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中追逐鳥兒的蹤影,一段自然啟示之旅
摘自《鳥·藝術·人生》
作者:Kyo Maclear
譯者:張家綺
關於本書:穿梭在細看與宏觀之間,凝視內心世界和外在自然,這段對鳥兒和生活的觀察年記,以四季流轉和人生遭遇為節奏,探觸每個人在生命中必然會經歷的愛、等待、寂寞、失落、圓滿,或者遺憾。
麥克利爾(Kyo Maclear)因為父親的病情和終將到來的告別而哀傷,她因緣際會遇見一位剛愛上觀察鳥類的音樂家。她好奇,是什麼驅使一名年輕音樂家突然間擁抱自然,在多倫多這座城市裡熱切追逐鳥兒的蹤影?她決定跟隨這位音樂家的腳步,一探究竟,卻意外展開一段串連起自然與心靈的啟示之旅。
觀察城市裡鳥兒的羽色體態和啾啁啼囀,她發現,若打開眼與耳去感受自然,竟能得到何等的啟發與靈感。而在這過程中對於人生悲喜的反思,雖是她對生命中的起伏與疑惑的感受及解答,但深層里尋問的,仍是關於人類在天地間的定位,自我與他人的連結,以及自然和藝術當中的美與善如何引領我們窺見生命的意義。
書摘
十二月 | 愛
當晚,我造訪了那位音樂家的網站,看見他拍攝的鳥類照片。這些照片應有盡有,而且稀奇古怪,不是那種你會在賀卡或鮮艷光燦的鳥類月曆上見到的照片。
這群鳥棲息在鋼筋、玻璃、混凝土與變電箱構築而成的家園。
有隻鳥的臉上罩著一隻印著「冷凍芒果」的塑料袋,另一隻則停在碎燈上,還有幾隻分別停在發黏的灰泥牆、鋼筋捆、大型鍛釘和鐵絲網上。這些鳥兒的行為與一般鳥兒無異:休息、飛翔、理毛、覓食、築巢──然而牠們無疑會更寧願生活在這些混亂、滿是沙泥和垃圾之外的世界。
這些照片透露的,並非平時可見的破壞環境罪行或是世界末日將至的訊息。若說這些照片真訴說著什麼,那就是愛。不是對漂亮女孩的愛,也不是對心愛之物百般呵護、擺在架上或櫥窗中的愛,更不是教人神魂顛倒、迫切渴望,甚至輾轉難眠的愛。這種愛既不理想化,目的也不在佔有。我從照片中感受到的,是對缺陷與掙扎的愛,是對黯淡、樸素、美麗,或者有趣的所在──這個我們稱之為「家」的愛。
看著照片,看著鳥兒與牠們的周遭環境,我的心加速跳著。
等待世界對一件事冷靜下來時,我習慣了孤獨;身為兩名年邁移民的獨生女,我習慣了孤獨。我的父母各自離鄉背井,舉目無親來到這個嶄新大陸,在他們的人生歷史上畫出一條走向線。他們倆在這裡並不是紮根於土的樹木,反倒象是長在盆中的植栽。身為必須離群索居的作家,我習慣了孤獨。我在鳥兒的周遭看見的事物難道就是這個?我個人的孤獨?
我聯絡上這位音樂家,打算和他同行賞鳥。我想對一件事專註入迷,感覺自己仍能受到啟發。我沒將大自然視為是我私人的聖地露德,或是療愈的荒原。
又或許我有。
幾天後,我在街旁人行道上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奇怪地移動著。他先是往前踏步,再往後踩,接著跨向一旁,向前踏,再踏回來。他的動作讓我想起,有時我跟先生也會裝模作樣地跳起現代舞。我好奇他為何在人行道上跳舞,於是走向對街。
躺在地上的,是只尾巴受傷流血、飛不動的鴿子。我從袋子里挖出一條健身房用的毛巾,將鳥兒裹起來,輕柔地將牠移到有屋檐遮蔽的門廊。我們蹲下來試著與牠交會眼神。我不曉得牠獃滯的雙眼是否看見了我們,或者牠已不在乎了。牠的動作越來越微弱,但我們持續凝視著。
我以前也見過死鳥,但未曾親眼看著鳥兒死去。理性而言,我知道這隻鴿子稱不上是什麼預兆。我不是會仰望天空、尋找神秘徵象的那種人,但近年來我開始相信機緣巧合。若非機緣與巧合讓兩個衣著隨便的人在意料之外的情況下相遇,我就不會在這裡。若非我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夜裡走進一扇謎樣的大門,我也不會遇見我先生。所以在遇見這隻鴿子、而隨後幾天又不尋常地頻繁碰見鳥兒之後,我開始感覺這是老天的暗示,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得學習認識鳥。於是我發訊息給那位音樂家,問他之後的這一年我能否跟著他賞鳥。
音樂家說可以。
一月 | 牢籠
我很好奇,鳥兒對自己被幽禁會有何想法。牠們可會羨慕窗外自由翱翔的同伴?長期關在籠中的牠們可會渴望被放出籠外?又或者,如果牠是在鳥籠中出生,這還能稱為監禁嗎?牠們可知道自由後該何去何從?甚至雖然被監禁籠中,卻一無所知?
