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經里的「地獄」如何被中國人變成勞改農場的？
文｜袁榭
俄羅斯科學家亞歷山大·伯格莫茨曾放言：人的壽命至少能到150歲。不幸的是，這位飽學之士僅活了64歲就與世長辭，距離他為自己和全人類設定的目標還差86歲。
人類至今也不明白生命和死亡的奧秘，我們尚未發現不老葯，也未曾有人穿越生死的帷幕，回來告訴我們有關地獄的景象。
地獄，一個存在字典里卻從未有見證者親述的詞。
每個民族神話對地獄的不同物理描述，可以反映世界各地先民所熟悉的自然環境。
深入地下的火海地獄，就是活火山和陸面坍塌活動的神話性描寫。「黃泉」這種腐蝕性極強且呈黃色的冥府水體，其實是古人們目睹黃色硫化物液體形成的河流後，認為只有死者的國度才有這種可怕的水源。
科技昌明的當代，只要一點污染就能在人間復現黃泉
而每個民族神話對地獄的不同性質描述，可以反映世界各地先民獨特的文化特徵與社會生態。中國民間神話和文學中的「十八層地獄」看似沿襲佛教，實則浸透了小農社會的特有氣息。
佛教的地獄不止十八層
中文的「地獄」是佛教徒為了譯經創造的表意詞，之前相同的梵文字眼是用音譯法直接譯為「捺落迦」、「泥犁」、「奈何」。但音譯字容易被望文生義，「奈何」就被中國人以訛傳訛成一條河，還生造了「奈河橋」的神話景觀。譯經僧人只有另造新詞，以「地」表示「卑下苦痛」，以「獄」表達「拘困難脫」。
中國人慣用「十八層地獄」，是因為東漢安世高所譯的《佛說十八泥犁經》首次把「地獄」分為八熱十寒十八個地獄。但由於佛教教義、教派、經書譯者不同，中文佛教經典中其實沒有對「地獄」的統一描述，也不止「十八」這單個數量，光是寒熱，就有八熱八寒與八熱十寒的不同版本。
在地獄的數目版本上，地獄有四、六、八、十、十八、三十、六十四、直至無量無邊，「或一或二，或三或四，乃至百千」，「千世界中有千日月……八千大泥犁」。南朝的寶唱和尚等編撰的《經律異相·地獄部》對佛教東傳至南北朝的佛經中地獄進行了匯遍，就有十八地獄、三十地獄、八大地獄十六小地獄、十地獄、五大地獄等。
在南北朝到隋唐間，隨著佛教的擴張，關於地獄的說法越來越豐富，經師們又發明了「三類地獄」的說法，即諸熱諸寒大地獄或四門阿鼻大地獄的「根本地獄」、每個大地獄附屬的五到十六個小地獄的「近邊地獄」或「游增地獄」、個別人實在太壞了直接召喚出獨享的「孤獨地獄」。
南亞佛教徒繪製的《劍樹地獄變相》
中國民間文化的地獄，比佛經無厘頭
地獄這麼多，專業和尚們都顧不過來，普羅大眾自然只認最先採用的那個。連佛典自身都不能統一描述，那麼民間文化與佛教中的地獄性質就更加對不上了。
比如「血河地獄」，在姚秦鳩摩羅什譯的《華手經》中不是地獄：「魔即化作四大血池，其血充滿，於此池邊流四血河」，在唐時譯出的《楞嚴經》里是地獄的刑罰：「故有血河、灰河、熱沙、毒海、融銅、灌舌諸事」，在《正法念處經》中是懲罰自殘其身以修行外道者的小地獄。
但在中國民間，「血河地獄」被傳成專屬有月經的女性的地獄。有的民間迷信冊子倒沒這麼歧視生育，卻給「血污池」另加無厘頭屬性，懲罰不避諱忌日行房的夫婦、不注意屠宰清潔的人家：「不顧神前佛後，不忌日辰，如五月十四、十五，八月初三、十三，十月初十，此五日，男婦犯禁交媾……男婦而好宰殺，血濺廚灶、神佛廟堂、經典、書章、字紙、一切祭祀器皿之上者……浸入此池，不得出頭」。
