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古典世界史
這則小札中,我將極為概要地闡述古典世界歐亞大陸的發展脈絡,將「軸心時代」「城市國家」「古典帝國」「三世紀危機」「宗教時代」等重要概念解釋清楚。其中,三國就是秦漢帝國的「三世紀危機」(羅馬史概念),一部《三國演義》就是一部《羅馬帝國衰亡史》。唯有讀完這則札記,才能真正進入我之後將論述的主題《世界史視角下的三國》。
1
軸心時代
歷史課上教授問德國學生,何為Achsenzeit?竟無人能答,唯有一人弱弱地說,是不是軸心國的時代?……我趕忙舉手享受一下打臉的滋味,說這「軸心時代」是德國人Karl Jaspers提出來的。我的理解是:公元前8世紀到前2世紀之間,歐亞大陸上的數個文明,同時且各自獨立地湧現出一大批思想家,提供了異常豐富的原創思想,如希臘的哲人,中國的諸子,希伯來的先知,印度的釋迦牟尼、耆那以及沙門思潮的其他思想家們,還有波斯的查拉圖斯特拉(Zarathrustra)等等。當時我用德語表達肯定沒那麼周全,但仍然被當成了一個大大的Klugscheiss。後來我答不出教授的問題來時,下面就有輕笑聲了,裝逼早晚被雷劈。
雅斯貝爾斯的這個概念,本是來反擊黑格爾獨尊基督教的學說的。他認為世界各大文明都有自己的歷史發展脈絡,且今後還將繼續下去。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歐亞大陸數條併流的文明長河:軸心時代思想直接影響了當今世界七大宗教的形成;那喊得震天價響的「自由、民主、平等」得回溯到古希臘時代;而流在中國人血液中的「溫良恭儉讓」的人格,總是要以孔子為典範的。「三綱五常」也好,「普世價值」也罷,萬變不離其宗,後人只不過是在「軸心時代」思想的基礎之上進行了些演繹發揮而已。算來算去,也許就只有我們偉大的馬列主義未曾在「軸心時代」落下過痕迹了。若把「軸心時代」的全部經典集結成叢書,它必是全世界人類文明的至高寶典,言簡意賅、深藏大道,需要每個文化圈裡最智慧的學者花一輩子的時間去體悟。
對「軸心時代」特點的總結,鄂爾堪納(Elkana)的觀點得到廣泛認可。他認為這是人類文明體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後,社會複雜化帶來的危機引發了反思能力的出現,即對思想本身進行反思(thinking about thinking, secondorder thinking)。我曾這樣取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道生一時,我們有了「自由」;一生二,我們需要「平等」,自由相應地被限制了;二生三的時候,純粹的平等也很難實現了,我們製造出了「民主」,因為二對一已經可以完成少數服從多數原則了。可這也就造成了「三生萬物」,因為三個看似完美無缺、顛撲不破的真理自相衝突制衡,人間萬事由此而起,再也不可能恢復最初的理想。「軸心時代「思想,就是對人類早年那些簡單粗淺的概念進行反思和再定義。我把它比作人類少年時的第一次青春勃發,影響其一生的思維方式與性格在此時萌動,就如同中二少年首次感知到了複雜的世界,同時也通過回顧自己短短的生命而知道了自己在這世界中的位置。
(和雅典學園對應的,正是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
2
古典帝國
我們順著Karl Jaspers的思路往下想,公元前2世紀之後分立歐亞大陸東西兩端的兩大帝國:漢朝與羅馬,無疑就是「軸心時代」思想的初步總結。在這個動勢上,中西雙方的步伐是差不多一致的:希臘哲人的學說都來自於城市文明,也就是城邦政治;而諸子百家中,老子孔子墨子的思想,其實也都是城市文明的產物。爾後,在西方羅馬的興起,繼承希臘文明遺緒並以羅馬的法律約束之;在東方秦國的興起,由法家一統百家,初步建立律令制的國家。在嗣後的漢代,百家思想依然是律令之外重要的社會紐帶和統治基礎,故有「外儒內法,濟之以道」的說法。
公元前202年,羅馬的西庇阿在扎馬戰役中擊敗了他最強大的對手,迦太基的名將漢尼拔;同一年,漢朝的韓信在垓下之戰中圍殺了強勁的敵人項羽。兩個大國幾乎同時擊敗了競爭者,奠定了其霸業的基礎。後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內戰和重組,這兩個大帝國正式在西歐和東亞建成,分峙在歐亞大陸的遙遙兩端。他們以絲綢之路相連接,甚至有過官方的接觸。其間,又崛起了安息帝國和貴霜帝國,這四個古典帝國彼此聯結,幾乎佔有了整個北緯45-25度之間的土地。這就是「世界史」第一次成型的時刻。