確實有某些故事,描述生於囚禁中的動物日後會對外界感到恐懼。雖然這似乎有違常理,但人為飼養的動物通常會意識到,牠們在野外存活的機率至多是未知數。逃走或是飛離的假想簡直太麻煩又可怕,所以牠們情願待在籠子的庇護里。
我懂。我懂裹足不前的感受。我懂雖渴望改變、卻被困在同一個精神牢籠里的感受。我懂在人生某個階段必須奉獻自己,努力扮演好母親和女兒、自我卻所剩無幾的感受。飛出敞開的大門變得好難,在你拚命囤積孤單、隔絕他人的同時,可能也為自己築起了高牆。
渴望自由的天性也許根深柢固,但在某些方面,你我都是囚鳥。我們可能受制於傳統,或身陷在一段越來越像籠中鳥的關係內,也許是家庭、婚姻或職業,雖然舒適且習以為常,但牢籠終究是牢籠。我們或許是畏懼於一片浩瀚無垠,或者害怕未知的墜落感而無法動彈。當我們捨棄美妙的自由而改求財富上的穩定,當日子過得象是有如廣場恐懼症般,我們於是誤以為待在上鎖的屋內才是真正的安全,這讓我們全成了囚徒。習慣的牢籠,自我的牢籠,野心的牢籠,物質主義的牢籠。免於恐懼與免於危險之間的界線,並非總能輕易分辨。
要當一隻靠著機智在野外求生存的自由飛鳥,這絕非易事。
……
四月 | 知識
我對鳥兒最早的記憶,是倫敦特拉法加廣場上的鴿子。我還記得當時就站在尼爾遜將軍紀念柱旁,滿手抓著麵包,被一大群飢餓、貪婪的「鴿海」包圍。那時我四歲。我記得那個留著精靈系短髮的保姆,向我示範如何把麵包屑丟出去。像這樣,她說,輕輕丟。
遷居加拿大後,我記得有種小鳥常落在學校外頭的地上。這個靜謐、綠意盎然的小地方叫「森林之丘」。那些鳥在空中飛來竄去,誤以為大片的玻璃是一條清透的通道,於是一頭撞上學校的哥德式玻璃窗。我很快就認得小鳥撞上窗戶時發出的特殊聲響,我也明白,只要小鳥和建築相撞,後者永遠是贏家。那些鳥兒就像一團團小沙袋,掉落在草地上。只要到教室外玩耍,就會在橡樹底下發現幾個煤灰色的小東西。我還記得牠們細如火柴的腳朝上指著天空。有時甚至會見到一小灘血淌流著,但小鳥只會像睡午覺似地躺著,動也不動。兩年後我離開那所學校,不曉得校方後來是否明白該為窗戶加裝窗帘,或是像其他地方那樣,在窗玻璃上貼些驅嚇鳥兒的圖案。但我記得,當時我認為小鳥只不過相信自己能飛,就得遭受如此懲罰,這實在太過殘忍。
……
五月 | 挫折
五月,我在某個夜裡尋思「墜落」,剛好在YouTube上看見德國舞蹈家碧娜·鮑許滑稽卻哀愁的舞蹈片段「一九八〇年:碧娜·鮑許作品」。表演開始沒多久,有個女人在舞台上轉著大圈跳躍,手裡揮著白手帕。「我好——累,我好——累。」背景傳來輕快的布拉姆斯《搖籃曲》,女子也跟著有節奏地反覆說著。她不停旋轉,直到最後終於疲憊不堪,反覆的聲音開始結巴、斷續,腳步踉蹌,而賣力高舉半空、揮著手帕的手臂也隨之顫抖。
這部舞作是鮑許在長期伴侶、同時也是最親密的合作對象舞台服裝設計師博季克(Rolf Borzik)死於血癌不久後所作。
有時我們跌跤,不是因為腳下所踏的地面不平,而是因為我們不斷移動,不斷嘗試、不斷重演相同動作,一遍又一遍,最後精疲力盡。這一刻也許強壯,下一刻卻變得脆弱。我們會跌跤是因為活著,如果幸運,就會復原。
有次,我親眼目睹一場風暴,風雨猛烈到兩棵百年老樹因而被連根拔起。翌日,我在斷枝殘葉里走著,竟發現一些脆弱的鳥巢完好如初,毫髮無傷地落在地上。它們輕如鴻毛,卻能挺過劇烈天災。這般命運的翻轉原來就出現在你我身邊──我久久無法忘懷。我不明白這究竟代表了什麼。
五月,一群群候鳥過境這個城市的大樓深谷、公園和後院。某天的早餐過後,兒子和我在我們的紫丁香樹上瞧見一隻小巧玲瓏的黑紋胸林鶯。我們倆靠在陽台門邊,凝望著那隻黃色胸口帶著黑色斑紋的小鳥。我能想像牠的體重還不及一枝Sharpie麥克筆。
那隻鳥可能來自中美洲,在飛往北加拿大繁殖地的途中先在多倫多暫歇,補充能量。牠可能連續飛了六十個鐘頭,我想像牠拍振著短小的翅膀,吱吱喳喳叫著:「我好——累,我好——累」,而其他將在春季遷徙時飛越多倫多的五千萬隻鳴禽,也齊聲喊道:「我好——累,我好——累。」我們能從各式各樣的鳥兒身上學到東西,牠們也許來自遙遠的阿根廷彭巴草原和亞馬遜叢林,從逐漸消逝的南方森林家園飛往同樣瀕臨危機的北方森林。我想知道,如何才能像候鳥那樣勇敢無懼,又該如何維持那長年不衰的堅毅。
夜復一夜,一道看不見的鳴禽奔流穿越黑暗。
關於作者
Kyo Maclear,小說、散文作家,也創作童書。英國倫敦出生,四歲隨英籍記者父親與日籍水墨畫家母親遷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藝術及藝術史學士,文化研究碩士,目前正以加拿大政府獎學金,在多倫多約克大學進行博士研究。麥克利爾的散文及評論常見於北美、歐洲、亞澳地區的報刊媒體,除寫作外亦有繪畫長才,本書中所有插畫即是她親自繪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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