古人腦洞大：「當街倒垃圾要下地獄」
屬性既然扭曲，那下地獄的因由就更加不一樣了。佛經里的地獄雖然殘酷無比，刀山劍樹磨肉碎骨，懲罰的緣由好歹是「造三惡業不修三善行」、「偷僧祇物淫冶無道」、「以樂苦惱他殺害眾生」、「劫奪抄盜剝脫凍殺眾生」、「剝像破塔劫法寶物」，既貼合教義也關乎道德，不顯小氣。
泰國北部寺廟中的《閻魔判斷圖》
中國民間迷信與通俗文學作品，入地獄的緣故苛細之至，簡直是要把小農社會所有不穩定分子都發配去抽筋：「不敬翁姑，不惜五穀」、「大斗小秤」、「畫春宮、作淫書」、「裝醉違悖尊長」、「師長教導不嚴，誤人子弟」、「隔牆壁拋擲瓦石傷人」、「無故養驢馬諸獸，尿糞妨礙行人」、「加有告貸，先已允借，至期空覆，致令誤事」、「煎過藥渣，或碎碗料器等物，潑置街路」。這種濫用「下地獄」嚇人的「勸善」文學，徒顯創作者自己是猥瑣忌刻的小人。
中國地獄就是冥界官府
中國的地獄這麼猥瑣其來有自，因為完全是比照現世官府想像的冥界版。唐代的幽冥文學《冥報記》稱：「閻羅王者，如人間天子。泰山府君如尚書令。五道神如諸尚書。若我輩國，如大州郡。每人間事，道士上章請福，如求神之恩。大曹受之，下閻羅王云：『以某月日， 得某申訴雲。宜盡理，忽令枉濫。』閻羅敬受而奉行之，如人奉詔也。」地獄的官僚層級架構是現世朝廷的翻版，閻羅王得領受上級命令進行業務。
中國古代通俗文學中的「游地獄」故事，敘事形態是模彷彿經文學的「葡萄藤式」結構。但西亞與南亞的文體里不會有中國「游地獄」故事的內容，中國此類文學中的結構是「入地獄」——「遇故知」——「受審」——「觀地獄」——「查命簿」——「行賄還陽」，而佛經中的入冥還陽內容，無非是被冥界「吏兵捉去」，南亞人的地獄裡可沒這麼多官府的貓膩套路。
中國「游地獄」故事的範式，一般是入地獄之人的魂靈會見到地獄機構及官員，而這些鬼官鬼卒中總有人是入地獄之人的親戚或故交。通過請託他們的人情，入地獄之人即使真受冥界的審判，也會被釋還陽，還有機會因此遊歷參觀地獄。被放回陽間時，大多數游地獄者會遭遇到鬼卒勒索，在答應行賄後，才能順利返回。
中國古代通俗文學中的地獄，還會出現官僚機構人浮於事的狀況。《西遊補》中的判官數量冗雜，其中一個「隨身判官叫徐顯，另有殿前七尺判官、花身判官、總巡判官、主命判官、日判、月判、芙蓉判官、水判官、鐵面判官、白面判官、緩生判官、急死判官、陷奸判官、 助正判官、女判官等，共五百零十六人」。一個冥府君主的秘書崗位上安插了五百多號鬼吏，怪不得遇上新鬼就得索賄。
唐代吳道子《地獄變相圖》
佛經中苦楚恐怖的地獄，在部分中國古代通俗文學中甚至有被改造成勞改營的趨勢。《冥祥記》中「支法衡」、「唐遵」等條目都提到鬼魂在冥河中服拖船、把沙的苦役。「曇典」條中還寫到曇典被驅使碾米，「晝夜無休息」。
印度人的「捺落迦」被中國人改成了大型勞改農場，諸佛有靈，也不知是當笑還是當怒了。
TAG:見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