研究存在,數學進行推理證明,邏輯學推崇同一律。希臘文化及後面的西方文化、現代科學,基本上也在沿襲這個思路。而中國文化在邏輯推理、嚴密性、確定性方面,是比較欠缺的。

當然,這種欠缺並沒有影響我們學習西方科學。從晚清時李善蘭學習微積分以及後來的像錢學森、鄧稼先等中國留學生在科學研究領域取得的成就,都證明了這一點。也就是說,在進行科學研究方面,中國人傳統的思維方式並不是最大的問題。

其實,中國人這種普遍存在的詩性文化,並沒有從根本意義上妨礙我們從事科學研究和理解,沒有妨礙我們培養出進行科學研究的「頂尖的頭腦」。那麼,中國文化學習西方科學的限度在哪裡?統計上講,佔世界人口1/4的中國人,並沒有拿到1/4的諾貝爾科學獎,連1/40也沒拿到。這是一個標誌。詩性文化所形成的風氣,人群中的傾向性和氛圍,妨礙了人們對科學的學習和對頂尖科學的追求,影響了教育,影響了科技人才的培養。

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的第二個特點是務實性。中國人往往務實而又靈活,不拘泥於一些原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見機行事,與時俱進,等等,這是很重要的東方智慧。這樣的智慧在什麼時候有用呢?比如,在一窮二白的時候,我們能夠土法上馬、因地制宜。比如,中國近40年來的經濟奇蹟。但是這不能說明你能夠「領頭」,發揮引領作用。現代化、現代科學、現代工業等,是西方首先提出的,其標準是西方創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文化在現代是有生命力的,但這個生命力還沒到可以創立一種新型的文明形態的程度。

記者:我們今天怎樣看待中國傳統文化的作用?

吳國盛:中國傳統文化在今天的意義是雙重的。第一個是說,這種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文化,自身有其生存智慧。比方說,儒家對科學並沒什麼大興趣,但儒家並沒有妨礙科學發展。整個中國近代史,儒家思想扮演了很正面的角色。它激勵一代又一代青年,為了報效祖國「硬著頭皮」學科學。就是說,有些年輕人並不喜歡科學,但是他知道科學是今天富國強民的唯一道路,怎麼辦?他們的選擇是,「我們一定要學」。錢偉長進清華大學時讀的是中文系,但是他覺得中文系不能夠救國,所以就改學物理學,進行工程研究。中國人的這種家國情懷,鼓勵著一代又一代人為了報效祖國,硬著頭皮去學西方科學。

這個跟西方純正的科學研究是不一樣的。西方人認為,學科學是因為喜歡科學,科學研究的最高目標是發現宇宙的奧秘、發現真理、發現科學規律。這就是說,在促進中國一百多年來的現代科學事業發展上,儒家有正面意義。但是另一方面,以儒家為代表的學以致用、實用主義、功利主義文化,妨礙了科學在更高意義上的發展。科學就其本質而言,首先是一種純粹的真理性追求。如果缺失了這個維度的話,難以搞出那種純粹的、具有引領性的、基本的學問。

當前的科學教育怎樣應對挑戰

記者:您認為當前的科學教育存在什麼問題?

吳國盛:中國的科學教育和其他教育一樣,目前面臨一定的困境。這與中國傳統的教育有密切聯繫。第一,中國的傳統教育是精英教育,古代人大部分文盲,讀書就意味著創造進入上流社會的機會。第二,中國的知識遺產是以「經」的方式存在的,中國傳統教育的策略主要是死記硬背,把聖賢書背熟了,然後慢慢體會它的意思。這裡面有些是有道理的,比方說語言文學部分,從小熟讀詩經、楚辭、唐詩宋詞等,會優化和提升你的語言,從而內化到你的心理,使你的心靈變得很美好、很高雅。但是對於那些思想性、歷史性比較強的內容,如果只能背誦卻不能理解,除非反覆背誦,否則就忘掉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結構及教育特點,使一些記憶力很好的人成為文化精英。這種死記硬背、大量做題的教育方法,應試起來有用,但培養不了創造性的人才。

我們的高等教育和初等教育是脫節的。中國的高等教育秉承的是西方傳統,而且面臨十分緊迫的培養人才的壓力,所以比較容易向西方學習。而基礎教育更像中國的傳統教育,授課內容、師資水平和培養方式以及整個中學教育的目標,沿襲了中國傳統模式,這種死記硬背、條條框框、標準答案等,是中國傳統教育的一些特點。這些特點在過去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今天學生學習的主要內容是科學,學習方式卻是傳統學習方式,所以就會引發一種悖論。這才是今天我們的科學教育遇到的最大問題。

現代科學教育是源自西方的,以美國為例,美國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幾乎是「無縫」接軌,大學裡採用的教學方案和方法,在小學裡就開始使用了,小學生就開始動手做實驗,自己寫論文,到圖書館查資料,在課堂上與老師進行討論,等等。可是我們,直到大學甚至到了研究生階段才開始如此培養學生。

記者:有什麼改革契機?