漢朝與羅馬這兩個律令制的古典帝國,強大、文明而有序,維持了長達三四百年的時間,深刻塑造了各自文明的根基,直到今天仍盤踞在集體無意識之中千尺之深。這種光輝而榮耀的「古典時代」,同樣也好比中二少年的初步成熟,寫下了人類文明最美好的十八歲記憶。
關於漢朝與羅馬的比較研究,在學界已有近百年的傳統,民間也很關注,比如甘肅發現的疑似古羅馬軍團遺址,成龍的電影《天降雄獅》正取材於此。但是大多限於某一角度、某些細節的研究,缺乏成型的理論框架。唯有1994年德國學者Christian Gizewski發表的一篇論文《羅馬與中國古代史比較:論大古典概念的可能性》(R?mische und alte chinesische Geschichte im Vergleich: Zur M?glichkeit eines gemeinsamen Altertumsbegriffs)最具魄力。這篇文章大膽地批判了歐洲自蘭克、蒙森以來已成型的「古典」概念,認為「古典」既然是一個時間概念,為什麼要限定其地域呢?希臘、羅馬固然是歷史學應該研究的古典,中國秦漢就不是了嗎?文中詳細指出了兩個大帝國歷史的相似性,這點我們下文會繼續說。可惜,這篇論文並不能改變歐美古代史研究的實際狀態,中國史至今仍主要由漢學家來研究,而精通拉丁文不懂中文的歐美古代史教授們,很少「撈過界」去管這些。所謂的古代世界史,在歐美依舊是古代(地中海)世界史。我的導師就曾對我承認,中國史對於他始終是個謎,並且問我:為什麼每一個朝代都要建一個新的城市作為首都,讓他覺得像古埃及。杜維明也曾在書中說過他的美國教授告訴他,想研究中國史可以去讀讀拜占庭史,因為他們都是存在千年的封建王朝……
我認為不只漢朝-羅馬的比較研究要多做,古典世界是完全可以一鍋端的,放在一個大概念下去研究。Karl Jaspers和Christian Gizewski這兩人的思路非常正確,下面兩小段我會給出一些大概念研究的例子,作為日後治學的目標。如果只想讀「古典世界極簡史」的朋友,可以直接跳到第5節去看。
(民間想像中的漢朝與羅馬)
3
老子、孔子與墨子的城市思想
上文中,為什麼我說孔子墨子思想也是城市文明的產物?其中有許多需要理清的頭緒,否則官方歷史的單一視角將會遮蔽經典的本相。從黑格爾開始,到馬克思再到天朝的歷史解釋系統里,似乎我國一直是一個廣土眾民的凝固體,一個扁平而龐大的小農社會,千年不變地盤踞在極其廣袤的土地上。但只要稍微用心讀點史料,便會發現,我國歷史一直處在一個活躍的動態之中,換一個思路看問題,一些傳統老舊的思想可以立馬獲得新生。比如現在我就說說老子、孔子、墨子所處的社會到底是個什麼形態,又如何影響了他們的思想。
杜正勝的《周代城邦》已經有詳細的論述,「國」最早指的不是一片廣土眾民的領地,而只是「城」(或「王城」)而已,「國人」與「野人」就是城裡人和鄉下人的區別。後來有了「縣」,縣就是「懸」,孤懸域外的飛地,是國君派到遠方去開闢的新基地。這樣,圍繞「國」和「縣」才有了兩個分離的圓,直到這兩個圓慢慢擴張彼此聯接為止,一個普遍意義上的「國家疆域」才算形成了。但是「縣」的領袖因為相對獨立於「國」,往往有很大的權力,比如戰國早期楚國的很多縣侯,都能獨當一面;直到戰國中期的齊國,靖郭君田嬰在薛建城,他兒子孟嘗君就發展為一個獨立勢力,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於是在戰國後期就出現了「郡」,郡就是「君之邑」,相當於直接受命於君主的縣,由中央派出官僚加以統治,隨時可以撤換。這樣的「郡」更易控制,而「縣」被中央打壓,所以最後形成了郡管轄縣的「郡縣制」。
這裡花了很大功夫來解析國、郡、縣的發展過程,如果讀者了解日本歷史,立馬就會有所頓悟,為什麼現在日本縣比市大?古代日本縣稱為國?怎麼一個統一的國家可以有六十六國?很簡單,國本就是城,直到江戶幕府時代還頒布《一國一城令》堅持這個傳統。這些城國對於中央政府來說就是「縣」。日本因為一直保持封建制度,所以其用名設事,頗有古風。
鋪墊許久,終於可以進入正題了。春秋和戰國早期的國家,其實都是城市國家,杜正勝直接說成「城邦」,是引發大家對於腓尼基城邦、希臘城邦的聯想。從英文City-State或德文Stadtstaat看來,「城市國家」「城邦」翻譯沒有差別,甚至德文的Staat和Stadt更切近於「國即城」的本義。於是我們就明白,那個時代的三位大哲,老子、孔子、墨子,都是城邦哲學家,他們生活的環境,和柏拉圖、蘇格拉底他們,相差並不甚多。
比如老子說「小國寡民」,這時我們就該理解,這個「國」就是城邦。城邦政治學就是西方政治學的基礎,把老子的「無為」放到城邦政治學上來理解,立馬就可以和亞里士多德等人的學說互通有無了。
