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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沉重》(三),原載《啄木鳥》2017年第12期

小編說

愛情,可以拯救人,也可以毀滅人。法律,可以剝奪人的自由,也可以賦予人自由。「資產與體重齊飛」的房地產商何大牛,在經歷輸掉上億家產,妻離子散又鋃鐺入獄之後,反而得到了一直「求不得」的女人心,也得到了暫時的心靈慰藉。對於何大牛來說,肉身沉重是現實的超負荷,他耗盡大半生,未能給自己鬆綁減負,不知未來,他手裡的一團亂麻能否解開……

中篇小說連載

我今後的生活還能承載多少歡顏?

肉身沉重

文/莫晨暉

七、金玉:何大牛和我離婚了

我不是一直都想著和何大牛離婚嗎,何大牛真的和我離婚了。就在我以為我跟何大牛十二年的婚姻像早年落下的一個病根已入膏肓,無力拔除時,以為我的富足閑適像一個頑固的腫瘤一路茁壯成長時,何大牛出事了。他破產了。

當何大牛告訴我這些時,我才從馬爾地夫飛回來。是何大牛特意安排我去的。在回程航班上我的心情還像馬爾地夫的海水一樣蔚藍遼闊,溫柔蕩漾。但當我下飛機時,何大牛跟小六已經在機場等我了。何大牛滿眼血絲地對我說:二十分鐘,我只有二十分鐘,一些事情我和你透個底,你要有心理準備。他說:小玉,對不起,公司經營不下去了,我借的錢可能還不上了。我得先到外面躲躲,別人來找你,你就說你不曉得情況。你的寶馬X5已抵賬了,我另給你安排了一輛現代,你先用著。等怡馨苑建好了,我就會回來的。這裡有一張卡,裡面還有十五萬元現金,你先拿著。

說不上心疼,我只是亂,紛紛擾擾的亂,像隔空落下的千萬枝亂箭。空,突如其來的空,渺茫無際的空。我這時才突然覺得,我對何大牛一無所知。這個夜夜要強行進入我身體的男人,此刻,除了他身下突起的堅硬、他吐出的煙酒混雜的濃烈氣味以及他軟軟拖行於我身上的肚皮,我竟然再也想不起更多他的特徵、秉性和痕迹。我不知道他開了幾家店,不知他有多少動產、不動產,不知他有多少輛車,也不知他在建的怡馨苑是不是可以預售,是不是所有手續都完整,更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投資,比如說什麼在新疆的礦山、在東莞的酒店……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外債,有多少是銀行貸款,有多少是社會集資,有多少是高利借貸……而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知我目前身價幾何?準確地說,是我目前身價負幾何?因為,近些年來,何大牛不時會拿來一撂單據讓我簽字,全是抵押貸款單,有抵押門面的,有抵押房產的,有抵押在建商住樓的……我開始也會認真地詢問一下具體情況,以申張對自己財產的知情權,但何大牛輕描淡寫地對我說,我還會把你賣了嗎?這年頭兒,誰不是在玩資金,靠一雙手做苦力,掙得來幾分?我相信何大牛不會把我賣了,更何況還有卡其呢,卡其是他的血肉,他可以損我,也要保住卡其吧!當我簽那些字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今天,何大牛怎麼能這樣說倒就倒,損得這麼徹底?怎麼能這樣說走就走,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我不知道。我想,我該盤一盤底,算一算何大牛這本爛賬了。

這本爛賬遠比我想像得要複雜N次方。這些年,在何大牛看似龐大的商業版圖裡,他靠高利借貸營造了一個虛假的繁榮。壓垮何大牛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兩年前立的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怡馨苑。這個洋溢著人間溫暖的名字和這塊高價買下的土地,成了他最後的墳墓,埋葬了他這半輩子的努力、夢想、機遇和家庭。

我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這些都是小六告訴我的。小六告訴我,何大牛所有的門面都抵押了,何大牛臨走時塞給我的那十五萬元,是他在租戶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前收的一年的房租。財務經理告訴我,公司早在兩年以前就沒有做賬了,有現金他就直接拿走,真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去找何大牛房地產項目的合伙人李木然,他依舊是那樣眯縫著眼,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久久地盯著我,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何大牛啊,早空了,還欠著我幾百萬呢!我正到處找他人呢,麻煩你替我轉告他,他何大牛跑了,他老婆孩子還在,是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李木然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我分明感覺到有一束火辣辣的目光打在我的胸前,我瞬時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慌亂。李木然的嘴角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看著我落荒而逃。

