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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人生什麼都可以賭,不可賭氣

王鼎鈞

近來翻完了王鼎鈞的《怒目少年》,作為他回憶四部曲的第二本書,這本書主要「記述了一九四二年我前往抗戰後方起,到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為止,我對中國社會所作的見證。」

的確,這本書「融入人生經歷、審美觀照與深刻哲思於一體」,是一本適合讀的書。閱讀這本書的同時,讓我回想起之前讀宗璞的「南渡北歸」系列(《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還未面世,希望先生在有生之年能完成最後的創作)、遲邦媛的《巨流河》、蕭紅的《呼蘭河傳》、《生死場》、沈從文的《從文自傳》、龍應台的《野火集》、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等。所不同之處在於,這本《怒目少年》是一本紀實性回憶錄,而其他作品,文學性佔比略有不同。

但,無論如何,它對於我們觀照那個時代,提供了一個小的窺探鏡。幾十年已過,社會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但什麼變了,什麼沒變,自在人心。

以下是我摘取的片段,以此為記。

中國人生了氣,有時像滾水,有時像火山。抗戰軍興,中國人蓄怒待發,出氣的對象有變化,先對外國,後對本國。許多事我或在局外、或在局內,許多人我或者理解、或者迷惑。許多人,包括我在內,我們不知道何時、何故發生這種載舟覆舟的變化,我們不是秋風未動蟬先覺,而是秋風已動蟬先落。原來人的情緒那麼不可測,後果那麼不可預估,許多人這才修心制忿。

詩人鄭愁予的名句:出門一步,便是江湖。

現代中國,有個名詞叫流亡學生,它前後有三個梯次:第一梯次,「九一八」事變發生,東北青年入關。第二梯次,「七七」抗戰開始,沿海各省青年內遷。第三梯次,內戰期間,各地青年外逃。我是第二梯次,也就是抗戰時期的流亡學生。那時流亡是一種潮流,流亡的青年千萬百萬,流亡很苦,很孤獨,有時也壯烈,危險。

在日本的高壓之下,中年老年懂得世故分寸,可以苟全,年輕人血氣方剛,看鬼子不順眼,心裡窩一把火,留在家裡很危險。「出門一時難」,但是在家已非千日好,家長們千方百計把孩子送出去。

女學生是一個變數,我惴惴不安。當年,女學生這個名詞的含義,今人很難體會。所謂「女學生」,通常是泛指由高中到大學,十七八歲到二十齣頭。那時女子能受高等教育,必定是家裡有錢,家長的思想也開明,有這種背景的女孩子多半漂亮。那時讀大學同時是一種享受,有音樂、有體育、有社交,這些女孩子多半明朗可愛。那時候,「女學生」一詞中有個什麼樣的形象,可以想見。

并吞異族太難了,被征服者表面的馴順,背後用加倍的反叛來平衡,他們是沙子,使你盲腸永遠發炎。從征服者的角度看,異族都忘恩負義,反覆善變,殊不知這正是他們的正義。咳,天下本無事,侵略者自擾之!

一般來說,家庭訓練要我們穩重、從容,舉手投足畫出的虛線是弧形。軍事動作直來直去,有稜有角,避免一切迂迴浪費。當你依照制式去接受一樣東西時,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煩。

我對你們,就像兩手捧個刺蝟,要丟是塊肉,捧著又扎手。

我想,那時的軍國教育、集體主義教育在我們身上成功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人不是機器上的螺絲釘,人是交響樂團里的團員。團員一定服從指導,但他離開樂團仍然是音樂家。而螺絲釘,若從機器上脫落,就成了垃圾。當然,這其間世事發生了大變化。

人在群眾之中容易迷失自己,產生幻覺。所以母親說,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讓我實實在在記下來,那天我覺得我正是一粒沙,正在等著混合在水泥中做成混凝土。

年輕時發現秘密,年長後破解秘密。戰爭製造秘密,和平暴露秘密。

滕老師教給我們一個簡明的口訣:「七前單大,八後雙大」。七月以前,單數是大月,七月以後,雙數是大月,至於七八兩個月則全是大月。有了這條口訣,大月小月只消略一沉吟就可以知道。它立刻淘汰了握拳頭數關節的辦法。