孔子在《論語》中所想要治理的「國」,從來都是城邦性質的。他從沒想過去晉、楚這樣的大國去主政,一直在魯、衛、鄭這樣的小國徘徊。井上靖《孔子》中認為他的徘徊是欲去晉楚而不能,這樣的設想是錯誤的。從孔子一生行事,很多處都可以看出他的城邦思想。比如孔子主政魯國時施行「隳三都」,即意圖拆毀季孫氏等三卿的都邑,其中心概念就是恢復魯國的「一國一城」。現代片面地解釋成了打擊貴族的權力,那為什麼早先公山不狃以費城為據點叛亂時,孔子想要前往效力。(《論語.陽貨》「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而後來又在「隳三都」中打跑了公山氏,毀了費城,難道孔子是個反覆小人嗎?非也,孔子欲往費城的意圖就是「吾其為東周」,想在那裡恢復城邦政治的道統。後來主政魯國也還是秉持城邦政治的原則,從這點上來看,助費和滅費都是一以貫之的,只不過施政環境不一樣了而已。同樣,佛肸以中牟城為據點獨立於晉國的時候,「佛肸召,子欲往。」(《論語.陽貨》)難道孔子是喜歡參加叛亂嗎?難道孔子學生記載這些是為了黑老師嗎?非也,這仍然是為城邦主政的傳統。明白了當時人的想法,才能真正看懂當時人的記錄。孔子與弟子們深深地涉入衛國政治,仍是同理,衛國因他特殊的商業優勢,應該是春秋戰國期間最成功的城邦,也湧現了無數優秀的人才,故而一直存活到戰國最後,到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才正式滅亡。
在《論語》經典的「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中,孔子學生們所闡述的政治理想,都帶有鮮明的小國政治的傾向。子路的「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冉有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這些都是城邦政治思想的產物,可見和老師是上下如一的。
以這種城邦政治思想看《墨子》,更能看出新意。《墨子》一書,分為很不相干的幾大部分,卷一是墨子的一些散論,卷二到卷九是墨子最核心的「兼愛非攻」等幾大命題,卷十和卷十一是最難理解的《墨經》,卷十二到卷十三是論語式的對話錄,卷十四到卷十五一變而為軍事手冊,真是駁雜無比,要如何貫通這些毫不相干的內容呢?答案是:城邦思想。
墨子姓不姓墨,為什麼叫「子墨子」,有很多的爭論。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有《墨翟非姓墨、墨為刑徒之稱考》,認為墨子的姓氏來自於古代的「墨刑」,很有道理。我再增補一條以明其義:《周禮.掌戮》「墨者使守門…宮者使守內」(《漢書.刑法志》類似)。孔子門徒被稱為「儒者」,墨子門徒卻被稱為「墨者」,這兩個名稱的來歷其實都沒有明確的解釋。當年儒墨並舉,既然墨子對應墨者,為什麼沒有孔者?反叫儒者?關於「儒者」的考證,可以另成文章,但總而言之,這是古已存在的一類人,可能身懷法術(《說文》「儒,柔也,術士之稱」),也可能身有殘疾(侏儒;《廣雅》《荀子》中分別用作愚昧、懦弱之意)。在原始部落中,這兩類人本來就是一類人。因為正常男子都要擔上打獵勞作的義務,只有殘疾者才分配以特殊的義務,如盲法師、盲樂師,這些都是自古就有的。而「墨者」,也是古已有之的特殊職業,前引《周禮》已經言明:墨者,也就是受罪刺面之人,應該安排特殊的職責,就是守城門,這就跟受了宮刑的太監應該去宮裡一樣。那麼,我們看到,《墨子》十四十五兩卷軍事部分的第一篇,即以《備城門》開宗明義,說明「墨者」的天職,就是:城邦防禦者。
這樣,墨子的行跡都可以同條貫通地解釋了,他早年就學於儒家,受到了城邦政治思想的影響,後來愈發激進,終於和儒學決裂;他為了宋的存亡,去勸諫公輸般,是城邦思想;墨子曾經仕宋,後被司城子罕設計陷害下獄(曾見錢穆《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考》),而這個子罕後來篡奪了宋國成為僭主,可見墨子仍是作為城邦防衛者,而和「司城」起了權力衝突;墨子晚年到楚,卻並未出仕楚王,而是效力於魯陽文君、陽城君這樣的「縣侯」,活躍於中原,這和孔子如出一轍;他勸說魯陽文君不要滅鄭,並幫助魯陽文君阻擋韓國,還是城邦守護神一般的存在;最後,他的弟子孟勝,帶領墨團半數人員殉難在吳起死後引發的「陽城之難」中,在陽城君已經逃亡的情況下與孤城同死,將這種城邦保護思想發揮到了極致。
