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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社會信任,是怎麼弄丟了的?

原標題:我們的社會信任,是怎麼弄丟了的?



中國社科院曾經發布一份《社會心態藍皮書》,稱中國當前社會的總體信任度進一步下降,已低於60分的「及格線」,人際之間的不信任進一步擴大,只有二到三成的人表示信任陌生人。這個觀測也符合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感受。比如在春運時節,如果你到火車站,應該會看到諸如此類的「溫馨提示」:「各位旅客請注意,為了您的旅途安全,請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種觸目驚心的信任流失是如何發生的呢?

美籍日裔學者福山在他的《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一書中區分了兩種社會,一是低信任社會,即社會信任只能建立在血緣關係上、信任半徑到了血緣關係的邊界便嘎然而止的社會;一是高信任社會,即信任建立的基礎超越了血緣,延伸到血緣之外的社會。在低信任社會中,個人除了血緣組織,缺乏有機的聯結,血緣之外便如一盤散沙;高信任社會則能夠通過無數社群、團體為中介,聯結成一個縱橫交錯的信任網路。福山認為,傳統中國屬於低信任社會,家族組織發達,但其他社群組織匱乏。


如果福山的論斷是準確的,那麼在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中,伴隨著傳統宗族趨向於瓦解、鄉村熟人社會被城市陌生人社會代替,社會信任走向崩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然而,恰好我最近正在讀宋代的一些筆記,這些筆記呈現出來的宋代社會,恰恰跟福山的論斷完全不一樣,換言之,福山言之鑿鑿的結論,其實並不符合宋人記錄的社會生活。來看看宋人是怎麼說的。


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在北宋京城汴梁(開封),商民最重「人情高誼」,若見外地人為京都人凌欺,「眾必救護之」。遇有官府接手處理民事糾紛,眾商民也「橫身勸救」,甚至有人願出酒食,請官方出面調解,也不怕麻煩。外地商人剛至京城租住,人生地不熟,這時鄰居都會過來幫襯,送上湯茶,指引怎麼做買賣之類。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在鄰里之間互相送茶,相問動靜。凡有紅白喜事之家,「人皆盈門」,都是前來幫忙的。批發美酒的大酒店,只要那些酒戶來打過三兩次酒,便敢將價值三五百貫的銀制酒器借與人家,甚至貧下人家來酒店叫酒待客,酒店亦用銀器供送,對連夜飲酒者,次日才將銀器取回,也不用擔心有人侵吞這些珍貴的酒器。


宋人王明清的《摭青雜說》記載,京師白礬樓旁邊有間茶肆,「甚瀟洒清潔,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濟楚,故賣茶極盛」,生意很好。更難得的是,這間茶肆特別講誠信,專門設了一個小棚樓,收放客人在茶肆的遺失之物,「如傘屐衣服器皿之類甚多,各有標題,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遺下者。僧道婦人則曰僧道婦人某,雜色人則曰某人似商賈、似官員、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則曰不知其人」,客人丟失的金銀,幾年後仍能在這裡找回來。


宋神宗朝時,曾有位姓李的士人在茶肆中飲茶,因為粗心大意,將數十兩金子遺留在茶肆桌上,忘記帶走。等想起來時,已是半夜,李氏認這為筆錢已不可追回,便不再到茶肆問詢。幾年後,李氏又經過這間茶肆,向茶肆主人說起幾年前丟人金子之事,主人仔細核對無誤,將金子如數奉還。李氏欲分一半給他,主人堅辭不受,說:「小人若重利輕義,則匿而不告,官人待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於心故耳。」


北宋時代的汴梁,是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商業十分發達,人口過百萬,用《東京夢華錄》的話來說,「以其人煙浩穰,添十數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毫無疑問,這是城市「陌生人社會」,而不是鄉村「熟人社會」。許多人跟福山一樣,以為中國傳統社會無法建立起陌生人信任秩序,但北宋汴梁呈現出來的醇厚風氣應該可以修正這種偏見。


南宋的臨安(杭州)也是一個生齒繁多、商業繁榮的大都會,也表現出很高的社會信任度。吳自牧《夢粱錄》記述了臨安的風俗:「杭城人皆篤高誼,若見外方人為人所欺,眾必為之救解。或有新搬移來居止之人,則鄰人爭借動事,遺獻湯茶,指引買賣之類,則見睦鄰之義。又率錢物,安排酒食,以為之賀,謂之『暖房』。朔望茶水往來,至於吉凶等事,不特慶弔之禮不廢,甚者出力與之扶持,亦睦鄰之道,不可不知。」

又據周密《武林舊事》記載,「有貧而願者,凡貨物盤架之類,一切取辦於『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償之。雖無分文之儲,亦可糊口。此亦風俗之美也。」說的是,那些來臨安做生意的窮人,可以到「作坊」預領貨物、盤架之類,也不必墊錢,等傍晚賣了貨物回來,再付還「作坊」本錢。這樣,那些窮生意人即使身無分文之資,也能夠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南宋的另一個城市金陵(南京)也具有同樣的美俗。車若水的《腳氣集》記述說,有人在金陵「親見小民有『行院』之說」,比如有賣炊餅的小商販(《水滸傳》中武大郎所經營的就是炊餅)自別處來金陵做生意,一時找不到鋪面與資金,這時候,「一城賣餅諸家」便會幫他張羅攤位,送來炊具,借給他資金、麵粉,「百需皆裕」,謂之「護引行院」,而「無一毫忌心」。車若水在記錄了金陵商人的「護引行院」習慣之後,忍不住稱讚道,「此等風俗可愛」!

從宋人對身邊社會生活的記述,我們可以發現,在宋代的商業城市,信任、幫襯陌生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可愛的風俗」,人們只需要不假思索地遵循習俗,便自然而然地建立起合作、互信的秩序。福山對宋代城市的這一習俗可能不了解,所以才斷言傳統中國是一個「低信任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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