我知道我的生活將會不再安寧。

果然,各種電話轟炸、圍追堵截都來了,他們都是借了錢給何大牛的,他們挖地三尺想把何大牛揪出來。而我最害怕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了,怡馨苑有人鬧事,長長的橫幅招魂幡子一樣掛在未封頂的樓上,一個個斗大的字天雷一樣滾滾而來:黑心開發商,還我血汗錢!幾十個男男女女站在未建好的頂樓上,哭、吵、罵,揚言要跳樓!

我也知道我回不了家了。小六隔三岔五地告訴我,窗被砸了,門被撬了,電器被搬走了,傢具被拆了。聽了這些,我唯有報以一個苦笑。能笑得出來的時候就放肆笑吧,我今後的生活還能承載多少歡顏?它肯定像更年期女人的經血一樣稀少而寶貴了。

我等來了法院的傳票,起訴何大牛欠債不還,雪片似的一張接一張,隨便哪一張都是幾十上百萬的。我悔恨當初沒能跟何大牛一刀兩斷,離了婚,至少現在可以遠離這些麻煩。我更恨何大牛慫包一個,為什麼不放我一個自由身,非得捆著我們娘兒倆往火坑裡跳?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一個箭靶,密密麻麻扎滿了暗箭。我甚至想,所有的一切,應該都是何大牛處心積慮設下的一個陰謀,用來報復我這些年對他的冷漠、背叛,他要讓我陷入一張碩大無比的網中,永遠只能在風中孤苦無依地晃蕩。

但何大牛出乎我意料地回來了。在那個他偷偷潛回的夜晚,他對我說:小玉,我對不起你,咱們離婚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回來就是來和你離婚的。

這一切來得有點兒太意外!我原以為何大牛會死死不鬆手,可沒想到何大牛遠比我揣測的有擔當。他不僅主動跟我離了婚,他還給我留了五百萬。何大牛說他變賣了他僅剩的在北京購買的一套房產,這筆錢誰也不知道。他讓我找個信得過的人辦張卡,他再把錢打過來。

小玉,忘了我,讓卡其也忘了我,找個你愛他他也愛你的人,好好過吧!第二天一早,我們在民政局協議離婚後,何大牛在門口對我說了這句話。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像風暴之後的沙漠,遼遠而平靜。

他說的第二句話是:我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賭是我身上的一塊兒牛皮癬

八、何大牛:我輸掉了一個家

我敢指天發誓,我是想早點兒和金玉離婚的,但有些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才拖到了這一步,讓她跟我一起經受了這些波折和風雨。

那就說說我這幾年的不堪吧。

我像所有來路不正的黑錢一樣,有著卑劣的過去和不良的嗜好。賭,便是我身上的一塊兒牛皮癬,從沒真正斷過根。在北京沒認識金玉之前,錢來得容易,賭是常態,經常一晚上輸贏上百萬的。那時反正一幫人亦黑亦白地混著,不賭還真不知干點兒啥好。後來,回A城了,漸漸結交了一批魚龍混雜的老闆、領導,賭就變成了最直接最有效的交友方式,一場牌打下來,人就熟得能捏出水來。跟李木然相識也是在一場賭局上,他出手大方得很,賭桌上輸得起,那次牌局他輸了四百多萬,眼都沒眨一下,末了把骰子一推,說:今天手背得很,不玩了。我也算玩得大的,但像他這樣眼看白花花的銀子變成水還能面不改色氣不喘的真不多見。我想這人牛逼啊,後來才知道他來頭大,盤子大,銀子每天掙得撐破口袋,而且是一個賭場的老手,洞庭湖的麻雀,經過不少風浪。果然後來幾次跟他交手,他都是只贏不輸,倒是我前前後後輸了六七百萬。