為什麼墨子有如此強的城邦思想?可能是因為他真的受過墨刑而成為上古意義上的「墨者」,也可能因為他本來是儒家學徒,這種城邦政治意識是一脈相承的。如此,我們再看《墨子》的分卷,便一目了然,卷一是墨子早年就學於儒家時候的言論,到卷二至卷九發展為他自己的經典論題,把守護城邦的思想升華為「兼愛非攻」,其他如尚賢上同、節用節葬、天志明鬼等,都可以在城邦政治學的語境下理解,而不該在大型國家的層面上理解,比如「上同」絕不是無條件的服從於上級,而是在城邦生活的語境下,和尚賢(賢人政治,甚至是哲人政治)、天志(上同於天)等理念相互勾連在一起的。《墨經》部分,是用於城邦哲學辯論之中的實用手冊,這點和希臘哲學的辯論傳統類似,而後面仿《論語》的部分,也和希臘哲學的談話體形式相同,這些都是借當時城邦生活的實用,以傳達自己學派的思想。最後兩卷的守城篇章,更是墨者的軍事義務。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墨者」作為一個流動的軍事宗教組織,在城市生活中的全貌:他們對所到的城市負有軍事防衛的義務,由此也享受市民生活的權力,日常可以談辯講學,也有固定的宗教生活、組織生活,是井井有條的教團。這樣一來,《墨子》全書從內篇到外篇,從理論到實用,就條理異常分明了。
戰國時代,城邦逐漸淪亡,變為大國爭霸。時移世易,後學不能理解當年哲人生存的環境,是以和他們提出的理論就隔了一層。幾千年學術,實際上都跳不出大一統帝國的固定視角。今天我們用古典城邦的普遍概念去透視經典,反而能看出很多新意,也許更能切近古人的腦迴路也未可知呢。
(雅典,古代城邦的範式之一。對於中國存在時間最長的城邦:衛,似乎還沒有系統的研究)
4
古典世界城邦一般研究
為了繼續申發古典世界城邦史這一課題,我自己塗鴉了一幅極不考究的地圖,大致揭示軸心時代北緯45度至25度之間的文明區域,其中囊括了四大文明古國,也包含了日後的四大古典帝國。然而最有趣的課題,是這個區域中的共性:城邦(城市國家)。人類早期的聚落慢慢壯大成為城市,最早的「國家」(如果有這個概念的話)也只能是城市,比如中文中的「國」本來指的就是城,而城外就是「野」。
然而由於農業耕地的有限、城邦政治的不穩定性,城邦發展到一定程度,只能通過「殖民」的方法,消解內部危機。(參見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p.77)也就是說,把部分居民派到或趕到更遙遠的地方去另建一個根據地,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城邦。如果以每個城市為中心畫一個圓的話,這個新城邦必然在舊城邦影響力所及的「大圓」之外,重新開創一個圓點和其「小圓」,慢慢再繁衍生息,擴大規模,直到後來自己也達到飽和,開始孵化更多的「小圓」。如此循環往複,漸漸塞滿北緯45度至25度之間的宜居地帶,隨後早期「殖民」的浪潮消退,代之以城市國家之間的資源爭奪、邊界衝突,甚至是大規模、曠日持久的戰爭。在希臘羅馬文明的鼎盛時期,這種戰爭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檢索雅典、斯巴達、羅馬等城市的歷史很少有哪一年不在作戰(參見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p.24),春秋時代的中國也是同樣(春秋、戰國戰爭性質的研究參見趙鼎新《東周戰爭與儒法國家的誕生》)。「戰爭」代替「殖民」,成為消解城市內部危機、處理剩餘人口的最主要方法。由此也誕生一種成熟的貴族文化和戰士文化,在希臘羅馬,貴族就是戰士,在中國文士、武士不分家。一邊是持續不斷的危機和衝突,一邊是自我標榜、不懈追求的貴族和戰士,兩相刺激之下,精彩的軸心時代思想發軔於斯。不論在希臘哲人、印度沙門還是中國諸子那裡,我們都可以找到類似的文化背景。但同時,城市國家的思想漸漸隱退,轉化為領土國家的意識形態,在西方是希臘-羅馬的變化,在東方是春秋-戰國的演進。最後,從公元前3世紀開始,整個文明區域由幾股大的統一力量,慢慢把其他勢力兼并,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四大帝國結構。
是的,這個理想的解釋模型,甚至可以用《文明5》的遊戲過程來展示(建立第一座城市--開發糧食--人口趨於飽和--生產移民--城市三格之外另闢據點--圈地:繼續開發奢侈品解決滿意度問題;同時控制人口--很快國與國之間開始接壤、爭地--發動戰爭--提高科技、生產力以應付更大規模的戰爭--滅亡對手或者被滅)。我尤其鍾愛沿著河流、湖泊或海洋慢慢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電腦則胡亂鋪城、大肆擴張,然而大家都是遵循著某種演算法在推演最優化的路線,以期在解決內政問題的同時發展和解放生產力。那麼,是否能在古典時代的真實歷史中,也找到類似的共性邏輯呢?
