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 阿花
百年老屋方天井，桂花樹下，蘭花凳邊放著一口大缸，養著四條金魚,最大最美最討人愛的是阿花。
這缸是我父母親留下的遺物，從我有記憶起便記住了這口古色古香的陶缸，記住了這一缸清水，記住了安放在缸底的松石、珊瑚，記住了在清水中喋唼嬉戲的金魚。於是我也愛養金魚,而且一養便是七十多年。
每天早上起來，我的頭一件事便是到缸邊看我那四條金魚在水面、水草間嬉逐翔游；黃昏薄暮，我決不會忘記往缸中丟一片饅頭或幾粒米飯；即使出門旅遊，遠在千里，也總要打個電話給老伴:「金魚餵過未?」
今天早上還沒起床，聽得門外老伴一聲驚呼，呀呀！阿花怎麼啦?
聽老伴這一失聲叫喊，我立即披著襯衫，光著雙腿，趿著拖鞋，竄出門去。只見天井魚缸邊，阿花半側著身仰躺在長著細細青苔的地磚上，動也不動。我趕緊上前把它捧了起來。阿花身子還是軟軟的，還張大了圓圓的嘴巴，眼珠卻己然不會動了。
「定是那死老貓乾的好事!」我把阿花洗乾淨，放在花凳上，咬牙切齒，轉身便去找木棍子，「我非敲死它不可!」
不會的，貓兒要吃魚兒，早就吃了，還等今天?」老伴話聲中有點歉然，「昨天我就看見,這阿花在水缸里蹦跳翻身來著。是不是它要涮子(產卵)了？」
是這麼回事了，剛才我洗它時，便觸到它的腹部硬硬的,脹脹的，是要涮子了。
這阿花大泡眼、四鰭、全身紅白相間,纖腰裊裊，長尾娟娟，游起來又雍容，又活潑，是四條金魚中最漂亮的。六年前一個艷陽天，學生特地從杭州帶它回來送給我。那時它只是條黑黑的小魚。這麼幾年養下來，竟出落得如此高貴清華人見人愛。
想不到它就這麼沒了，莫非這也是「紅顏薄命」?老天爺為什麼總要把美好過早地毀滅呢?
「幹嘛不早點跟我說?」我不滿地沖老伴瞪起眼，「我也好把水弄得淺一點，這阿花跳不出缸不就沒事了嗎?」
「你一天到晚蒼蠅掐了並頭般窮忙，家裡諸事不管，還有空理會這個?」老伴扁扁嘴，跟我針尖麥芒地頂了起來，「不就是死了條魚么！也值得這麼肚痛怨西瓜?」
「不是魚是金魚，是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六年的阿花!」我聲色俱厲,高腔大嗓地這麼一吼，老伴便怏怏地扭身走開，忙她那水遠也忙不完的活計去了。
這一吼驚醒了我那寶貝小孫女兒,一掀門帘也沖了出來，一疊連聲地急問:「怎麼啦？怎麼啦？爺爺，阿花怎麼啦?生病啦?不要緊的吧?」
眼看到缸邊石凳上的金魚,她頓時失聲哭叫起來。
「阿花,阿花!你怎麼啦?爺爺，爺爺，阿花到底怎麼啦?」
「阿花沒啦!」我啞著聲兒,鼻子一酸，眼角竟濕潤起來。」
「好端端的阿花，昨天我放學回家，它還浮到缸面上來，嘴巴一張一合的，跟我打招呼呢!」孫女兒自言自語地說話，聲音發顫，「爺爺，沒了阿花，叫我怎麼辦呀？她為什麼會這樣的呢?」
「阿花她要涮子了呀!」老伴最見不得孫女兒那委屈難受的小樣兒，連忙過來摟住她的小肩頭，「它在水缸里蹦呀跳哪，一不小心就蹦出來了……」
「什麼叫涮子呀，奶奶?」孫女兒抬起那雙珠淚盈睫的毛毛眼兒,望住了奶奶。
「阿花要當媽媽，要養小寶寶了呢。」我也靠過去，撫著她那一頭柔絲般的秀髮。「那就該躺在水草里，安安靜靜地養著呀，」十歲的孫女兒更加大惑不解了，「幹嘛要亂蹦跋呀?還跳出魚缸來呢!」
「大概是難受吧，任何動物，小狗呀，小貓呀，金魚呀，生兒育女可都是件又苦又累又危難的事呢，」我啞著聲兒說出這幾句話，心裡便有些後悔了。孫女兒還太小，何必跟她說這些八杆子不著邊的事兒呢?
不知什麼時候,兒媳婦也己然站到魚缸邊了。「媽媽，媽媽，真的么?」孫女兒仰著花一般的小臉，清澄的雙眼盯住了媽媽，「你生我的時候，也得這麼蹦噠？也這麼難受么?」
「孩子啊!」媳婦低著頭喊了一聲，便說不出話兒來了。她只是把女兒摟得更緊些，半天才吶出一句，「寶貝,我的心肝寶貝啊!」
「阿花為了讓她的寶寶平安康健地來到人間她就得這麼使勁地蹦躂來著,」我挺直了身子仰起頭，「她為了孩子，哪裡會顧得那麼多呀？在阿花的心邊，只有一腔深沉摯熱的母愛!」
「阿花真了不起，真偉大!」孫女兒小臉揚,高聲真誠地讚歎起來，她伸手圈住了媽媽的脖子,昵著聲兒輕輕地說，「你也真了不起，真偉大，媽！」
我們把阿花葬在種著一秩高大桂花樹的花壇里,葬在兩盆劍葉葳蕤的名種蘭花中間，讓它面對著魚缸。
等孫女兒上了學,媳婦上了班之後，心細的老伴戴上老花眼鏡，貼身到魚缸邊上，搜覓了老半天，竟讓她在那幾叢水草中發現了一小團魚子。粟米粒大小，圓圓的，亮亮的，有十來粒呢！
老伴趕緊把魚卵撈了出來,高聲驚喜地喊我過去，吶吶著告訴我:「天可憐見，阿花有後了!」瘦瘦的起了皺紋的腮頰上兩行清淚暢快地流了下來。
我一伸手扶住了她那窄窄的肩，拍了兩拍，又拍了兩拍。
本期編輯：飛飛
左岸新語
十年磨劍，刻字成舟。
功成拂衣，一杯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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