就連金玉要生的那天,我都還在牌桌上下不來。金玉預產期提前了,她打電話說肚子疼,而我正陷於豪賭之中,輸了兩百多萬,起不得身。李木然看著我兩頭兒都顧不上,陰陽怪氣地嘲笑道:胖子,你家金玉跟你虧了呀,照顧不好她就易主唄!我半天沒從他這句話里回過神來,待我想清楚他這句話之後,我的心一下子涼到了腳底。我把牌一甩,揚長而去。李木然這句話把我點醒了,我得懸崖勒馬,我要真這麼爛下去,總有一天會把老婆孩子都賠進去。我何大牛不能那麼混蛋,我得抻著翅膀,護好我的金玉我的娃。打那次以後,我就再也不賭了,我想輸了就當是交學費吧,人生這一輩子,經驗總是要拿錢買的。

李木然後來邀了我很多次,想再拉我下水,但我意志很堅定,說我玩不起,還得養老婆孩子呢。李木然聽了我這話很不高興,他說我這個走路帶喘的死胖子,居然被個娘們兒的褲帶系住了。我沒中他的激將法,我說,我還真是在乎這娘們兒,拴她褲帶上我樂意。李木然聽得臉都有點兒綠了。

如果我能從此戒掉一個賭字,我想我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但金玉跟了劉清風。這像一把錐子扎在我心裡。就算我有寬恕她的千萬條理由,但那一刻,我作為一個男人,也像一匹烈馬被套上了嚼子,像一隻山鷹縛住了翅膀。也許金玉她一輩子也不會理解她這一刀刺得有多深,她逼得我太苦了。金玉她好像沒有半點兒愧疚,只是冷冷地對我說:我對不起你,咱離婚吧!我多想她對我說句軟話啊,她只要說,何大牛,是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次,我跟你好好過。我都會內力盡失,真氣盡泄,癱成泥,化成水。但金玉她冷得像冰一樣,我知道我只要伸手一碰,她就會碎掉,我們這樁婚姻就會碎掉。我不敢碰啊!我不能沒有金玉,我已經失掉我小妹了,我再也不能失去金玉。我只好把所有的恨啊、怒啊、苦啊,都逼回我那酒囊飯袋裡。我腆著沉甸甸的肚子,和李木然一幫人推杯換盞,把酒當水喝。

我就是在那時重開賭戒的。

那天我喝了兩斤白酒,卻仍然沒有把自己灌醉。我在辦公室休息間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著,只想睡他個天昏地暗,然後一覺醒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噩夢,金玉還是那個巧笑倩兮的金玉,我還是那個不知魏晉的大胖子。不過,金玉沒有巧笑,我的女財務經理卻朝我巧笑了。她是個機敏的女人,肯定聞出了什麼酸腐的氣味。我知道她一直想委身於我,八成還是圖我的錢吧!但我的錢也來之不易,我不想花到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身上。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銳,察覺出這一刻我需要一個溫軟的肉體來撫慰疲憊,需要一次玩兒命的衝擊來釋放堆積在心的壓抑。她穿著真絲睡衣,娉娉婷婷地走進來,以男人的角度來看,絕對是個讓人慾仙欲死的尤物。當她甜糯的氣息充溢整個房間的時候,我感到了雄性動物最原始的衝動,我想把她鋪展在身下,讓自己在這朵白蓮里陷入一個醉生夢死的極樂世界。可當我撕開她的睡衣時,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狐媚而順從的笑容,這是金玉從來不曾有過的。而正是這個笑容,像一場雪崩,覆滅了我熊熊燃燒的慾火。金玉,她肯定在劉清風面前也是這樣狐媚而嬌淫地笑著,肯定也是這樣妖嬈而放蕩地綻放。我猛然覺得自己從頭至尾就是個失敗者,我從未征服過金玉,我再征服一萬個女人又有什麼用?

我一把推開女財務經理,翻身坐起,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說:李木然,你馬上來,咱們賭一場。此時此刻,我需要另一種沉淪來報復我所受到的傷害,我需要另一場拼殺來重振雄風。

