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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阿晴家的新年

柳樹村四個大隊,百十戶人家。任家阿婆就住村公路邊兒上,門外有塘,門前有山。塘不大,飄滿落葉,可觀景。山也不高,但山上有座廟,據說求子靈驗。阿婆85歲,冬季里戴著紅色粗毛線織的尖頂小帽,眼睛細眯著,透著迷迷的笑意,見面就問,「農村可看不慣吧?」

好多年沒來過真正的農村了。去年到新疆的禾木村,滿大街都是新鮮的乾燥的牛糞,像農村式樣,但那裡的人說牛糞也是景區特色。柳樹村卻沒那麼多牛糞,其實牛也不多見,唯一見到的牽牛老伯說,現在都機械化了,牛都賣去吃肉了。我這頭牛要值一萬多哩,它可乖了,叫幹啥就幹啥……老伯問我是哪家的客,他牽著牛吃草,轉身,抖著長長的韁繩,牛在後面跟著,步伐溫柔。我給他倆拍了照,我想以後或許看不到了。

任家阿婆餵了三頭豬,毛皮白亮。這麼好看的豬,我舉起手機拍照時,它們都擠到圈的邊沿上,舉著嘴巴,仰望著。那是一種強烈渴望的表情。我照了幾次,後來再舉起手機的時候,它們就不再過來了,只趴在那兒,抬頭看看我,掀掀眼皮兒,淡淡的。實踐證明,豬的確是聰明的動物。至少它不渴望莫須有的東西。

任家阿婆因為只生了倆閨女,按鄉里的規矩,要抱養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便是舅舅。舅舅有些奇特。我說他奇特是因為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中學時的一位詩人。詩人身形纖長,面容蒼白,走路時穿花拂柳一般。我們將他形容成天堂鳥,說他棲息在離人間最遠的枝頭。可惜詩人現在長胖了,胖得都不像詩人了,也許他也確實不寫詩了。舅舅穿過田間小路去砍甘蔗的樣子,倒讓我想起當年的詩人,彷彿不是砍甘蔗,倒像是行吟一般,帶著歌謠的性質。在風中,隔著一片荒草地,我看到他腰肢低沉,鐮刀輕緩地擺動,一下,又一下,帶出長長的線,在光里飄。他砍來的甘蔗也很瘦,瘦得像高粱。我說像高粱,舅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砍來一大堆。我後悔說這甘蔗長得像高粱。

離午飯還有一會兒,我一個人爬坡上坎。遇到牽牛的老伯。從草坡頂上看,村莊小小的,錯落有致,像在回憶里。草坡下傳來放鞭炮的聲音。是阿晴一家在給去世的阿公上墳。風長長的,麥苗青青。老伯說,你沒見過吧,這是麥子。地里的油菜花還開著,三三兩兩的,怒放的生命。老伯說這塊地的油菜長得好哩。老伯問,你是哪家的客。我說我是跟阿晴來玩的。老伯笑笑。風又吹過來,一下一下的。桔子樹嘩啦嘩啦響。我問這樹上的桔子可以吃嗎。一個眼睛亮亮的小男孩,穿著黃色T恤,是長袖還是短袖,我記不清了,大約是長袖,畢竟是冬天。但回憶里又像是短袖。此時他正拖著長長的竹竿,去戳樹上掛著的一件小孩夾衣。不知道那夾衣怎麼掛樹梢上去了。男孩高聲喊,爺爺,有人問你桔子可不可以吃。爺爺從坡頂上的房子里走出來,年紀也不大,淺灰布衣,臉圓圓的,笑嘻嘻問,你是哪家的客。我於是又回答了一次。我怕他以為我想吃桔子,有點不好意思。對他笑笑,往坡下走。

此時阿晴家的墳已經上完了。黃泥地上散落著許多紙錢燒過的灰。阿晴媽媽還在撕扯著最後一點紙錢,說著讓祖宗保佑兒孫的話。阿晴正呵斥她的男朋友不能在上墳時玩手機。我想阿晴上墳好嚴肅。我對她笑笑,站在路邊,等著她一起往堂屋走。

臨近中午,日頭出來了。照在院壩里,東一團西一團的光,像灶上盛著的幾口大蒸鍋,騰騰地冒著白霧。幾個年逾古稀的老阿婆,圍著火盆,眯眼坐著。火盆里燒著舅舅砍來的木頭,圓滾滾、粗壯、焦黑,一個碗口大的疤凹凸在枝椏間。我問任家阿婆,這樹可以隨便砍么?阿婆說隨便砍呀,看上哪棵砍哪棵。她一面說,一面拿火鉗翻動著架在盆上的木頭,燒成焦黑的木炭里便濺出點點灰白的碎屑,化蝶一般,「嗡」一下四散亂飛,撲簌簌落到人的頭髮里,衣襟上。四周圍坐的人似也慣了,也不去拍打它,仍自坐著。

