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72年後，中國再沒有人寫詩

《郁達夫傳奇》劇照

舊體詩是徹底沒落了。現在寫舊體詩最多的，恐怕要算各機關大院的老幹部了，只要能夠湊夠八句，押上韻腳，都敢拿給人看。

中國，這個詩歌的國度，創造了獨有的舊體詩，這門「往聖絕學」就此失傳，竟再無一人能夠擔此大任。

離我們最近的一位「詩人」，還是死去72年的郁達夫。

1896年，光緒皇帝親政沒多久，中國剛剛輸掉了關係國運的「甲午戰爭」，天朝大夢被喚醒，大清江山岌岌可危。

郁達夫就出生在這樣的亂世。

他的故鄉，是浙江富陽。一條富春江蜿蜒曲折，不知見證了兩岸多少風流人物的誕生。

《富春山居圖》

孫權、孫策、孫過庭、黃公望、郁達夫……還有一位千年來都成為傳奇的隱士——嚴子陵，也在富春山上隱居。

郁達夫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不幸三歲喪父，家道中落。這一點，和他的朋友魯迅很像。

在艱難的環境中求學，郁達夫吃了很多苦。14歲那年，他考入杭州府中學堂，同學裡有個叫徐志摩的。從那時候起，郁達夫就開始寫詩，寫舊體詩。

我們可以來看看他早期的一首作品：《癸丑夏登東鸛山》。

夜發游山興，扶筇涉翠微。　　

蟲聲搖絕壁，花影護禪扉。

遠岸漁燈聚，危窠宿鳥稀。　

更殘萬籟寂，踏月一僧歸。

翻譯成白話就是：

晚上忽然想爬山，提上根竹子當手杖我就上山了。

絕壁之上，蟲聲搖曳，山門之中，花影相隨。

遠遠處，江上的漁火聚集，高高處，連鳥都很少棲息。

夜深了，萬籟俱靜，只有一位僧人，踏著月色正在歸途。

從這首詩里，郁達夫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孤獨行者獨賞險景的形象，給人禪意般的寧靜之感。

17歲那年，郁達夫來到日本留學，在日本，他因為是「劣等的中國人」，受到了很多歧視和排擠，這種情形從他那篇半自傳的小說《沉淪》中被描寫得淋漓盡致：一位日本妓女問他是哪裡人，他立即如被點了死穴，紅了臉，含糊過去，心裡在恨：「中國啊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

在《沉淪》中，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悲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翻成白話就是：

喝大了，拍著欄杆的我忽然感到寒意，落魄江湖，又到了一年歲末。

我想起三國的狂士禰衡，被殺之後葬在鸚鵡洲，還想起西漢的賈誼也是天妒英才，至今還沒去長沙拜祭他。

像韓信那樣一飯之恩用千金報答是容易的，但那都是發達之後啊，你落魄的時候，像東漢的梁鴻所做的《五噫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多麼艱難啊！

再回頭望著煙水，那是故國的方向，她也和我一樣，落魄艱難，我也為你暗自滴下淚水。

這首詩，如果不把裡面的典故弄清楚，真是很難理解的，而有典故的詩，翻成白話就更加失去了韻味，這也是為了大家好理解不得已為之。

從這首詩里，我們可以看到郁達夫日本十年的生活是多麼苦悶。他的詩，也從早期的孤獨行者，轉變為與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

中國的衰落，刺激了郁達夫的自尊，正如小說《沉淪》中的留學生跳海自殺前絕望地喊道：「中國，你快強起來，富起來吧，我的死都是你害的，你還有很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1922年，郁達夫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回到中國，開始自己的教書生涯。這段時期，他結識了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出名的就是魯迅，也寫了大量的詩詞。

但他真正成熟的作品，要到抗戰爆發後，流落南洋時所寫的一組《亂離雜詩》。就像杜甫在安史之亂的逃亡路上所寫的詩一樣，這些《亂離雜詩》，不僅是郁達夫自己的遭遇，更是為戰亂中百姓所寫的悲歌。

飄雪琴劍下巴東，未必蓬山有路通。

亂世桃園非樂土，炎荒草澤盡英雄。

牽情兒女風前燭，草檄書生夢裡功。

便欲揚帆從此去，長天渺渺一征鴻。

翻成白話是：

下雪了，我帶著琴和劍逃亡巴東，可天下之大，哪裡有通往和平的道路呢？

亂世之中，即便是桃花源也不是樂土，各地的英雄紛紛流落，在那荒莽草澤。

那些兒女情長如同風中的蠟燭，飄忽不定，想要為國報效，可惜一介書生，只能在夢裡實現。

我多想駕船出海，去做那長天渺渺的一隻飛鴻。

郁達夫與愛人

另一首：

草木風聲勢未安，孤舟惶恐再經灘。

地名末旦埋蹤易，楫指中流轉道難。

天意似將頒大任，微軀何厭忍饑寒。

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

翻成白話是：

草木皆兵，風聲鶴唳，天下的局勢還沒安定，我坐著小船經過了文天祥當年經過的惶恐灘頭。

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死了，是容易的，想要扭轉時局，為天下蒼生出力卻是困難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又何須在乎這饑寒交迫？

再度一遍《正氣歌》，我覺得我的前路，比起文天祥來說，還寬廣很多。

郁達夫流傳最廣的一句詩，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張狂風流躍然於紙上。

可這首詩的背後，卻是一件悲痛的往事。

1930年，郁達夫在上海發起了左翼作家聯盟，一年後，這個組織遭到政府打壓，無名作家被捕，一個月後遇難。

郁達夫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這首《釣台題壁》：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翻譯成白話是：

我不喝了，不是因為我愛惜身體，而是怕我喝醉了，假戲真做，連自己都怕。

我曾經因為酒醉鞭打名馬，更怕多情起來，連累了美人。

這次東南的劫數，老天都在作孽，雞鳴不已，風雨如晦，千年來滄海桑田，哪朝又沒有這樣的悲劇呢？

哭有什麼用？想想當年的魯仲連，寧死也不向秦國稱臣。

這首詩，郁達夫故作狂語，其實是在向政府抗議，表達自己寧死也不會屈服的意志。

後來的郁達夫，流亡到印尼蘇門答臘，在當地隱姓埋名，表面上是一位商人，暗地裡保護了大量文化界流亡難友、愛國僑領和當地居民。

1945年八月二十九日，印尼殘餘日軍為了報復，在蘇門答臘將郁達夫殺害。

自此之後72年，中國再沒有人寫舊體詩能夠超過郁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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