這個代價付出得太慘重了

這一場豪賭延續了三天三夜,我輸了三千萬。一千二百萬現金,還欠了一千八百萬貴利。貴利就是一條吊索,一旦套上,就離上吊索命的日子不遠了。我知道貴利萬萬碰不得,但那時,我在酒精和憤怒的雙重圍剿下,已經失掉了理智。在我輸掉六百萬的時候,小六跪在我面前說:哥,求你了,別玩了,你心裡難受,打我罵我割我肉都行,我求你別賭了。我眼一橫,站起來,一腳踩在凳面上,把手裡的骰子高高舉起,瀟洒地拋了下去,說:小六,哥玩得起,輸得起,你要是不想讓哥高興,哥這麼些年就是白疼你了。小六低聲說:哥,嫂子和卡其在等你回去呢!這話不說還好,他一說這話,我陡然覺得萬丈豪情在心底里升起,凌空飛架,直奔雲海,我今天不在賭桌上英勇就義我還真不是一條漢子。我說:小六,別提你嫂子,女人家家的,晦氣。咱們玩兒就高高興興地玩兒,哥在江湖上是條龍,不是條蟲!李木然拍手說:好!我總算見識了何總的風範,有氣魄!來,今天咱得玩盡興,只要何總還有興緻,我李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但我並沒有越玩兒越高興,而是越輸越頹,越頹越輸,我不知道我輸了多少,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反正扳不回來就是一死,借多借少無所謂了。三天下來,我只剩一張虛乏的皮囊和一筆數額巨大的貴利。李木然走時拍拍我的肩說:兄弟,振作點兒,不就是錢嗎,賺得回來的,我這筆錢你先用著,不急。他矮小的背影像一個鬼魅,輕飄又沉重地把我甩在了賭桌旁。我變成了一條被扒了皮的蟒蛇,虛弱地盤成一個圈,支撐我奄奄的氣息。

我在一瞬間發現,劉清風居然真的變成了一縷清風,一拂而過,僅此而已。這個原來如鯁在喉的名字,此刻已成為一杯白開水,可以順利入口。我終於可以像看別人的一段風月一樣來看金玉和劉清風了,終於可以像以往一樣面對金玉了。

這真是件好事。只是這個代價付出得太慘重了。

直到第二天李木然帶了貴利債主來找我協商還款事情的時候,我才覺出這場賭局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一切都是李木然設計好的。他處心積慮花了好幾年來經營這場賭局,抓住了我盛怒之下不顧一切的機會,出了老千,輕而易舉就讓我輸了個人仰馬翻、片甲不留。他李木然惦記的就是我那塊地。我買的時候就花了一千多萬,將近八年過去了,少說也翻了三番,他李木然帶了債權人來就是想讓我把地低價抵給他,以清償我欠他的貴利。無利不早起,我一直以一個商人的精明自居,沒想到放鷹這些年,到頭來被鷹啄瞎了眼睛。李木然他真是太狠了。

李木然對我狠是有原因的。他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話說起來有些長。

李木然有個弟弟,叫李木雲,不怎麼成器,平時都是聽他哥的差遣,但他總有點兒不安生,仗著財大氣粗,愛惹事。那次我們一起去山區玩,在窄窄的盤山公路上,迎面碰上了一輛拉石頭的車,兩車相遇時剮蹭了一下,開車的司機是本地人,走下來見我們是外地的,自然罵罵咧咧,嘴上不饒人。李木雲哪受得了這種氣,衝上去對著司機的臉就是幾拳,打得司機口吐鮮血。山裡漢子性子野,都是敢拿命拼的,司機被打之後,順手從車上拿了把扳手,要往李木雲腦袋上敲,李木雲不知何時掏出了一把彈簧刀,照直朝那個司機的心臟部位捅了下去。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們甚至來不及下車阻攔,就眼睜睜看著那個司機倒地抽搐。

惹上了人命官司,縱然李木然手眼通天,李木雲也難逃其罪。李木然來求我,讓我作證說李木雲是正當防衛,是人家先拿扳手打他,他才還的手。車上其他人都是李木然的人,他認為只要封了我的口,他弟弟就可以死罪買活,活罪買少。李木然讓我說個數,他一定如數奉上,就當是封口費。這些年我雖然在江湖上混,但我還沒到恃強凌弱、不分黑白的地步,我想起了當年十三太保把我腦袋踩在地下搓的時候,這個偽證我自是做不得,做了我娘肯定會從棺材裡坐起來,揭我的皮,撕我的肉。我拒絕了李木然,而打那以後,李木然就對我心存芥蒂了。但李木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後來還照樣跟我喝酒,一次酒桌上,我們喝嗨了,他摟著我說:兄弟,我當年一時犯了糊塗,才有了那些不情之請,現在我也想明白了,都是一條性命,我弟弟幹了天理國法不容的事情,誰也沒法兒救他。李木然讓我以後還把他當兄弟,不要把他看扁了。我當時聽了他的一番話,還感動得心有戚戚,甚至覺得自己做得有些絕情,兄弟姊妹哪個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妹死了,我還不是痛了一輩子嗎?