一個梳大背頭臉兒白生生的小夥子又推著一個老阿婆走過來。阿晴說這推輪椅的人也是她舅舅。一個祖宗分下來,年深日久的,房頭倒也多。我們這裡的人都長壽,她又指著那老阿婆說,你看看,都94了。我瞥她一眼,她微抬著下巴,嘴角掛著笑,眼裡有一些些驕傲的光。我看過去,那老阿婆其實很有些胖,臃腫的身子裹在醬紅色的大棉襖里,我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剛剛火盆里那根烀得軟乎乎的大紅薯。她整個人也似癱在輪椅上,頭微微側著,脖子彷彿有些歪斜。火盆邊的人趕緊挪著小板凳,給老阿婆的輪椅騰出位置。老阿婆舒心地笑了,待烤上火,便開始絮叨著什麼,語音卻含混不清。只聽旁邊那小夥子勸慰她道,你管那麼多做甚,飯端來你吃就是。他一面說,一面給她拭著嘴角滲出的涎水。我想這裡的年輕人倒真是重孝道,轉頭又一想,這樣的長壽又有什麼意思呢?這麼想著,站在陽光里,倒覺得有些蕭索。

午時十二刻,壩壩宴準點開始了。院壩里放了五六張大圓桌,任姓家人團團坐了,幫廚的媳婦們便開始往外端碗盤。我和阿晴也去幫忙。魚是必然有的,剁成塊,加了大片的酸菜一塊兒熬,鄉里也不講究裝盤,就用不鏽鋼盆子盛了,每桌一大盆。涼拌的米粉、折耳根、黃瓜、豬耳朵,各自又裝了滿滿一盤子。土豬肉加上蓮花白炒成回鍋肉,肉片兒又寬又厚,一眼瞧去,肥滋滋、油汪汪的,看著倒也香。我突然想起網上流傳的一個小故事,說是一個上海姑娘跟男朋友回老家探親,結果被不鏽鋼菜盆給嚇跑了。這故事不管真的假的,都讓人有些不喜。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鏽鋼菜盆又怎樣呢,多油、多肉,吃飽管夠,便是鄉里人對土地、對節日、對客人的尊重和情意。

眾人吃吃喝喝。我又看到了舅舅。他站在吃喝的眾人背後,用手機錄著視頻,嘴角抿著一絲極淡的笑意。阿晴的表弟喝口薑汁可樂,興沖沖地說,舅舅現在最喜歡跟人網上視頻了,有天半夜睡不著,說要跟我視頻聊天。我們都吃吃笑了。一面笑,我一面有些玩味地想,據說有個寓言是這樣的,生而為魚,卻想做鳥……也幸好我們還有網路。

傍晚,天黑了,該離開了。阿晴說舅舅要放煙花給你們看。那一箱箱的煙火,在小村的上空轟然炸開,無數的彩星以風流的姿態四處飛逸,小村的夜,彷彿一個華彩樂段,倏忽之間,激昂地彈響,轉眼之後,復又歸於更深的寂滅。我想起亦舒有篇小說,名字好像就叫做《她比煙花更寂寞》……

我們坐上阿晴男朋友的車。舅舅輕敲車窗,拉開車門,遞過一個紅包。他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把紅包往前遞,眼睛裡有些羞澀的笑意。我想把紅包推回去,又想說你掙點兒錢不容易,頓了一會兒,終究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接過來,低低道聲:謝謝。舅舅笑笑,轉身離去。

院壩里響起了音樂,媳婦們開始跳廣場舞。小村的夜依然歡樂。我們緩緩離開……

幺爸在這昇平鎮上也算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了。13歲便外出謀生,到上海給人打小工,糊牆、扛水泥,一來二去,人看他耿直、肯做,到四十歲了,也給管個二三十號人,算是小工頭了。在阿晴家裡,幺爸算是學歷最低,卻掙錢最多的一個。

幺爸從上海開車回來過年。上千里路,三天兩夜,汽油費外搭過路費花了小五千,他說原本想把女兒、女婿叫到上海去的,但臨了還是想回來,回來才有那個味兒。幺爸站在路邊,抽著煙,嘴角翹著,四方臉在煙霧裡若隱若現,帶一點狠辣的江湖氣。

我和阿晴商量給幺爸帶了瓶酒。酒是在超市買的,瀘州老窖,活動價,買一贈一。我有些忐忑地遞過去,幺爸接過酒,微微笑了,怎麼還給我帶酒了?幺爸在鎮上的家是一座老舊的屋子,他一面引我們進去,一面不停地說,這裡條件差,可看不慣吧?