少年十五二十時喜歡窺探成人的世界,人到中年就喜歡窺探要人的世界,採集政壇內幕官邸秘聞,及其老也,努力窺探上帝的世界,思索天道命運等等。

在冬天和春天交界的地方,密密的排列著無數文人雅士,他們歌頌風的溫度、水的聲音、樹枝的顏色,陶醉在溫馨的感覺里。我猜,這些人都沒生過疥瘡。依我們生疥的人來說,「臘盡春回」是煩惱尷尬的日子,夜半,夢中,「下意識」指揮你抓那些疥瘡,抓到醒,抓到出血,「越抓越癢,越癢越抓」,這就是春的消息。疥蟲也懂得「一年之計在於春」,它們在你的皮膚里穿鑿隧道,造成奇癢。你伸手去抓,這就上了它的當,它布下陷阱,等你的指甲幫助它擴充地盤。雖然你十分明白後果,你還是把那些透明凸起的、粟粒一樣的小泡抓破了,粘液流出來,潰爛開始。……疥瘡是我們的烙印,我們的刺青。任何一種共同點(無法避免的共同)都能生出「大我」的感情,即使是某種隱疾。疥在我身上所走的路,和那些學長的經驗完全相同,「疥是一條龍,先在手背上行,腰裡轉三圈,腿彎兒里扎老營。」

慢慢地,我也有了後進,這才明白,看別人在我修好的路架好的橋上通過,似乎是人生的一種慾望。任何一種痛苦的生活,即使是監獄和妓寮,只要有新人跟進,資深者所受的折磨都可以化為成就感。支持人們熬下去、熬出來的力量似乎是:向前看有光亮,回頭後繼有人,所以,「最後一個太監」就他個人而論,實在不勝其悲哀。

人生在世,什麼權利都有人放棄,什麼好路都有人懶得走。如果你命好,旁邊會有個人喊著你,推著你,把權利硬塞進你的懷裡。通常這個人是老師,所以失學是一種不幸。

對日抗戰那幾年,在山東安徽河南一帶,最時髦的兒童玩具是子彈的空殼。手機的彈殼可以當墜子,步槍的彈殼可以做哨子,迫擊炮的彈殼可以做筆筒,倘若偶然得到大口徑的炮彈空殼,——這時不叫彈殼,尊之為炮筒——,那時連他們的父兄都忍不住加以沒收,斷然把道光年制的瓷瓶挪開,鄭重的安放在客廳里,插上寫月季花,聽親友嘖嘖嘆賞。

說實話,那年齡,並不懂得想家。但是家信依然想寫,非常想寫,想用家信來確定我已離家,來「享受」我已離家。想像家裡沒有你,家人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讀你的信,來證明自己長大。

那時我們生虱子,喂蚊子,蹲在風沙中吃抗戰八寶飯,敲開護城河的冰層洗臉,我們對這些「系出名門」的同學並沒有什麼期待,我們都不知道選擇前景開闊的人曲意結交,他們也沒有結合成小集團製造影響。那時,我們在長大,但是年紀還小,還不夠大。

念英文的表情聲調該是二分校一景。握拳揮舞的,喊著win or die,仰臉向天的,喊著god knows,東指西指怒目而視的,喊著you don』t say no,以足頓地的,喊著that』s enough。一遍又一遍,重複也是學習的秘訣。那腔調可就複雜了,有魯東英文、魯西英文、魯南魯北的英文。

我這個輕率的決定大錯特錯。多年後讀到「上冊」,才知道和下冊不同,下冊談的是技術細節,上冊談的是人生哲學。在斯巴達之外,人對生活對社會還可以有另一種態度,實在是我老早應該知道的。斯巴達式的人生觀可用於戰時,不能用於平時,可用於工作,不能用於閑暇,可用於青壯,不能用於終生,而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後來環境改變,這苦頭可就吃足了!

有些人,曾經對你很有意義,而今音容笑貌宛然。可是,你把他的名字忘記了,再也想不起來了。現在我要寫,我怎麼知道了她的名字又忘了她的名字。

沒有交到朋友,你不能算是真正住過那個地方。

據說「中國人害怕旅行」。仔細想想,旅途愉快的故事的確難得,攔路打悶棍,黑店謀財害命,溺死鬼找替身,好像離家一步,危機一觸即發。鬧鬼遇妖的場景多半安排在異地中途,到處立著「泰山石敢當」的石碑給行人壯膽。大山尤其令人望而生畏,每一尊岩石每一座森林都可以化為靈怪,連皇帝也「禱于山」。十幾歲的孩子落了單,終點在千里外,我胸脯一挺,好吧,我換個方式,全程走完。

一人兩屋即成村,百里還稱是比鄰。

多年以後,我們算是懂事了,一想起她來就非常擔心。我們漸漸能夠以男人的眼光發覺她不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她的身材、面容、性格,恐怕都不能使她的中學同學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回到她的身邊。她實在不該自己原地不動,用儘力氣把未婚夫推舉得那麼高那麼遠。一個人用生命編寫劇本時,要先想想自己能在其中扮演哪個角色。