比如古典城市人口的上限大概是多少?拓殖外地建立新城的平均距離是多少?新城市又要多久時間達到飽和?(常玩《文明5》神標盤古的玩家,可以老練地推出電腦在多少回合內達到什麼樣的水平,不管地圖多麼隨機、電腦多麼亂鋪,其發展的大體節奏是可以把握的。)如果,把以上幾個數據的平均值找到,便很快可以建立一套數學模型,計算出北緯45度至25度之間固定的土地範圍之內(僅指宜居的),需要多少年、建立多少個城市、養活多少人口,可以把這片區域塞滿。再把這樣的數學模型代入羅馬史或中國史驗算,我們會得到大歷史脈動的節奏,從而更清楚地看到古典帝國形成的一般規律。
在這種粗疏的構想之中,數學模型是相對簡單的一環,前期的理論準備和數據採集才是難點。比如:你憑什麼認為中國春秋時期的國家是城邦?春秋諸國的形成過程都隱沒在西周史的黑暗中,在「戰爭」這一階段之前的「殖民浪潮」是很難證實的。(而「大希臘」的建立史則可以總結出很明晰的年表)
所以,在這一大課題之下,有無數的子課題等待解決。以下,僅綱領性地列出一些,等待日後慢慢完善:
--蘇美爾及其他兩河流域城邦、埃及古王國、印度摩亨佐達羅時代、十六國時代城市發展的簡單模型:因為史料的相對匱乏,數值和年代只能做最簡單的估算
--希臘城邦擴張的一般模型:羅馬和斯巴達則屬於征服型國家(參見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
--西周的殖民史研究:牽涉到夏商史的再討論-夏和商都是城市國家聯盟的首領,而非統一的領土國家;周是通過逐步的殖民--封建取代了商的地位的,牧野之戰只是一個分水嶺;吳太伯和漢陽諸姬的研究--西周在南方的殖民擴張;晉國和燕國早期史的研究--西周在北方的殖民擴張;宋、魯對殷的遺民的處置;齊國姜/呂姓氏族與中央政權的關係
--春秋幾個重要城市國家歷史的研究:衛國史(衛國的工匠暴動和國人暴動,衛國和邯鄲的特殊關係,孔門眾人和衛國政治);鄭國史;宋國史;齊國的五都分權體制;重耳和孔子對中原城邦的周遊。(這是基於杜正勝《周代城邦》所展開的課題,也是最有趣的觀察角度。)
--早期西域史的探索:史料極度匱乏,大概只能向《希羅多德歷史》甚至《穆天子傳》這樣可靠性很低的作品求助了。
當然,我們也可以不要搞的那麼學術。幻想戰國時代末期,整個文明世界傾向於兼并統一,城邦時代的垂暮。這個時候一個錢財大把、武功高強的少年,從東海之濱的齊國,經即墨-臨淄-濮陽-邯鄲-咸陽走出中國,過義渠,穿西域,抵達絕域亞歷山德里亞(Alexandria Eschate,亞歷山大東征的最遠端),然後遍游蘇薩、巴比倫、耶路撒冷、推羅、羅德島、雅典、科林斯、孟菲斯、迦太基、羅馬,最後到達漢尼拔在伊比利亞半島最南端的軍事據點:加的斯,在赫拉克勒斯石柱(直布羅陀巨岩)寫下:俺老孫到此一游。這一路上他描述各處的歷史傳說和風土人情,豈不就是一個古典版的《看不見的城市》嗎,順道不也寫盡了軸心時代的城邦史嗎?
(不好意思開了一波腦洞XD)
5
三世紀危機
前面兩段開了一些腦洞,現在讓我們收回來,繼續梳理古典世界的同步歷史。「軸心時代」和古典帝國,從公元前8世紀開始構造偉大的思想,同時文明人類也不斷開疆拓土,在北緯25-45度之間的歐亞非三洲大陸上,建立起了數個並立分流的、又彼此接續不斷的文明體(尤其北緯30度被稱為貫穿文明古國的緯線)。亞歷山大的東征,兵鋒直達內亞。希臘化風格通過犍陀羅藝術影響佛教造像,並在數個世紀後仍然流佈於遠東世界。張騫出使西域,甘英已可以眺望西海。甚至公元166年,漢朝官方記載了大秦王安敦(羅馬皇帝馬可.奧略留)使節的來訪。已有不少學者致力於絲綢之路商業對於漢朝、羅馬政治的影響,更或兩漢對匈奴的打擊如何通過「多米諾效應」造成了民族大遷徙等等。總之,我們已經可以將這些古典文明當做一個聯動的整體來討論。
然而在公元三世紀,這個文明整體出現了巨大的危機,古典四大帝國中的三個:漢朝(公元前202-公元220)、安息帝國(公元前247-公元224)和貴霜帝國(繼承了希臘化的巴克特里亞,三世紀中葉衰亡)宣告滅亡。但是「三世紀危機」這個概念,卻首提自羅馬史,因為同時的羅馬帝國,也經歷了深刻的危機動蕩,導致了漫長的死亡,大趨勢和東方帝國是一樣的。