但我沒想到李木然他是黑虎掏心,背後扇陰風。當我想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感到刺骨的寒冷,陰曹地府似的,我好想回家抱著金玉,就算金玉犯了再大的錯,她也不會算計我。她只是不愛我,她只是愛了一次劉清風,但誰對愛情有免疫力呢?人一輩子總要出一次麻子的,金玉她肯定不想出這次麻子,但病毒來了,誰擋得住?金玉她只是病了呀!一想到這些,我就又心疼金玉了,可是以後我拿什麼來疼她呢?我得想想,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正中李木然的下懷,把好好一塊地讓李木然叼了去。這可是我半生心血,我不甘心,沒了它,我下半輩子都別想翻身。

想到這兒,我再也睡不著了。接下來三天,我什麼也沒幹,就在想如何翻身。我手頭的酒店還在經營,可以撐著我這門面不倒。關鍵是我的名頭還在,我說我要再幹個什麼項目,找錢還是有門路的,別人都還以為我是一頭健壯的駱駝,經得起摔打,肯定有人願意跟我做,或者說是願意將錢投給我做。做什麼?當然只有做房地產來錢快,一個樓盤做下來,隨便就賺幾個億。我手頭有地,省了買地的錢,跑跑發改委、規劃局,把房地產項目立了,馬上就能從銀行貸到錢,再忽悠點兒建築商帶資進場,只要一開建,拿到預售許可證,房子上市銷售了,那鈔票還不是滾滾而來?說不定趕上房地產市場回暖,房子一搶手,倒要賺個盆滿缽滿!到時候李木然這筆爛賬還起來也就不成問題了。我身邊幾個朋友,就是這麼拆借騰挪過來的,現在都發達了,找的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我不要換老婆,我只要把債還了,就跟金玉過安穩日子。

我這麼一想,人就高興了一點兒。反正現如今,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不搏,就只能等著別人替我收屍,再闖一次,可能還有翻盤機會,我覺著我還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不過眼前這一關難過。貴利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我想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以房地產項目的名義,借!我出個兩分、三分的利息,只要把房地產項目一拿下,就等於拿了一塊兒吸金石,不愁不來錢!這民間借貸歷來就是地下錢莊,合理不合法,但不合法的事多了去了,現在賺錢,不打點兒擦邊球,誰能給你坐大成勢的機會?

主意打定,我渾身輕鬆了不少,我想,我該回去了,我要回去把金玉從她娘家接過來,現在只有看到她,我才有往前沖的力氣。我不敢把這些天翻地覆告訴金玉,我也沒法兒說,我能跟她說我把家都輸光了嗎?我能說都是因為你金玉偷人把我害成這樣嗎?我們不能再互相傷害了。此時此刻,我知道金玉她也是孤單絕望的,她那個劉清風,敢站出來昭告天下說他愛金玉嗎?也只有金玉這個死犟性子,傻乎乎地站在北風裡,任風刀子往身上扎。唉,這個犟女人、蠢女人,也只有我,才懂得她的好,她的美,她的舉世無雙,她的傾國傾城。這樣也好,她經歷這麼一遭,說不定從此以後就收心斂性,跟我好好過了呢?

我在臆想里構造著不沾輕塵的愛

九、金玉:我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

我覺得何大牛就像一陣蟄伏很久的龍捲風,他風馳電掣般席捲我的生活之後,終於消失得無蹤無影。我想我該收拾颶風之後的斷壁殘垣、滿地塵煙了。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而我,得到了五百萬,足以應付生活中的一切苟且。我確信這五百萬是安全的,沒人知道何大牛替我隱匿了一筆巨款。事情好像正朝著前所未有的明朗邁進。想離的婚離掉了,未曾想有的財富天神一般降臨,庇佑我的日子。何大牛說過,我天生就是過富足日子的。但想到「天生」,我心裡不禁打了個寒戰,沒有何大牛,我可能憑自己雙手掙來五百萬嗎?何大牛覺得我是天上的仙,泥里的金,但我清楚自己除了心氣兒高、骨子裡清冷以外,我還有什麼?我不過是一個偽裝的俗物,用幾頁書卷、幾縷不可一世的鼻息、幾個冰冷清高的眼神,營造了一個不近煙火的金身,我也就迷惑了何大牛,讓他一直把我像神一樣供著。