一條船是一個特殊的小社會,它有它的「文化」,似乎也創造了一套語言,而船老大有無上的權威。我們不屬於那文化,所以東也是禁忌,西也是禁忌。禁忌製造沉默,也可以說對付禁忌的辦法是「不作為」。我想起小時候,每逢大年初一或者祖母的壽辰,合家老少都沒有什麼聲音,只聽見雞鳴狗吠,正是因為這時節禁忌特別多。我後來也受過威權專斷統治,積累更多的經驗。在一個簡單的封閉空間里,似乎也沒有理由非說話不可。

江師母的意思是,流亡學生好像朝不保夕,但是要有久遠的打算,你的生命不是只有十七歲,也許有七十歲。現在只是為將來做準備,現在天大的事,將來回頭一看,都是小事。想想你的未來,想想你的父母,你要頂天立地站起來,站給辜負你的打擊你的那個人看。還有,流亡學生的機會不多,首先要弄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是愛情嗎,得到了愛情以後呢?是結婚嗎,再以後呢?生兒養女嗎?一個流亡學生最重要的是讀書,是追求知識,造就自己,這是主要目的,其他是次要目的,不要教次要目的妨礙了主要目的。你經過南陽,如果去遊覽了諸葛廬,很好,如果沒有去,也沒什麼,因為那不是你的主要目的。江師母說,人在失去了什麼東西的時候,總覺得那個東西應該屬於他,總是不甘心,這是人的迷惑。其實,既然失去了,就是應該失去,世上自然另有屬於你的一份。只有知識應該屬於學生,希望應該屬於青年,不能失去,不該失去。江師母很會勸說別人,我偷偷地聽,受益不少。

從軍青年放棄個人的生涯規劃,到日軍的坦克大炮前構築血肉長城,有赴死的心情。他們絕對沒有料到,他們的訓練還沒結束,日本就投降了。沒有壯烈犧牲作掩蓋,國人久久不能諒解他們的放縱。

貴易交、富易妻。

也許,世上確實有人為了釣魚,先在水裡養魚苗。也許,世上確實有人為了行醫,先在食物上布菌。世上每種專業都有秘訣。可是我說過,種因由你,結果由不得你。一人撒米,千萬人跟在後面拾米,也未必拾得乾淨。這樣太辛苦、太辛苦了!

二十二中到了漢陰,師生幾乎只剩下課堂里五十分鐘的緣分,此外可說是陌路,至今我還記得某些老師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對學生從不開眼開顏。學生都窮,而且隨時可能生病,何苦跟這種人建立私人關係?想發財的人必須放棄他的窮親戚,這是中國人的秘密箴言。如果你關懷學生,如果你讓學生撲上身來,如果一群學生在課外還把你圍繞在中心,這對你沒有好處,你既不是為自己,那麼你是為誰?你也許是為了中共?這種推論,到了台灣還在使用。戰時是危疑猜忌的時期,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使人了解你的動機。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為了私人恩怨,即使做點壞事別人也理解。若說為國為民,為教育為青年,為正義為公理,即使做好事也有人不放心。二十二中之冷漠疏離,是明哲之士洞明世事自求多福的結果,也是國府有效控制的充分證明。

讀書也像存錢一樣,存錢不易,起初,辛辛苦苦存一丁點兒錢,好像得不償失,只要存存存,存到相當的數目,快樂就悄悄地分泌出來,自此以後,存入一文錢的意義,等於全部儲蓄的意義。

可是這些人原本有富有貧,有貴有賤,有智有愚,一聲勝利複員,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立刻表面化,當時有一句流行的口頭禪:「複員就是復原」。複員使人人臉朝東看,這就不像烤火而像看電影,雖然座位挨著座位,心與心之間卻互不相謀,彼此中間等於築起高牆。

所謂人生經驗是什麼?和將門之女談情,他預先知道不會有結果,他得有五十歲。她動身登機的時候,他知道他們完了,他得有四十歲。當女生不肯回信的時候,他應該知道他們完了,他得有三十歲。可是那時他們十六十七歲,還要去敲官邸的大門,摘下苦果。

作者為了適應你的園地,本來用含蓄委婉的文句批評你,你關門拒絕,他去使用另外一個園地,就放肆了,編刊物的應該應為殷鑒。

幾十年後,我才從林語堂的《京華煙雲》里看到一句話:人生什麼都可以賭,不可賭氣。

PS:家裡正在下雪,小弟發來雪景幾張。瞅瞅此時北京的窗外,冷是十分,雪無半分,略有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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