因為中國在漢朝滅亡之後,又經歷過西晉的短暫統一,最終才被蠻族佔據進入黑暗時代,所以這裡我將漢朝以至於西晉統稱中華的「第一帝國」。拿這個「第一帝國」和羅馬帝國來比較,相似性異常驚人。這兩個帝國崩潰的內因,都是軸心時代原有的傳統逐漸失效,社會失序,地方勢力(軍閥或世族)崛起;外因則都是內部空虛導致大批外部無產者湧入(「五胡亂華」和「民族大遷徙」)。而兩大帝國漸漸解體的進程也非常一致:
在羅馬,內部的動蕩於四凱撒之年開始已經露出端倪(69年),公元三世紀終於表現為軍閥鬥爭和帝國的分裂(235-284年「士兵國王」時期),這一時期,既有高盧帝國之主波斯圖穆斯(Postumus,?-269)這樣保護地方安危的自治勢力,也有奧勒良皇帝(Aurelianus,214-275)、戴克里先皇帝(250-312)一類謀求帝國重新統一的英雄人物。雖然他們各有事功,但是力難回天。老帝國夕陽遲暮,不得不分割而治,如此日消月割,在最後的榮光(君士坦丁大帝,272-337)之後,亡於更強更猛的蠻族入侵狂潮。
在中國,漢朝完成了對舊諸侯勢力的溶解,但日益面臨世族崛起的挑戰。經過王莽的篡權(8-23年),劉秀撥亂反正,建立了向世族妥協的東漢。但政治仍日益惡化,帝國矛盾無法彌合,終於爆發了宦官、軍閥、農民起義等一連串的亂政,變為三足鼎立之局(220-280年「三國」時期,廣義自184年始)。這一時期也是人物輩出,如孫權(182-252)自保一方偏安割據,如諸葛亮(181-234)力圖恢復老帝國,又如曹操曹丕父子(155-220,187-226)用新制度重構帝國。但種種嘗試都以失敗告終,晉武帝司馬炎(236-290)算是結束三世紀危機之人,但他身後又起八王之亂,西晉亦亡於蠻族大舉入侵的「永嘉之亂」。
總結下來,雙方都經歷了分裂-重組-滅亡的過程,經過一系列的曲折掙扎,最終被蠻族摧毀,淪入黑暗時代。從這個角度上看來,《三國演義》這一故事的藍本,有其深刻的悲劇性源頭,即整個古典文明在三世紀遭遇的動蕩,等於西方的《羅馬帝國衰亡史》。諸葛亮等人的宿命,就是這種古典帝國遲暮時代,有識之士欲挽狂瀾卻難敵天命的悲涼。若那一代人,往後看看整個世界公元四至六世紀漫長的黑暗,只能悲憤垂淚苦無語了。
(三世紀危機中的羅馬帝國)
(三國地圖)
6
黑暗時代?宗教時代
黑暗時代其實並不像想像的那麼黑暗。如果把「軸心思想」比作少年的初步成熟,「黑暗時代」可以說是少年遭遇現實危機之後的一次內心反省,他變得內向、偏激、躁動不安,卻為以後的爆發積蓄著能量。三世紀危機之後,是一個宗教的時代,又被稱為「軸心思想的第二次突破」。
在羅馬帝國和漢帝國晚期,隨著舊傳統的崩解,新的信仰開始流行。希臘-拉丁文明被基督教信仰取代,東方儒法國家被佛教征服。這兩種信仰本身就在軸心思想里有極深的根系,在黑暗時代更是大行其道,全面接管了思想世界。當然你可以解說為黑暗時代文明倒退之後,迷信和蒙昧壓倒了古典的理性,甚至因為野蠻人的智商接受不了複雜的哲學思辨,宗教才會得勢。但這種制度化了的新型宗教,遠非一般迷信和原始宗教所能比擬。他們帶來一種真正的和社會生活相結合的信仰,對東西方的影響比古典文明還要深刻許多。在世俗政府全面遭遇失敗的情況下,他們卻是處處凱歌,構建了中古獨有的社會形態,甚至一度凌駕於國家權力之上。與此同時,道教、摩尼教、祆教等其他宗教也紛紛萌動,在這個宗教空前活躍的基礎之上,也就此誕生了精神內核最為強大而持久的伊斯蘭教。
公元七世紀才誕生的伊斯蘭教一出生就表現出爆炸性的力量,就此也成為基督教世界的千年勁敵。直到今天雖然伊斯蘭世界在科學技術的層面上落後西方,但他精神本源上和西方的分庭抗禮,表現在生活與思想的方方面面,不可能被消解,在21世紀看來,仍有強大不可估量的生命力。雖然自命為「文明進步」的人類不願意去理解,但如果不用「發展、進化」的視角來看文明的進程,一切都很好接受:你心中默認了一個方向是正確的發展方向,可歷史的邏輯並不然。每當人們感慨禮崩樂壞、世道不古的時候,歷史往往別開生面,超越人們的喜惡評斷。我們必須承認,任何發展方向都有他的道理,也不會總在高速地前進中,反而如湯因比所說,「停滯、衰亡」才是常態。一個方向的發展對另一個方向可能卻是倒退,逼迫不願「進化」的人強行「進化」,可能有歷史變遷的必然性,但絕不佔據什麼道德上的高點。