進屋便見一張廠方的木桌,桌子中間擺了一口電磁爐上用的鍋子,呼呼地冒著熱汽。旁邊幾個大盤子,裝著香腸、臘肉、酸菜豬蹄什麼的。舉目望去,滿桌皆是肉食。夠嚇人的。幺爸招呼我們坐下,豪邁地說,肉多啊,我找人宰了兩頭豬,這肉好啊,土豬肉,你們城裡吃不到的。 我和阿晴憨笑著點頭坐下。鍋里煮的是魚。魚似乎有三種味道,酸菜的、紅湯的,還有一種說不出來。幺爸一個勁兒地說,吃魚,魚多啊,我今早去菜市搞的最大的兩條魚,還有一條哩,都煮上。我們忙說吃不了。我是想去訂席的,初一不給開門啊,這個農村就是這樣,不像上海,哪裡都有館子。我們說是啊是啊,農村講究過年嘛,家裡吃好,家裡吃才像過年嘛。幺爸見我們喜歡啃臘肉骨頭,高興得臉上放光,一疊聲地叫把肉都煮上。我們忙說夠了夠了。時至今日,鄉里仍然把喝酒吃肉看作幸福生活的重要內容,我有些說不出的感慨。

喝了幾口酒,幺爸談興漸濃。我要是有個初中文化,我就不怕哩。我小學三年級都沒讀完啊,字都認不了幾個,大的合同都不敢簽哩,看不明白。幺爸的女兒,小蕊,此時嬌嬌地插嘴道,你寄回來讓阿晴姐姐幫你看嘛。幺爸眼一橫,搞不明白就不要做,我進去了哪個養你?我在外面,都是實打實地,老闆相信我,我現在也管著二三十號人哩。幺爸的臉泛起了紅光。我默默看著,想這個13歲就外出打工的男人,沒有文化,做的又是苦力活兒,中間不知吃了多少苦,可是回到家,卻只想讓家人看到自己的榮耀。

幺爸在家排行老四,中間有個姐姐。姐姐離婚了,獨自帶著女兒芽兒,芽兒今年二十八,聽說也離了婚。大約看姐姐日子過得不易,幺爸總是三天兩頭地接濟。幺嬸對此心知肚明,面上卻只做不知。幺爸很橫地說,我搞來的錢,我想咋的就咋的。話音一落,他看著對面的幺嬸,又嘆口氣,我曉得的,我也有一家人嘛。

幺嬸其實是個鄉間難得一見的漂亮女人。她的漂亮帶一點兒異族情調,棕色皮膚,眼窩深邃,嘴巴闊大,笑起來格外讓人愉悅,戴一副大金耳環,整個人看上去帶著一種暗黑的穠麗。就像一張異國明信片,雖然因為年深日久,有些發黃,有些破損,但還是透出明媚爽利的風韻,讓人見了心生歡喜。幺嬸說,他給錢,我都曉得的,咋會不曉得嘛,我只是不想跟他說那些。

幺爸抽口煙,嘆氣,那個芽兒啊,拿了錢去搞生意,做了幾個月,不想做了,貨也不要,人就走了。那貨壓的都是我的錢啊。他苦笑一聲。阿晴憤憤,姑姑太慣著芽兒了。她連班也不上,就想找個有錢的男人靠著。什麼都要名牌。上次臉上去個疤就花了一萬八,幺爸憑啥給她錢?幺爸苦笑一聲,你姑姑是慣著芽兒,可我們就這幾兄妹,三萬五萬的,只要我有,我都給。昨天你姑姑說要四萬,打電話給我,我把錢都裝上了,讓你幺嬸又給搶回來了。今年要給小蕊還房貸啊。幺嬸沒好氣地瞥他一眼,我早就知道他會把錢偷偷塞到衣服裡面。我們聽了都樂。只幺爸笑笑,嘆氣,又笑笑,彷彿不知該說什麼好。末了只是重複嘮叨了一句,我還有一家人啊。

吃吃喝喝。末了,幺爸抽兩口煙,把手一揮,瞧肉去,看上哪塊拎哪塊。我想到那白花花、油膩膩的豬肉,要拎那麼遠,有些打怵,連忙向幺爸深表謝意,肉就算了吧。幺爸昂著頭,斜著眼徐徐說,你出去就把它扔了也行,可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我只好傻笑,表示要,一定要,這麼好的豬肉傻子才不要呢。幺爸舒心了,就是,這肉好,要不我咋宰兩頭呢?我們哪吃得了兩頭豬,就是給大傢伙兒準備的。我有些感嘆,這可真是傳統的家長式男人啊。可是,為什麼覺得好溫暖呢?難道我們一面嚮往著獨立的自由,一面卻又渴望著這些溫情脈脈的牽絆嗎?覽技術由永中DCS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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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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