吳國盛:真正的科學教育,要培養學生對世界的興趣、自然的興趣,對真理的愛好。現在的改革契機有兩個。

第一是弱化高考「獨木橋」效應,高校形成獨立的招生考試體系,建立多元化的「出路」,給孩子多次選擇機會。

這裡面有兩個問題特別需要解決。一個是把好資源、好老師集中在幾個學校里,衝刺世界先進水平,形成學生人生的獨木橋效應。這個思路必然導致上行下效,大學分級、中學分級、小學分級,結果是形成了生源篩選機制,強化了應試教育。這不是一個國家應該採用的策略,國家策略應該是極大地提升整個民族的科學文化素質。美國是公立和私立教育並存,而且都有名校。對美國學生來講,有人認為普林斯頓大學第一,有人認為耶魯大學第一,有人認為芝加哥大學第一,有人認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第一。被他們認為第一的學校,可以列出三四十個。在義務教育階段,美國會強制性地讓教師流動起來,這樣就不會出現所謂的「名校」。

二是過去專業教育和技工教育被邊緣化了,專業學校改名為大學,中專改為大專,大專改為大本,大本升為研究性大學,高中生似乎只有考大本才是唯一出路。在德國,大學並不是所有高中生的唯一選擇,在技工學校學習沒有低人一等的感覺。一些傳統產業有自己的技工學校,比如賓士汽車公司、萊卡相機等,都是很令人羨慕的。

第二是吸取西方先進的中小學教學理念。借鑒西方啟發式教育方法,「做中學」。近年來中國的科技館免費開放,使孩子有了新的眼界。隨著經濟條件的改善,很多實驗室也建立起來了。優質中學也開始鼓勵學生到國外學習,引進西方的科學教育教材、教案,不斷在改善科學教育。

記者:家長在改進科學教育方面起什麼作用?

吳國盛:家長當然是有責任的,中國的家長還「不成熟」,家長不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三觀),影響到對教育的選擇。如果越來越多的家長對孩子是否考得上所謂名牌大學無所謂,也可以過幸福生活,社會對教育的期許肯定是不一樣的。但是,以前的家長和目前這一代家長還不是這樣想的。等到人們豐衣足食以後,慢慢地對一些虛幻的目標開始降溫、淡化,教育所處的社會環境也許會好一點,更利於教育的良性發展。

記者:大學的通識教育可以起哪些彌補作用?

吳國盛:通識教育在中國大學實施起來可以說是舉步維艱,第一個原因是整個大學架構是專業教育。教師有他自己在某個院系和專業的「生態」位置,而現實是,拿物理專業來說,研究表明,90%的物理系畢業生畢業後不從事與物理相關的職業。那就意味著,對多數物理系學生來說,還應該更多地去學一些人文的、社會的內容,以應對將來的職業生涯。而對於將來從事物理事業的人來說,這些人文的、社會的內容,也是有幫助的。

第二個原因是通識教育的教師要懂得怎麼教這幫孩子以一種通識的眼光去學習。比如,聖約翰大學是很典型的採用通識教育的大學,不分專業,教師在課上帶著學生讀歷史上的各種經典,並進行討論。學生如果要做專業研究,大學畢業以後再去攻讀研究生學位。像美國的很多專業是沒有本科生的,比方說最熱門的三大學院——醫學院、商學院、法學院,因為專業學院不是培養「人」的,而是培養「才」的。

科學教育怎樣呵護科學精神

記者:科學精神是什麼?它是怎麼形成的?

吳國盛:中國人的科學概念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把科學作為任何領域裡正麵價值評價的標準,這是20世紀科學主義意識形態長期起作用的結果。二是傾向於從實用、應用的角度理解科學,傾向於把科學混同於科技、把科技混同於技術,對科學本身缺乏理解。

科學精神是一種特別屬於希臘文明的思維方式。它不考慮知識的實用性和功利性,只關注知識本身的確定性,關注真理的自主自足和內在推演。科學精神源於希臘自由的人性理想,科學精神就是理性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

記者:科學教育的目的是什麼?

吳國盛:科學教育的真正目的是要讓每個人有機會去釋放潛能,人具有很多潛能和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和潛能就使得教育成為可能,也使得教育結果呈現出多樣性。教育實際上自身存有一個悖論,一方面,教育有一個目標導向,可另一方面,教育恰恰是要呵護人類那種不確定性和它的那種自由的空間,保護人類天生的創造性。教育實踐就是要在兩者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而教育就是在這種平衡之中前進的。

記者:博物學如何助益科學教育?

吳國盛:博物學是西方的另類科學傳統,整個西方博物學(自然志)都是如下兩個傳統相結合的產物:一個是百科全書式的寫作傳統,一個是觀察、記錄和描述自然的傳統。關注博物學傳統對於理解近代科學的起源和西方科學的發展主線是必要的補充,對於應對現代性的危機也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不僅如此,把博物學視作一種合法的科學傳統,有助於以寬闊的視野容納非西方文明,為非西方文明之中的「科學」正名。通過博物學,我們可以擴展科學的含義,打造廣義的「科學」指稱,重建科學譜系。

法國資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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