3世紀到9世紀間廣為流布的幾大宗教,不管在你的眼中看來「落後」與否,都深刻影響了世界文明的進程,即便從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發展的脈絡上來看,他們也是貢獻良多、不可或缺的。往往是對上帝的崇拜,促進了啟蒙思想和科學理念的誕生;新教倫理對資本主義精神的塑造亦毋庸贅述。所以,伊斯蘭教的大爆發、基督教在西歐的鞏固、佛教道教在中古中國的鼎盛,其重要性不亞於「軸心時代」。這種宗教的繁榮,亦造就了唐代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豐富,儒道佛傳統三教和三夷教(基督教景教、摩尼教、祆教,同時也存在伊斯蘭教)構建了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基礎。從今天看來,唐代是一個商業和文學鼎盛的文明,哲學思想性上似乎有所欠缺,但其實若以宗教時代的觀點來理解,則是空前的昌明之國。(東亞日韓諸國的佛教信仰也受唐代影響極深)《西遊記》這一故事的藍本,要在這個大的「宗教時代」的歷史背景下去看,才具有全世界範圍的意義。
(其他地區,如在西歐和東亞之間的西亞、南亞世界:薩珊波斯在安息和貴霜衰落後興起,卻亡於伊斯蘭爆發,此後西亞都進入伊斯蘭世界。而南亞一直相對獨立,發展節奏似乎比北方世界的歷史主軸要緩慢。11世紀開始被伊斯蘭世界滲透,而傳統的印度教-佛教文明依舊保持緩進,直到今天在南亞、東南亞仍呈現出一種伊斯蘭與印度教-佛教各自頑強存在的態勢。)
(早期基督教的傳播和這兩位聖徒關係甚深)
7
宗教世界的三條道路
至此,我已經寫了不少關於城邦-古典帝國的發展進程,古典帝國的崩解也在論「三世紀危機」的小札中大致總結了。但是這都是從社會上層的角度去看,其實從下層看來,又別有一股力量,接過古典世界的旗幟,深刻構建了古典之後至今的世界,這就是宗教的力量,這裡不妨再就其發展過程嘮叨兩句。
宗教自蠻荒時代便以迷信、神話和多神信仰等形式存在,但這裡特指的是有強大組織形式的宗教。在軸心思想的諸多流派中,有的直接構成了日後的幾大宗教(希伯來士師、釋迦摩尼、瑣羅亞斯德等),有的宗教性較強卻發展成了秘密社團(畢達哥拉斯、墨子等,儒家也有這個傾向),有的則強調辯證而遠離宗教(希臘哲學,道家起初宗教組織性也不強)。這些思想,在古典帝國時代經歷了各自的起落,或被扼殺,或被接受。歷來強調的,總是統治者主觀選擇了某些學說作為統治手段,似乎帝國統治者本身創造了歷史。這就遮蔽了「宗教」自己發展的脈絡。
殊不知古典帝國的通性,就是完成了上層的城邦社會/貴族社會的統一,下層的治理是無力的,全靠民間自己的傳統和信仰。而這種傳統,很大部分是靠宗教自己傳播完成的,只有他在「原生態」的系統中勝出,才可能冒出頭來被統治者所接納。
比如儒家的勝出,不是由董仲舒一人提出「罷黜百家」就突然完成了的。從誕生之初,他就打破傳統提供一種面向下層民眾的教化(「有教無類」),經過歷代儒師的傳播,成為了與墨家兩分天下的「顯學」。墨家在戰國晚期更依附於秦國國家機器,按理說應該能蓋過儒家,但是他自己那種秘密社團性質的組織在下層不利於傳播,且隱隱對國家組織形成威脅,是以秦朝統一天下之後,墨家便突然銷聲匿跡,儒家則挺過了統治者的清洗(焚書坑儒)和漠視(劉邦)。余英時關於西漢儒家在民間的傳播,有很鞭辟入裡的論述,在《漢代循吏與文化傳播》中他講到:「移風易俗」絕不是一句空話,這就是當時儒家利用官方職務所進行的准傳教活動,甚至不惜因此和帝王發生衝突,以身試法而死(韓延壽等的事例)。在這種努力下,地方門閥漸漸放棄了俠的傳統(墨學),而接受了士的傳統(儒學),「遊俠的儒士化」(折節讀書)由下而上改變了社會風氣,而使統治者不得不接受。這種深入研究衝擊了「統治者扶持」論的刻板印象,讓我們感受到儒家作為一種准「宗教」力量,在民間奮力成長的過程。
不消說,基督教的成長過程更充滿了艱辛,在中東和羅馬有著無數的對手。一種描述是:基督教抓住了日耳曼系族裔的人口,才在古典晚期日益崩壞的羅馬帝國站穩了腳跟,擊敗了當時也很受皇帝支持的波斯密特拉信仰(密特拉和彌勒同源)。同樣還有婆羅門教和佛教在印度的爭鬥,雖然佛教也受到很多國王的支持,但是婆羅門教也同時進化(印度教),最終依靠強大的傳統力量打敗了佛教,把他從自己的故鄉清洗出去。這些,都可以看出非國家組織在下層的奮戰。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古典世界崩解之後,也就是所謂的「黑暗時代」「軸心思想二次迸發時期」,宗教作為強大的民間組織,普遍出現在文明世界中。這時候遍地都是野蠻與文明雜處,傳統國家無存,山河支離破碎。殘存的古典城市繼續堅持其傳統,鄉野之間的人民或以武力自保,或追隨宗教組織遁世,外部無產者最先接受的是宗教,然後才是古典文明的其餘部分,於是,宗教引導了文明與野蠻的融合與重構。可以說,中古世界的歷史,不應該是國家史,而應該是宗教史。