如今何大牛這個虔誠的施主終於消失了。當我神龕前的香火真的冷落下來的時候,我在獲得如釋重負的輕鬆的同時,心裡就像洇了一汪水,怎麼也清爽不起來。這一刻,我像所有的俗物一樣,生出了輕賤的憐憫。是的,我憐憫何大牛。當那個我一直詛咒、一直埋怨,一直恨他陷我於不義、拖我於泥坑的男人,以一種丈夫的大氣與擔當,給我、給他的妻子準備好一條後路時,我才驀然發覺自己的齷齪勢利與短小促狹。我不就是怕擔當、怕面對嗎?我一直像一隻兇猛的刺蝟,支起渾身的刺,一意孤行地來捍衛我高高在上的情感,而在這段婚姻里,我其實是個沒有肩膀的人,從來沒有承擔過任何東西。或者說,除了身體,我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場婚姻。我對何大牛所有的一切都未曾關注,未曾扶持。我不過問他的事業、他的困境,也不懂他的努力、他的掙扎。我只做了一個相框,把「夫妻」這個詞冠冕堂皇地框起來公之於世,我只是給他家的戶口簿上添了一個名字,再順便繁衍了卡其。

婚姻需要愛情來生髮,而我在臆想里構造著不沾輕塵的愛,以一種不合年齡的幼稚,拚命追尋、幻想著一份不著邊際的愛,讓自己懸在半空,上不頂天,下不接地,飄搖而動蕩。我不懂得,愛,就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或者我懂得,卻做不到。其實,我只不過是自私而已,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或者說我從來就不懂愛。我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我也是一個只會愛自己的女人。每一份愛情,都具體而實在,都現實而瑣碎,我那玻璃心的愛,怎麼能有地方盛放?

何大牛對我和卡其的保護,如一根刺,深深扎進我的肉里,這五百萬和這一張我渴望已久的離婚協議書,並沒有給我帶來預期的歡欣,相反,它們成了一面鏡子,照出我的自私、我的虛假來。它們也像一塊兒燒紅的烙鐵,灼痛了我的心。我不時會想起何大牛來,他去了哪裡?他過得好不好?他是否還會吃得那麼開心?他會想起我和卡其嗎?他想起我們的時候,會不會心痛?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已經讓我無暇去想這些了。

那是何大牛走後、也就是我們離婚後的一個月,局長讓人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局長是個不錯的人,務實,低調。局長很正式地對我說:金玉,出於組織對你的關心,你老公的事兒,我想你有必要都知道。

我點點頭,把頭埋得更低了,我覺得這是一件讓我抬不起頭的事兒。

局長又說:何大牛已經由公安經偵立案了。他借了一千萬元教育基金,這事兒你知道嗎?我搖頭說我不知道。局長愕然,又問:他借了多少錢你知道嗎?我還是搖頭。局長嘆息說:小金啊,你這女主人是怎麼當的啊?不過現在看起來,你不知道這些更好。如今何大牛跑了,你是家屬,於公於私,你都要敦促何大牛回來把事情處理好,爭處從輕發落!

我想說我和何大牛離婚了,我想說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但我說這些有人信嗎?即便有人相信,他們肯定也會認為他和我離婚是個權宜之計,是為了隱匿財產,保全一家。事實也確實如此。所以,我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無論怎樣,人們都會認為我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是一條船上的賊。

我低頭不語。局長嘆了口氣,對我揮了揮手說:你去找公安局經偵支隊陳支隊長吧,他會給你把相關情況講清楚的。我看你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何大牛這些年的真實情況。你要有政治敏銳性啊,何大牛這件事不是小事,已經影響到穩定工作,市裡面很重視!

我默默退出,後背一片冰涼。我轉身去找了陳支隊長。陳支隊長是個爽快人,他告訴我,何大牛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確鑿無疑,目前查清的包括銀行貸款,總共1.2億。當前最要緊的是那一千萬教育基金。教育部已經開始追查了,如果資金回不了籠,市裡面不好交差,教育、民政等幾個部門的領導都要受處分,而且影響到以後全市向上面爭取資金。為此,市領導非常惱火……

......

(未完待續,歡迎留言與我們互動)

審核:季偉

責任編輯:張璟瑜

新媒體編輯:楊玉潔

圖片:楊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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