這個視角有什麼意義?讓我們穿過層層歷史之幕,大膽放眼千年,瞬間便有了領悟。國家崩壞、宗教救世,在公元四世紀到七世紀,可謂全球皆然。但是這之後,不同文明的解決手段則大相徑庭。中國在經歷了魏晉南北朝的「中古世界」之後,由隋唐帝國重新統一,並且以儒教+科舉制度的強勢組合,開創了新的「四民社會」(農、工、商可以依靠讀書中舉來轉化為士)。宗教界雖然在唐朝依然鼎盛,但總體被隔離在「四民社會」之外,自生自滅。所以到今天,宗教的力量在社會中幾乎無存。中間經歷宋朝儒家的改革(第二輪的「傳教」)、明朝有意的消解(明朝開國團體,宗教屬性非常複雜,但他利用儒學合法化自身地位,因此遮蔽了本來面目),又有天朝的唯物主義思想灌輸,中國成為「去宗教化」最徹底的國家,相應地,國家機器的力量也最為穩定而強大。
歐洲經過了漫長的中世紀,並沒有出現第二帝國來重建羅馬的榮耀。教權與皇權一直處在激烈的爭鬥之中,中間複雜的消長過程和相互利用,在此略過。直到15世紀之後,「絕對主義」作為一種新的脈絡,漸漸開始統合歐陸上的各種力量,步步向近代國家邁進,然後又經過無數變化,最終奔向大眾民主,其過程可參見《歐洲文明史》《十九世紀三部曲》等書,寫出來就是一整部歐洲史。言而總之,就是在不統一的情況下,漸漸組成公民社會,把宗教的力量內化。直到今天,其仍然扮演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只是不再和「國家機器」衝突對立了。宗教與國家並存於公民社會,按照基佐的闡述模式,就有種百川匯海、萬折必東的感覺。
阿拉伯世界和印度,則呈現出另一種極端的景象:宗教引領國家前進,宗教力量始終盤踞在國家機器最上層,而其教條與傳統,一直深入社會最底層。哪怕是印度社會在被英國殖民幾百年之後,上層實現了表面上的近代化和民主,種姓制度卻是不動如山,仍然牢牢地把住下層。宗教勢力本就是自下而上的,如此則源頭活水、連綿不絕。阿拉伯世界的情況我不太了解,但他們的移民所到之處,仍然保持著極為強勢的宗教傳統,也可見得力量之強大。而阿拉伯國家的西化改革,成效甚微,1979年霍梅尼推翻巴列維王朝,在西方的角度上看是倒行逆施,但在阿拉伯世界的基礎上看來,似乎政教合一才是順理成章的。如此我們可以總結:阿拉伯世界和印度,從中古發展而來,幾乎沒有開始建立「近代國家」的進程,宗教的勢力凌駕於國家之上,至今仍牢不可破。
中國、歐洲、阿拉伯/印度,正形成了一個宗教與國家關係演進的光譜。由此,他們各自的歷史邏輯不同,思維方式也大相徑庭。到今天,這種差異性也未消解。甚至可以說,在「後現代」時期,各國的科技水平都追了上來,不復存在19世紀那種強勢輸入的情況,那麼這個時候,大家又恢復到前近代那種態勢:各自依照慣性發展,自我感覺良好,不會為外人所動。今天,西方社會想消化伊斯蘭移民,已經成了老大難問題。中國想要實現西方的公民社會,似乎也舉步維艱。這種差異性,其實就是中古時代以來的歷史慣性。全球化的是商品和技術,逆全球化的是宗教、社會形態和此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價值觀。
(在這種粗線條的分析中,英國以及他開創的一系列國家:美、加、澳。和英國位置相似的日本。以及我完全不了解的印尼,都處在這次觀察的死角中,未能歸納總結。把印度和阿拉伯世界合說,可能有點不顧教義之別而失於籠統。但單論北緯45度至25度之間的大陸文明,這種演進光譜和發展脈絡似乎是很清晰的。)
結語:至此,我已完成了公元6世紀以前歐亞大陸歷史的同步敘述。在那之後,東西方分道揚鑣,中國重新統一,而歐陸繼續分裂,兩者的歷史不再能等量齊觀,可比性較低。接下來的一系列文章,我將從「三國」與「三世紀危機」的共性入手,重述三國史,揭露一下「世界史視角下的三國」。敬請期待!
紫府夜凝
生活、旅遊、藝術
與君共話浮生掠影


TAG:紫府夜凝話平生 |